奚峰向曹丕微微鞠躬,目送着曹丕的离开,眸光逐渐深邃。
第二天,曹操与自己培养的几个暗探共同商议事情,奚峰也在其中。事情商议完毕后,曹操看了奚峰一眼,说道:“今日之事到此结束,各位可以回去了。”
奚峰刚出丞相府大门,便被曹操的侍卫叫回去了,曹操示意奚峰坐下,说道:“从嘉可是有话要说?”
奚峰并没有立刻开口,顿了顿说:“属下已经搜集到孔少府蔑视国法、谤议朝事的证据。”
曹操听到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盯着奚峰,眼中虽然仍然波澜不惊,但喜色还是爬满了眼睛,幽幽地问道:“哦?”
奚峰没有再说话,不过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曹操的眼神相接,曹操又看了奚峰一会,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奚峰走后,曹操走回书房,翻出了很多信,信上多是讥讽嘲笑之语,但所有信的落款都写着一个名字——孔文举。回想起这么多年孔融傲慢无礼的样子,再加上他总是似无意地提到自己僭越的事情篡位的野心,多次让自己的精心谋划的事情落空,曹操把手中的信攥紧,但又逐渐松开。曹操拿起了乌桓的最新消息,又是滋扰边境劫掠财物的事情,想着奚峰刚才说的话,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凉意,又拍了拍孔融的信,似是喃喃自语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建安十三年,奚峰以曹丕之名授意御史大夫郗虑以蔑视国法为由上奏弹劾孔融,早已酝酿多时的曹操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开始发难,将孔融聚会宾客讨论国事的事情无限放大,最终以招合徒众、谤议朝廷、意图不轨的罪名将孔融逮捕,同年八月将其处死。
孔融行刑的那天,奚峰受邀去了曹丕的府上,曹丕看见奚峰进来,忙起身欢迎并让奚峰快坐,笑着说道:“先生一年来搜集孔文举聚集宾客谈论国事的证据实在辛苦,没想到竟一句句的都记载了下来,否则只怕父亲想彻底的处理掉自己的心腹大患还没有这么容易。”
奚峰连忙起身,说道:“在下不敢居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曹丕也起身扶起奚峰示意他再次坐下,回答道:“先生实在不必如此客气,有话请说。”
奚峰停了停,说道:“《左传》有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
曹丕听到这句话,看向奚峰的眼中又多了一丝敬意,说道:“依父亲的性格,斩草务必除根,先生对于父亲心意的揣测只怕远在我之上。”
看到奚峰又要起身说不敢,曹丕忙伸出手制止他,继续说道:“上次先生提到自己的儿子子远,让我照拂于他,这件事可否派给他做?可有为难之处?”
奚峰忙应道:“公子有意栽培,我先代昭儿谢过您,并无为难之处,请公子放心。”曹丕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说道:“将门无虎子,我自然信得过先生。”
想到这里,孙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后面的事情她亲眼目睹,印象更加深刻。
嵇昭带人找到了孔融的九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孔融的儿子被抓到后时而抽噎,但女儿却始终面不改色,有时还安慰甚至斥责自己的哥哥几句。
受刑的那一天,已嫁给嵇昭的孙氏和嵇昭受曹丕所邀同去观看,孙氏看到孔融的女儿用清冷绝望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却始终没有求饶和哭泣,有时嘴角还浮现出一丝冷笑,那样的神情在这几十年中也曾多次出现在孙氏的梦里,孙氏永远都无法忘记。
孙氏回忆起今天孔灵说话时的神色,不禁有些微微颤抖,都说女孩像姑姑,在此之前的孔灵只是眉宇间和当年的女孩有些相似,而如今却连这表情和神色都完全一样。不知为何,孙氏觉得自己周身都泛起一丝凉意。
事到如今再回忆起这件事情,孙氏似乎更加明白曹丕当年让嵇昭亲自去寻找孔融的儿女,还邀请自己和丈夫一起去看受刑的用意。只怕除了试探嵇昭的能力和忠心,还更想将他们一家与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让孔融一家的死亡成为曹氏和嵇氏共同的罪恶,毕竟只有都沾满了血的手相握时,才更加能产生一种血脉相通的感觉。当过一次刽子手,便没有理由再拒绝第二次了。
想到这里,曹丕冰冷的面庞浮现在孙氏眼前,她忽然觉得这个心狠手辣敏感多疑甚至能试探自己的弟弟并对其下手的人与他的父亲曹操是如此相像。但只怕正是因为相像,曹丕对于曹操的心思揣摩的太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让曹操顾虑忌惮,才会有后面曹丕没有预料到的世子之争。
原本以为一片坦途光明的曹丕没想到曹操突然会亲近自己的弟弟曹植,甚至还将其扶植成曹丕世子之路上的强劲对手。但曹植终究没有敌过曹丕的长袖善舞,最终放弃了世子之争,多般退让才保全了自己的一条命。
此时奚峰已经去世,嵇昭在曹丕成为世子的事情上也出了不少力气,最终曹丕在建安二十二年登上世子之位。嵇昭知道曹丕不会让知道如此多的事情的自己留在身边,便主动请辞,一家人移居谯县,移居后正式改奚姓为嵇姓,也度过了十几年不问世事的简单生活。然而平静的生活终不会太久,因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太平。
黄初七年,魏文帝曹丕去世,其子曹叡即位,是为魏明帝。
魏明帝找到了隐居多年的嵇昭,重新授予他官职,让他为己所用。但碍于嵇家身份的隐秘性,所以授予的官职并不大,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每次派到嵇家的人也都是曹氏的亲信,因此嵇家与曹氏的关系鲜有人知。
太和六年四月,曹叡东巡至许昌,远在谯县的嵇昭收到了曹叡的一封密信,信上提到曹叡听到许昌民间流传着关于孔融的事情,孔融当年似有二子,这就意味着孔融还有一个儿子好好地活在世上,于是曹叡命嵇昭继续追查这件事情。看完信后,嵇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孙氏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他们仍然不肯放过孔家?”
孙氏放下手中的女红,看着紧蹙眉头的嵇昭,回答道:“孔家本就是孔子后代,且孔北海在儒界名声很大。自孔北海被杀后,虽然这些年来民间对于曹氏的议论也有,但若是有孔家的人亲口说出当年的事情,只怕真引起曹氏政权的动荡也未可知。”
嵇昭点了点头,说:“当年父亲一心为报救命之恩,致力于将子桓公子推向世子的位置,因此才处处揣度武帝心思,一力倡议斩草除根。如今他们都已作古,恩仇已泯,父亲死前也对自己当年所做之事颇有悔意,且孔氏若真存有后人本是天意,若我再赶尽杀绝,只怕是逆天而行。”
孙氏顿了顿,看了看脸上表情愈发沉重的嵇昭,有些忧虑地说道:“但若直接拒绝明帝,如若真的触怒了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嵇昭看孙氏面色惨白,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已十指冰凉,说道:“自是不能拒绝明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先去许昌打探一下,到时再见机行事。”
黄初八年,从许昌返回谯县的嵇昭不停地在房中踱着步,他没有想到这次去许昌真的找到了孔融之子的踪迹。当年孔融死前,定是以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为考虑,将自己的儿子留在了许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竟还留在许昌。
若是直言此事,只怕明帝定然会不利于他们,但若隐瞒下来,又是欺君之罪。嵇昭不知道自己该作何选择,只能在房中来回走着,反复思量着利益关系。
第二天,嵇昭面见魏明帝时,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孔融之子的踪迹,并以自己办事不力主动辞去官职。明帝虽然仍然疑虑未去,但无奈没有证据证明嵇昭找到了孔融遗孤,便同意了嵇昭的归隐。
辞官不久后,嵇昭便因病去世,去世前嘱咐孙氏倘若三个儿子要从政,便要给他们讲明事实的真相,但若他们不想从政,便不要告诉他们。
嵇昭至死也不知道,他以为的保护却没能实现自己的初衷。早在嵇昭派人追查孔灵遗孤的踪迹之时,孔融之友蔡邕之子蔡谭便发现了这件事,于是赶快通知孔氏一家。当他们知道嵇昭最终掌握了大量证据后还是面见了明帝,而且辞官归隐便觉得大事不好,事后明帝又放出风声可能会再次驾临许昌,同时还派曹爽继续寻访许昌,且明里暗里仍透露出对嵇昭的赞赏,这让蔡谭更加笃定嵇昭已经把孔氏一家的踪迹汇报给了明帝。
孔灵的父母为了保护孔灵,便最终选择了自杀,而这一切,包括蔡谭的保护,明帝刻意散播的假消息,孔氏夫妻的自杀,嵇昭全然不知。嵇昭和孙氏只知道后来孔氏父亲因病而亡,还为此遗憾嗟叹了好久。
回忆起这些事情,又想起孔灵所说的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孙氏仿佛突然明白了当年的事情。虽然嵇昭一力想要保全孔灵一家,但他的追查已经引起了孔家和蔡家的关注和怀疑,再加上明帝的迷惑和挑拨,才真正导致了孔灵父母的身亡。
想到这里,孙氏不禁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无论跟孔灵讲当年奚峰献策除掉孔融只是各谋其政各司其职,还是告诉孔灵当年嵇昭并未说出她父母的踪迹反而想保护她一家只怕都是徒劳。毕竟无论是她的祖父还是她的父母,其死因最终还是躲不开嵇氏的作用,无从解释,也不必解释,孙氏只希望孔灵能离开嵇康,而嵇康永远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恩恩怨怨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好像只是换了故事的主角而已,故事仍然在继续。然而孙氏心中所想的这一切,孔灵终究是不知道的,因此钟会也就无从得知。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
讲完和孙氏之间的对峙,孔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她又回到了那段孑然一身只剩一身孤勇的日子里。孔灵当然不知道,在她离开孙氏的房间后,孙氏凝视着她离开的身影很久,回想事情的时间很久。虽然嵇孔两家都掌握着并不完全的真相,但最终的结局却是一致的,最终的结果也不会被改变。
钟会看见孔灵有些累了的样子,便说道:“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改日再讲也好。”
孔灵看了看钟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马上就结束。”孔灵的声音又开始响起,钟会仿佛也置身于孔灵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从孙氏的房中离开后,孔灵返回自己的住所,看到房前原本枝叶繁茂的花园已经杂草遍地,枯枝败叶随处可见,孔灵想起这些天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的花圃了。
想到过几日嵇康就要从洛阳讲学回来了,孔灵心中五味杂陈,只是短短几月,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广哥哥,你是否也改变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孔灵坐在房中抚着琴,抚着抚着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弹些什么,便静静地站在窗前,任清凉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自己的身上。
广哥哥,你就要回来了,灵儿该不该再见你了呢?
孔灵正在思绪飘忽之际,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谁?”孔灵满含警觉的问道。
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几乎要抽去孔灵全身的力气,她听到那个无比熟悉无比坚定有力的声音回答道:“灵儿,是我。”
听到这句话,孔灵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感觉自己这几月来的痛苦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只想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没有任何迟疑,她推门而出,扑在嵇康的怀里,嵇康宽广的怀抱逐渐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嵇康身上特有的味道让孔灵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好想一直这样紧紧地抱着他,这个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没有祖父,没有父母,有的只是他们两个。
良久,孔灵感到嵇康宽大有力的手用最轻柔的力度拍着自己的背,听到嵇康在问她:“灵儿,你怎么了?”
孔灵好像突然回到了现实,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问我怎么了,如果你不问我我真想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孔灵轻轻推开了嵇康,看着嵇康疑问的神色,感到无限忧伤,广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办?你问我怎么了,我却无法回答你;倘若我告诉了你这些,再问你怎么办,你又会怎么回答?
孔灵走进屋中,拿出了嵇康的琴,将自己手腕上的铃铛缓缓摘下,广哥哥,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你能懂我吗?孔灵把琴递给嵇康,问道:“你想再弹一遍广陵散吗?”孔灵看着嵇康,感觉自己每说一次话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每一句话说完都会因为没有力气而随时倒下。
嵇康接过孔灵手中的琴,坐在了台阶上,他眼中的疑问和思念孔灵不是看不懂,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别几月,嵇康却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洛阳一行,好似更添了几分英俊潇洒。广哥哥,原来岁月待你是如此的偏爱,又是待你如此残忍。
想到这里,孔灵不愿再想,避开了嵇康的眼睛,孔灵开始轻轻摇起了铃铛。乐声响起,孔灵的心绪不自觉的向外流出,她的无助,她的担忧,她的逃避,她的恨意,她的迷惑,她的挣扎,一点一点从铃铛乐声中流出。
似是忽然恢复了意识,孔灵连忙控制住自己的心神,让自己的铃声逐渐恢复平静,孔灵的压制让铃铛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似在不满意主人对自己施以不恰当的外力。孔灵知道嵇康在看着她,可她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回应他,于是只能继续低着头,只当没有看见。
良久,她听见嵇康的琴声响起,几月未弹,却仍然指法熟练,起音悠悠,浑然雄厚,一片海阔天空的景象。然而琴声接下来像是包裹住孔灵的铃声,像是在一点点逼退铃声,琴声中的追问迷惑将铃声团团围住,最终只能栖居在琴声的中央,像孔灵一样,居于孤岛上,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嵇康似听懂了铃声的后退和逃避,似读懂了孔灵的孤单和无助,忽然停下琴声,紧紧地抱住了孔灵,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孔灵却满足于此刻的沉默,或者说她就是期盼两个人的沉默。
广哥哥,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人。
那个晚上嵇康回去后,第二天侍女告诉孔灵嵇康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迎娶曹璺的事情,孔灵知道嵇康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但却始终不敢去找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嵇康,难道要告诉嵇康自己并不是因为他要成亲而难过,而是因为他的父母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刽子手,他的祖父是把自己祖父送上刑场的幕后人?
不如就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他的成亲而难过吧,这样他痛也可以痛的简单一点,痛的轻松一点,痛的更容易走出来一点。
广哥哥,你说你会忘记我,然后和你未来的妻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吗?
孔灵去看过嵇康很多次,但每次都站得远远的,不敢让嵇康发现。不知不觉间,嵇康已经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了,其实不用通过侍女,孔灵就知道嵇康这七天过的日子是怎样的痛苦,能想象到嵇康憔悴的面庞,她的心突然揪在了一起,她突然觉得可能嵇康永远都不能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这让她觉得万分的不忍心。她突然就不想再去坚持什么了,不想再去计较什么了,不想再去追问什么了,不想再去恨什么了,她疯了一样地跑向嵇康的房前。
她知道嵇康就站在门口,只需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推开门,看着嵇康的身影,孔灵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