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袅袅眨了眨眼,眼睫扑簌,像一只墨黑的燕子挥动着轻盈的翅膀,可爱极了。她裂开嘴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殿下,臣妾可能又要做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儿了。您看,您会站在臣妾这边,跟臣妾一起么?”
李存之搁笔,凝神道:“说来听听。”
虽然是在长乐宫李,秦袅袅还是用她那淡淡的目光仔细的逡巡了一圈,才贴着笑脸道:“臣妾想把子熙姐姐送出去。”
征询的目光落在她的眼里,秦袅袅又添了句,神色认真,“殿下,臣妾说的是将子熙姐永远送出宫,不是让她出宫探亲。殿下,可以么?”
那人双眉紧紧地拢在一处,许久都未说话。
书房里一片安静,安静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秦袅袅目光虔诚,紧紧地锁住眉头紧蹙的太子殿下,一颗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即便太子对她宠爱有加,她依然不敢确信将此事与他坦白,他会帮她。
她讨厌极了这种任何事都得小心谨慎的状态。外面的人家,不必出个门还得征得所有长辈的同意。外面的人家,即便是个妾,也可以喊一声夫君。外面的人家不必做的事情太多,太过让她艳羡。所以,她想让身边的所有人,她能够帮助的所有人都离开这座皇宫,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也许是她自私了,可至少能有人能够代替她看她想看的风景,做她想做的事情。
好像……矫情了。
秦袅袅甩开这些情绪,认真执着的凝睇着李存之,欲在他深邃的双眸看出一个答案。可那人,太过平静,漆黑的瞳孔波澜不惊,叫她无法揣测他的心意。
“殿下?”
静默了许久的太子殿下终于启口,他问道:“这事是你提的,还是她提的?”
她微怔,随即回之,“是我们。”
“因为你没办法出去,所以想让杜子熙出去代替你看你想看的风景?你想方设法的让菱花跟着安景初,也是因为此?”
“是。”秦袅袅回的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豫。李存之稍稍怔忪,却是忽然笑起来,可这份单薄的笑意里含着太多的坚持与固执,“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能保证以后不再生出这样的念头么?”
他说,格外专注,“虽然这里限制了你很多,但是袅袅,我对你的纵容还不够么?”
够了,可是……秦袅袅仰着脸,望着条案后端坐的那人,清雅俊秀,眉目如画,目光不止专注,更是柔和。她的心,渐渐地柔软下来,似一波微恙涟漪的湖水,“可是,如果没有限制的话,是不是就不需要纵容了?”
如果不是她挺着身孕,行路不便,她更想站到他的跟前,躲在他的怀里说这些话。不论话是甜的,还是苦的,她都想靠在他最近的地方,感受着他的心跳,这样她才会觉得那是真正说给她的夫君听的。
“存之,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了。真的。”秦袅袅道,声音轻轻地,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漂浮到那人的耳畔。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她似乎格外感性,许是怀孕的缘故吧。
秦袅袅暗暗自我嘲笑一番,扬着脸,看着那人,用与他相同的目光凝视着他,道:“如果我真的要走,我一定会在怀孕初期就离开这里,无牵无挂。可是现在,这里有我牵挂的人,我不可能让自己一辈子活在牵挂里。”
“就算……就算这里是铜墙铁壁圈成的囚笼,就算这里会让我一辈子憋手蹩脚的行事,我还是不会离开。除非……除非我牵挂的人会跟我一同离开。”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眼眸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偏偏,她又道:“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对于一个向往自由的人,这句话何其残忍。可是秦袅袅甘愿折了这双翅膀,只在这座金丝笼里小打小闹,只要能够与他一起,就够了。
李存之的眉头蹙得很紧,既是因为她要帮助杜子熙出宫一事,也是因为她方才的那一段冗长的情话。
他很清楚,他确定无疑,她口中那个让她牵挂的人就是自己。能够亲耳听见她这么说,他很欣喜,长久以来系在心口的那只死结也终于被解开。可他的心又不断的抽搐,疼得很是厉害。不过是因为,她的委曲求全。
“如果,我让她们都离开,你是不是能了却一桩心事?”他问,问得很仔细,问得很小心。即便他知道,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是。”
“以后也不会再萌生类似的念头,不会再想着把其他人送出去?毕竟,只要父皇母后有一个人在,都会管着你。”
“不会的。”秦袅袅勾起一抹笑靥,明明很是正经,却总透着一股子调皮,她道:“菱花与我一起长大,我当她是妹妹,总不能让自己的妹妹一辈子陪着我不嫁人吧。而且,您也听见那天我跟安景初说的话。赐婚不过是个幌子,若不是赐婚,菱花怎么能光明正大的出宫呢。只是……”
她笑着,漆黑的瞳孔熠熠生辉,“菱花是个死心眼的人,跟着安景初两年形影不离的话,他们两个人还是有希望的。”
李存之没有被她带离话题,可方才那股消沉的情绪倒被驱散不少。他笑了笑,一如既往的似春风和煦,“这事儿,你有什么好法子?”
秦袅袅想了想,正准备说明,却听外头响起苏喜的声音,只见他带着两名公公几步走进来。那两人躬着腰身,垂眉低眼,“奴才们给殿下请安,给太子妃请安。”
秦袅袅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坐在椅子上,方准备问话,却听李存之道:“永寒宫走火那天,你可见过杜侧妃?”
二人齐齐点头,当中一个稍稍矮点的公公道:“奴才从黄昏时分就一直在递水救火,杜侧妃大约也是那时候就站在永寒宫的不远处,一直到大伙扑灭了都没走。”
他又问,“听说杜侧妃当时好好地,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晕倒了?”
“奴才不知。”矮些的那位公公如此回道,始终低着头,不敢迎上太子殿下的目光。他边上站着的那公公沉默着,半弓着身子,犹疑着。
那时候他正在做一些扫尾工作,路过杜侧妃的时候听见杜大人跟小岳子的对话,不晓得太子想问的是不是这个。
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魆地感觉到有人碰了下自己的胳臂。他惊骇的抬脸看着边上的人,只见他挤眉弄眼,一转脸,恰巧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二人都在盯着自己看。他吓了一跳,慌张道:“奴才也不晓得杜侧妃怎么好好地就晕倒了。”
“奴才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太子与太子妃二人的目光凛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答话,“当时杜大人有问与奴才一同做事的小岳子,问他永寒宫是怎么走火的。然后……杜侧妃好像就晕倒了。”
李存之蹙眉,“永寒宫是怎么走火的?”
“回殿下的话,永寒宫走火是因为暖炉离床榻太近。许是木炭烧得火太旺了,点燃了绫罗纱帐,而惠妃也没在意,这才引起了那场大火。”
“永寒宫怎么会有暖炉和木炭?”秦袅袅脱口而出,魆地想到那一回杜子熙到慈心殿来看望她。她侧首,端详着太子。那神色可说明,这两人想到了一处。她摆摆手,道:“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你们回去吧。”
片会儿后,她站起身子,只当活络筋骨的。她颦额蹙眉,“殿下,子熙当时是不是去看望杜若了?”
李存之颔首,绕过条案,走到她的身旁,“不止如此,她还给杜若送去了木炭。”
难怪!
纠结了好几日的秦袅袅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想必杜子熙是责备自己间接害死了杜若。这种事情,确实只能自己想通了。也怪不得杜子熙会与她提起要离宫一事,只怕也是对这座皇宫绝望透顶、毫无依恋了。
秦袅袅觉得,她得去春华宫跟杜子熙再好好地谈一谈,顺便也问一下离宫一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是以,她道:“殿下,臣妾想去春华宫一趟。”
李存之思忖片刻,道:“你若是想见她,叫她过来便是了。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当着我的面谈论,总归比你们说好了再来告诉我要省事儿点。况且,你这身子走来走去的也不是很方便。”
顿了顿,他又接了一句,“你若是想散散步,我陪着便是了。”
好像……是这样的。秦袅袅惯例被噎了一下,又揣度几许,觉得太子殿下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便循着他的话,没再吱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肆章
翌日一早,太子殿下便遣小柿子去春华宫传杜子熙来说话。可回来的时候,仍是小柿子一个人。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太子与太子妃,道:“杜侧妃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叫什么话?”
小柿子道:“奴才到春华宫的时候杜侧妃就没在,只有一个紫苏。奴才问她杜侧妃哪里去了,她也说不清楚,说是杜侧妃出去时并没有让她知道。”
好好的一个人总不会说没了就没了,杜子熙也不是那种一声不吭随便跑的人。秦袅袅想了想,问道:“紫然呢?”
“紫然……也不在春华宫里。”
紫然是个稳妥的人,杜子熙带了紫然却将紫苏一人留在春华宫,还不告诉紫苏她的去向。这事儿,有点奇怪。
一旁久不做声的太子忽然冒了一句,“今日初八。”
初八?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秦袅袅的脑袋瓜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好半晌才想到已故的杜若。莫非杜子熙是去永寒宫祭奠杜若,这要是被人给发现了,确实挺……叫人难过的。倘若皇后知道了,按照皇后对她惩罚的惯例,估计得关禁闭。
“小柿子,你和苏喜去永寒宫看一看,若是杜侧妃一个人就算了,若是有别人看见了她,你们两个要机智一点,随机应变。别让杜侧妃被人抓了把柄,知道么?”
小柿子还真是不知道他家太子妃何时这么热心旁人的事了。可太子妃这么吩咐了,即便他不知道太子妃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还是要遵命行事的。
待他走出去之后,李存之扶着她,忽然别扭的与她道:“你对她还真是面面俱到,这都能替她考虑到了。”
“殿下,臣妾是觉得子熙姐挺可怜的。”秦袅袅直直道,不是揶揄不是调侃,“自打她进了皇宫,您就从来没有去过春华宫,这换成旁人估计早就疯了,可子熙姐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如今又遇上杜若这事儿,杜大人还觉得她没甚用处,这些事情都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没有别人与她一起承担,已经够苦的了。倘若再有人迫害子熙姐,又没有人帮她的话,您叫子熙姐怎么办呢。”
秦袅袅这番话说得挺自然,没有半点虚假,也不是炫耀自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恩宠。她是打心底里想帮助杜子熙,一如杜子熙曾对她的宽容和那些细微的扶持。
李存之未言,算是默认了她说的话。杜子熙这人,确实挺让他挺另眼相待的。处事镇定自若,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放在心上,但她经历的事情并不比任何人少,得到的也并没有别人多,甚至还要少许多。可她依旧如此豁达,对人温和宽容。
这样的女子,是世间少见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不过,秦袅袅的话让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垂首低眼,看着怀中身形硕大的女子,红润的双颊衬得她异常娇俏。不知不觉中,他嘴角上扬的角度更大了些,“若是我从未来过长乐宫,你会如何?”
秦袅袅送出一记白眼,“殿下,您是觉得臣妾会伤心欲绝、一蹶不振,所以才问了这么白痴的问题么?”她娇哼,“倘若您从不踏足长乐宫,我当然是在这里自娱自乐了。”
得了答案的太子殿下静默了许久,半晌才憋出一句,轻轻地,“确实不该问这问题。”
于是,常常被噎住的秦袅袅终于圆满了一回,很是兴奋。
与她的开心截然相反,杜子熙站在寒风瑟瑟的永寒宫里头,望着废墟一般的寝宫,满目萧索,她总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杜若还在里面住着,还是那副似疯未疯的模样。
杜子熙裹着毛绒大氅,双手紧紧地攥着领口。尽管隔了一层毛绒,可细长的指甲仍旧将她的手心掐出一道道深红的印记。
她的心里很乱,情绪错综复杂,她理不清那些纷繁的思绪,更加没法形容那些思绪。但她知道,她对这座皇宫厌倦极了。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像藤蔓,将她的一颗心都缠绕住,紧紧地,不留半点缝隙,且与日俱增。
也许,她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只要秦袅袅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即便这件事日后会成为许纯手中的把柄,她也想试一试。
杜子熙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一回,就这一回,让她自私一下,就这一回就够了。
“奴才给杜侧妃请安,杜侧妃吉祥。”
突兀的问安声自她的身后绕到她的耳朵里,杜子熙慌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却是看见了苏喜与小柿子二人直直的站在她的眼前,想必是秦袅袅找她。“两位公公是有何事?”
“奴才没什么事。”苏喜回道,“只是担心天寒地冻,杜侧妃路上不安全。”
秦袅袅果然聪颖,一下子便猜到她在永寒宫,还特意叫苏喜和小柿子在她的身边护着。杜子熙莞尔,拢了拢大氅,温婉道:“劳烦二位公公了,请替我跟太子妃说声谢谢。”
说罢,她提脚步莲,离开这片废墟。
她是以决绝的姿态离开永寒宫的。发间两朵纯色簪花和两三个小巧素净的华盛方钿,乳白色的大氅绣着精致的腊梅,清瘦的身形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苏喜与小柿子跟在她的身后,缓缓地走着,心中难免悲戚。他多少也能揣摩出杜子熙的心思,可现实总是是现实的。是以,他只依着他的本分回道:“杜侧妃言重,奴才们也只是依命做事。”
小柿子也如此应着,念着太子一早给他的吩咐,他又接着道:“太子妃一早就念着杜侧妃,想您到长乐宫去陪她说说话。杜侧妃若是得空的话,请移架长乐宫吧。”
她是该与袅袅好好的说说话了,只是长乐宫有太多太子的眼线,许是不太合适谈天。然则,其他也没了更为安全的地方了。杜子熙思忖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既然太子妃有话,那就去长乐宫坐坐吧。”
一行四人悄无声息的行走于广工的各个甬道、石径。她们不急不徐的走着,脚步很慢,似乎过了许久才走到御花园。
如今这时候是天寒地冻,倘若没什么大事,大多人都说不愿意出宫吹冷风的,尤其是在御花园里。虽然有大片大片盛开着的寒梅,可寒意太甚,即便是欣赏,也赏不了太久。
也就是这种情况下,杜子熙在路过那片梅林时瞥见了许纯。
梅林的中间是一座楼台,朱红色的屋梁与梅林融合成一体。若是不仔细些,或许都看不出楼台的存在。许纯站在它的南边角,遥遥望去,神色并无不妥。她对面那人的神色,也是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只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在这么隐蔽的地方碰面,是为何?
杜子熙魆地停下脚步,驻足于梅林之外,遥遥望着二人,凝神思量。她专注的目光引得其他三人也望过去,待看清楼中二人,苏喜与小柿子齐齐在心里冒出疑惑,婉妃和许良娣怎么会在同一处。
“走吧。”杜子熙出声提醒。
她突然想到一些事。照袅袅的口风,之前她预备收菱花作义妹一事除了太子并无旁人知晓,还有长乐宫的奴仆拿太子打趣一事也无旁人知晓,偏偏这两件事都被皇后知道了。
再则,去年年底时分延辉亭一事也是十分蹊跷。种种迹象加起来,似乎可以说明一些事情。
倘若许纯和婉妃在此碰面真如她所猜测的这般,那真得小心些许纯和婉妃二人了。她又是一通思考,倏地与苏喜和小柿子道,“二位公公方才看到了什么?”
二人微怔,惊愕的抬脸,四目相对间,二人齐声回道:“恕奴才们愚钝,不知杜侧妃所指为何?”
真是聪明伶俐。杜子熙又拢了拢衣领,盼着能多抵挡些寒风,“紫然,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