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盛火一直延续到后半夜才渐渐低了下去,宫里的奴才婢女也是连续端了好几个时辰的救火水,各个都是面红耳赤。
等到火势完全扑灭,已是凌晨,杜子熙和杜淮就这样站了一夜,杵在那里,不曾挪动半分。一股子焦味、木炭味扑鼻而来,充盈着二人的鼻腔。永寒宫,乌黑一片,过眼处,全是烧成灰渣的木头。
杜淮随意拉了一个善后的小太监,问道:“这里,是怎么着火的?”
小太监还很忙,又累得很,可问话的是杜大人,边上还站着杜侧妃。再想到永寒宫住的是从前的惠妃,杜淮的妹妹,他便稍稍低首,道:“回杜大人,可能是用暖炉的时候没注意,将木炭给拨了出来,恰好掉在了纱帐边上,偏偏又没人看着,便引起了大火。”
木炭,竟是木炭给了杜若燃起这场大火的机会。杜子熙蹀躞,若不是有紫然搀扶着,怕是会跌坐在地上。
她怕她一个人在永寒宫受冻,隔三差五托紫然送一些木炭给她取暖。那些木炭本是她的份例,她愣是从自己那点可怜的份例中省出一些给她用,却被她用来引火。
是她害了杜若,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姑姑。
这个念头一生,便愈发坚固愈发偏执愈发深入,犹如一根细长尖锐的钢丝,直戳她的心肺,狠狠地,愈来愈深,毫不留情。
杜子熙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遽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她听见紫然焦急的唤着“小姐小姐”,她恍惚中似乎看见杜淮拧眉,可这些都愈来愈遥远,愈来愈遥远,最后都消失在她的意识里。
皇宫昨日走火,永寒宫被烧成一片废墟,一下子成为今年年初景阳城最有谈资的消息,遑论皇宫。秦袅袅几乎是当时就得了消息,可当时天色已晚,太子愣是没准她走出长乐宫。翌日一早她便打听了消息,得知杜子熙昏迷,立时叫人通传了安景初,一道去了春华宫。
杜子熙昏睡了一天,直到月华初上才悠悠转醒。这一梦格外冗长,梦里乱糟糟的,直到后来她感觉有人给她递了一份温暖,这只梦才渐渐变得美好。
眼睫簌簌,沉重的眼睑微抬,似火的烛光刺痛她的双眼,她猛地又阖上眼睑。安静了许久,她听见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软软的,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重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人一时喜悦无比,复又染上浓浓的担忧,“袅袅,你的身子……”
“不碍事的。”秦袅袅给她掖好被角,裂开嘴笑,一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与她眉开眼笑,“干娘病了,小安子很担心,也想来看一看。”
杜子熙一时缓不过神儿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静默了半晌才明了她方才那句话,又是一通庞大的感动。许是生了病的人都容易被触动,她鼻子一酸,眼底已蒙上一层水雾,她扯出一抹病态的笑容,道:“小安子,亏你想的出来。”
秦袅袅嘿嘿傻笑,一双眼睛笑成两只蝌蚪,看着十分可爱。
“谢谢你,袅袅。”
她从未想过除了她爹,还会有旁人来关心她,甚至她都不奢望她爹能过来看她。她只道梦里给予她安慰的是她的幻觉,却没想秦袅袅一直在陪着自己,用她天真纯善的一颗心给予她熨贴。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秦袅袅的话头,“太子妃,汤药煎好了。”小柿子和小梨子一人端碗一人端盘走进来,给杜子熙作揖行礼,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出去了。
秦袅袅端起药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有些嫌弃的嘟嘴,一转脸对着杜子熙却是笑嘻嘻的,“我让小柿子待汤药温度正好时送过来的,子熙,你赶紧趁热喝了。安御医说你着了凉,可得好好的养一段时间了。”
杜子熙抻着床铺,挣扎着坐起身,接过秦袅袅手里的药碗,虚弱的笑道:“你看你,这些事情让紫苏紫然做就行了,你还有着身孕呢。”
秦袅袅不答,端起一盘蜜饯捧在她眼前,“小梨子备了蜜饯。喝完药嘴里特苦,吃块蜜饯改改味。”
苍白的笑靥在杜子熙的唇边漾开,她剪水的双瞳笑意阑珊,如漾着涟漪的深蓝色湖水,一层一层晕染开,格外好看。
小柿子不适时的敲响清凉殿的雕花门,低着声音道:“太子妃,您该回宫了。”他觉得作为太子安插在长乐宫明里的眼线,真心好累,每每这时候都被小梨子他们推出来当箭使,太子妃那眼神简直叫他想撒丫子狂奔到角落里哭一哭。
秦袅袅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过头对上杜子熙又是笑靥如花,“子熙姐,你好好休息,不愉快的事情总会过去的,你别往心里去。”
杜子熙眼眶一红,眼底氤氲着温热,“我明白的,你放心。”
她知道,杜子熙是个明白人,这当中的道理不必她来讲明。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杜子熙不钻牛角尖的话,应该会很快走出这一段阴影。秦袅袅笑了笑,特别的开怀,犹如夏日里的早阳,照在杜子熙的心里,格外温暖。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显得胆大包天,可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袅袅,倘若我有一件极其难办的事想拜托你,你……”
秦袅袅倏地截断了她的话,扬声冲着殿门两边守着的两人道:“小柿子,小梨子,你们两个去庆丰司转一圈,我想吃脆皮鸡。脆皮鸡,也要帮它们活络活络筋骨的。”
那两人犯难了,太子叫他俩把太子妃请回去,他俩不仅没把太子妃请回去,还被太子妃打发去庆丰司了。这可如何是好。
恰巧,菱花来了。
太子在长乐宫等了些时候还不见秦袅袅回来,急了,便叫菱花去催一催。正好,小柿子和小梨子将太子妃交给菱花去催促,他俩个甩袖子去庆丰司了。
菱花缓步走了进来,道:“太子妃,殿下催着您回去呢,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我知道了。风挺大的,都窜进来了。菱花,你去把门带上,在外头先候着,我很快就回去了。”秦袅袅吩咐着,待纠结的菱花关上清凉殿的殿门,她才回过头来,正正经经的看着杜子熙,道:“姐姐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全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这一句话,短短几个字,秦袅袅却说得极其认真,没有半分敷衍。杜子熙又是一阵感动,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溢满了整个心房。
她敛着水润的目光,有些艰难的开口,“袅袅,我想出宫。”
秦袅袅吓了一跳,顿时蹙起秀眉,灼灼的望着杜子熙。她很清楚,杜子熙这一声出宫绝不是出去置办东西或是探亲这么简单,而是彻底离开这座皇宫。也正是因为她明白,所以才被吓到惊了魂,她没想到杜子熙竟会念着出宫。最重要的是,出宫并不是易事,不仅要太子点头,还要皇帝和皇后二人也点头。
“子熙姐,你可是说真的?”秦袅袅声音轻轻地,却又严肃得很,“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出宫可不是轻易就能办成的。”
“我……”杜子熙倏地吞吐,变得犹疑,方才的那股勇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当然知道此事不是轻易能够办成的。即便太子宠爱秦袅袅,答应了袅袅允许她离开皇宫,可皇上和皇后未必能答应。一个女人,一旦入了皇宫,即使死了,也是葬在皇陵,一辈子都是皇家的人。
她也不晓得方才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勇气跟秦袅袅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现下细细一想,顿时有些后悔。
且不说秦袅袅能不能帮她,就算一切顺利,可这宫里还有一个许纯。许纯并不是善良的主儿,倘若她有心拿此事做文章,岂不是她害了秦袅袅。遂,杜子熙莞尔,温婉道:“袅袅,你只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秦袅袅摇首,神色认真,“你若是真想出去,我会想办法的。子熙姐,你仔细的想一想,想好了告诉我。”
顿了顿,她又叮嘱着,“你不必思虑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别人怎么办。你只要想你究竟想不想离开这里,要不要离开这里。”遂,她接着道:“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杜子熙颔首,双目温柔似水,心底涌动着大片大片的感谢,涌到她的喉头。可千言万语凝结到最后,她只是道了一句,“谢谢你,袅袅。”
秦袅袅回以大咧咧的笑靥,示意她别放在心上。接着,她唤来紫苏与紫然,自己则挺着个大肚子离开了清凉殿,心情并不明朗。
对于杜子熙,秦袅袅对她的感情比较复杂。杜子熙与她差不多大,自小便互相被爹娘对比着长大。她总是听说杜大人的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那时候,她对杜子熙是又倾慕又恨得牙痒痒,实在是自己对着一盘棋子头疼得很,对着古琴更是束手无策。后来二人一同嫁入太子宫,杜子熙从来没有害过她,更是没有要害任何人的念头,她觉得这样的女子真是聪明过了头。
直到如今,太子与她成亲数月难得踏入春华宫,她却没有半点怨言,甚至对她也是有所照应,这等豁达,她秦袅袅也是做不到的。是以,她佩服杜子熙,也怜惜杜子熙。
而她之所以愿意且想帮助杜子熙离开这座皇宫,不过是自己存了私心。
这座金丝笼一般的皇宫,她是铁定出不去的。且不说其他,倘若她开口说要出宫,那太子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而如今,她对这座皇宫有了牵挂,而且这一份牵挂很深很重。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帮助杜子熙顺利出宫,因为她希望杜子熙能够代替她感受宫外的美好与繁华。
菱花提着灯笼,跟在秦袅袅的身后,皱着眉头。她总觉得从春华宫走出来的太子妃情绪不太对,好像有点阴沉沉的,可她张了张嘴又不敢问。也不知道杜侧妃究竟跟她家太子妃说了什么,惹得她家太子妃心情如此不好。
正当她陷入自己的情绪时,秦袅袅突如其来冒出了一声长叹,“诶,人生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惆怅,这样不好,不好!”
菱花又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太子妃的节奏。
由于秦袅袅的身子很重,春华宫到长乐宫的这一段路二人走了很久,慢悠悠的比散步还慢些。菱花总觉得再这样走下去,太子铁定得气冲冲的飞奔过来,把太子妃给扛回去。
又是她陷入自己的情绪时,太子来了。她诧异抬首,看着太子不大好看的脸色,顿时装作视力不好,撇开了脸,与二人拉开一些距离。
李存之的脸色微沉,眉目微敛,低眉端详着不疾不徐的秦袅袅,轻声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秦袅袅抬眼与她对望,很是强词夺理道:“殿下,您不能这样啊。臣妾只有两条腿,可还带着一个人呢,怎么可能走得快呢。再说了,这大晚上的,光线不好,走路总得慢一些,不然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太子无言以对,与她僵持了片会儿,终是无可奈何的默许了她的话。他站在她的身旁,扶着她的身子,小心翼翼的,似是手里托着的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宝物,珍视得很。
又走了一段距离,静默了许久的二人之间,秦袅袅再次突如其来冒出一句,“殿下,臣妾跟您商量件事儿呗。”
他直觉不是件好事,可他仍是脱口而出,“什么事?”
话落,李存之暗自失笑,他觉得自己对秦袅袅真是宠过了头,几乎是有求必应。可他甘之如饴,不过是因为这人是他心中最最珍贵的女子。
“不好说。”秦袅袅皱着鼻子,看着十分俏皮,道:“这事儿……挺重要的,等咱俩到长乐殿,臣妾再跟您好好地说一说。”
遽然间,李存之一颗心猛地落下,犹如一颗大石头沉沉的掉进深井,狠狠地压着他的心。他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他确信秦袅袅爱着自己,可他仍然觉得秦袅袅与离得他有些遥远,接近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这种感觉很玄乎。
感觉到身边人骤然降下的冷冰冰又暗沉的气场,她偏过头望着那人,双眸含着俏皮的笑,“殿下,您放心,这事儿跟臣妾没关系。”
秦袅袅明白他的顾虑,因为她从始至终都不想被困在这座皇宫。即便她对此有所牵挂,她依旧想念着外面的海阔天空。也许是她有这样的念头,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安稳,没有安全感。是以,她反握住他的大掌,冲他粲然璀笑,“您得信臣妾,即使臣妾有那种念头,也不会付诸行动,您完全可以放一万个心。”
李存之闷哼,“最好连念头都不要有。”
“臣妾知道,臣妾知道。”秦袅袅懒散应着,再一抬眼,已经到了长乐宫。
小柿子和小梨子已经捧着装有脆皮鸡的托盘在殿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过来,方准备上去说些什么,但见他们的太子妃与他俩摆手,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定没好好与鸡仔们玩耍。赏你们吃了!”
两人只觉得十分郁闷,但又窃喜,道了恩谢,捧着脆皮鸡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与众人分着啃完了两只脆皮鸡。
太子与太子妃拾掇了一阵,齐刷刷的钻进暖和和的被窝里。
秦袅袅掀了掀眼皮,忽然觉得在暖帐里跟太子提这事儿挺不地道的,再则杜子熙那边还没有一个准信儿,她以为,那就暂且不跟太子商量了吧。
恰巧,李存之也是这个想法。
他觉得这时候不说话是最暖人心的,即便是说话也是他和她之间的寻常聊天,而非讨论旁人的事情。是以,他没有提及此事。
不过他提起了另一件事,他用低沉的声音道:“袅袅,你搬去九华宫住,如何?”
秦袅袅翻了记白眼,跟他算了一笔账,“殿下,臣妾跟您说,臣妾这长乐宫里的小灶才建起来没多久,还没用几天呢就被禁足在慈心殿两个月。前几日虽被禁足到长乐宫,可臣妾也没被禁足几日啊。您说,您让我耗费了人力物力却没享受几天就荒废了它,多不好。”
临了,秦袅袅又添了一句,直叫人吐血。她何其正经道:“它要是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责备殿下您的。所以殿下,臣妾还是在长乐宫住着吧。”
“嗯。”
太子殿下含笑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言语。秦袅袅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正待她准备入睡的时候,太子魆地用黯哑的声音告诉她:“我明日搬来长乐宫。”
窘之——太子殿下好机智,这真是个好主意。
秦袅袅觉得自己又输了一回,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哄骗他的废话尽数堵在喉咙口,把自己给噎得半死,许久都没吐出一个字儿来。半晌,她咽下那些话,动了动嘴道了另一句,“殿下您随意,开心就好。”
于是,太子殿下觉得,确实挺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一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太子已起来折腾。他将九华宫里的所有能搬的东西都搬到了长乐宫,这屋改成了书房,那屋改成了膳房,就连她住的长乐殿也一下子多了很多东西。秦袅袅觉得很郁卒。
她原本那个细长的条案被换成长宽适当的梨花案,案头雕刻着精致的梨花图腾,栩栩如生。她平日里用膳的小桌子也被换了,换成了太子常用的雕花镂空沉木桌,桌子上还附庸风雅的摆了一套上等茶具。
等到了晚上,九华宫的东西差不多搬到长乐宫了,秦袅袅看着满满当当的长乐宫,倏地觉得殿下这人简直了。
旁人都觉得她秦袅袅最能折腾最会抽风,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但如今看来,最能折腾最会抽风的不是她秦袅袅,而是太子殿下,简直说风就是雨,居然一天之内将九华宫的东西全部在长乐宫安置好。
她忧忧郁郁的望着信手而立的太子殿下,幽幽开口,“殿下,您这样真的好么?母后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媚惑与你,然后又禁我足呢。”
太子粲然,“你是我妻,住在同一个宫里也是情有可原,母后不会给你禁足的。”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如清风霁月,“况且,如今你七个月的身子就是不禁足,还能往哪儿溜达去,难不成你想爬到山顶鸟瞰皇宫?”
“……”秦袅袅觉得,太子殿下简直太会说话,每句话都说到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