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丧无比:“哪里是水仙?!你们哪里看到水仙了?这分明是一朵荷花!”顿了顿,又撇过头不满道,“可是我绣的第一个帕子……既然都说不好看,我也不要了,送你好了。”
他接过帕子,又看了一会,许是我表情实在是太过丧气,竟又开了口:“细细看来也是有点像的。”
“是吗?”我瞬间破涕为笑,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他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不知是不是被我感染,盯着我双眼的眸子慢慢蕴了一丝笑意,唇角勾了勾:“是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容,虽然只是一闪而逝,我却还是愣在了原地。
那一瞬,梨花满树,温暖了整个冬天。
*
时隔多年,再次趴在寻榕背上,画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寻榕背着她在茂密的丛林里穿梭。脚下根本就没有路,他一只手握剑砍着沿路的细碎枝条,每一步都踏得稳当,稳当到让她有种错觉,仿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永远。慢慢将头靠在他肩上,突然想起了从前他背她的事,忍不住笑了:“阿榕,以前你背我我只能将头靠在你背上,可是如今却够得到你的肩了。”
呼出的呼吸拂过他鬓角,他背着她的脚步顿了顿,一言不发又继续往前走。
“你看,我长大了。”
画颜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话。
“你还记得吗,”她声音低到自己都不怎么听得清,“你和我说过,我还小,你不会在前面等我,我说没关系,我会向前追上你脚步……可是我如今长大了,不管你在不在等我,我都没法再跟着你的脚步……”
画颜叨叨絮絮了一路。
离开林子后,寻榕将手放在唇间发出一声长啸,远远的传来马蹄声响,不一会,一匹枣红色的马长鸣着停在他们面前。
“追炎……原来它还在……”画颜轻声笑道,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
物是人非,事事何时休?
“你且少说两句。”听了她一路上的唠叨,往事一件一件浮现在眼前。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的,他却也已没有力气再去纠结,只觉心头记忆浮沉,疲惫不堪。
“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喜爱说话。”画颜呛道。
“……随你罢。”他不愿再和她争辩。闭了闭眼,恢复了之前那副冰冷的模样,将画颜扶上马,翻身坐在她身后。
疾驰了一路,路上画颜少有的安静。两人一直沉默着到太阳西斜,追炎停在一个小镇的外面。
熟门熟路驾着马走到一家客栈前,寻榕先跳下马,将缰绳交给迎出来的小二。丝毫没有扶画颜下马的意思。
在他身后的画颜咬了咬牙,径直跳下马,手脚软弱无力,摔倒在地她也一声不吭。倒是把牵着马的小二吓了一跳。
听到落地的响声,寻榕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回了头
他抿了抿唇,回身走到画颜面前,伸手要扶她。画颜看着他的手,嘴硬说着:“谁要你扶。”手却迅速地搭在了他手上,快到好像生怕下一瞬他就把手缩回去。
寻榕面无表情将她扶起,然后迅速松开手。画颜没有防备,失去依靠脚下一个踉跄。他无奈,只得扶着她走进客栈。
“掌柜的,来一间上方和一间中房。”
“不对,来两间中房!”画颜抢声插嘴。
寻榕似乎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你要的这两个房间隔得太远,你看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为了保命自然要跟紧点你。”画颜嘻嘻笑着说。
寻榕掏出一锭银子摆在桌上,沉声道:“来两间挨在一起的上房。”
她住不惯中房,他记得。
“好嘞,”客栈掌柜喜不自禁,唤来小二:“带这两位客人去房间,好生伺候着。”
晚间,画颜洗完澡,本想出去走走,谁知甫一推开门,就吓了一跳。
看着门外看曲着一条腿靠墙壁站立的男子,她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没的站在这做什么?吓了我一跳。”
寻榕站直身子,定定看了她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我是来送天香丸的。”
“我说,你这天香丸一直放在身上作甚?每晚都要送给我你不嫌烦么?干脆就放我这好了,我每天早晚会记得吃的。”进了屋子,寻榕也径直跟了进来,自顾自淡定地坐在桌子旁,看着画颜习惯性的唠叨。
寻榕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所以画颜也没怎么在意,倒了杯水,就着水咽下天香丸。
她才洗过澡,一头青丝湿漉漉地垂在身后。白皙的面庞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珍珠色的光泽——晚间好好吃了一顿饭,她面色似乎大好。
其实画颜并不属于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女,她长得虽秀丽,却也只限于秀丽。可是瞧着她安静倒水的模样、低头吃药的模样、因着怕苦皱眉的模样,别有一番小巧可爱。寻榕眸色渐深,莫名的愈觉烦躁。烦躁过后,又觉心里有股浓浓的无奈慢慢升起。
“若你得了药,又弃我而去,我又该去哪里找你?”
过了许久,他突然低低出声。面色晦涩,藏在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半明半暗。黑夜藏住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释放一些东西,比如此时,画颜在寻榕话语里听到了白天从未听出来的绝望哀伤。
“哐啷——”
手一滑,捏着的陶瓷杯坠落在地,惊醒兀自愕然的画颜。
她压了压颤抖的手,看向坐在桌旁隐在黑暗里的寻榕,总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不甚清,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映着桌上微弱的烛光,仿佛有两簇小火苗在里面跳动,亮得骇人,她看得心悸。
“……你恨我吗?”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问了这一句。
“恨过,”他答得平静,话中却有着狠狠压抑住的浓烈的情绪,“可是……”
“嘭!”房门突然被从外面用暴力拍开,寻榕的下半句话被巨响湮没,她只看得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也没听到。
两人同时向门口看去,只见一群官兵,众星捧月般围着中间一名年轻公子。他身着绛紫色锦衣,气质清贵出众。抬起寒星般的一双眸子,看向屋内站着的画颜,薄唇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玩够了也该回家了,丽妃。”
那话语,仿佛画颜只是一个因贪玩而流落在外的孩子。
画颜脸色陡变,她煞白着一张小脸,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寻榕,却发现他好不容易有了温度的双眼已经瞬间冷了下去。
看着来人勉强扯了个笑,画颜低低道:“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芳谷(一)
我停下虚浮踉跄的脚步环顾四周,双目睁圆,流露着恐惧与彷徨。
……这里是哪?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里究竟是哪?!
此次偷溜下山,却已在这林子里转了两天……滴水未进……
这里明明是景源山……我是知道的,这里还是景源山……可是,为什么找不到出去的路……
从小在山庄里长大,我从未踏出庄门一步。一直都有听人说,景源山很大,却不知,竟然大到这种地步——我走了整整两天两夜,还是没能找到路。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喉咙里发出的低吼。我按紧手中的长剑,眼里流露出一份绝望。
是饿虎。
这种声音,我早已听过三次了。不会再错,是饿虎即将扑食前喉咙滚动发出的兴奋的低吼……可是,前几次纵然我凭着剑法杀了它们,这一次,还不知有没有力气将剑从剑鞘里拔出来……
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这个认知伴着饥肠辘辘的感觉一只盘亘在心里,渐渐消磨了我剩下的力气。我索性放下了剑,转过身,对上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扯了扯嘴角。
应该不会有人来救我的……爹爹就算知道了我溜出山庄,也不会想到我竟然没能下山……这一次,应该是真的要死了……
可惜,我才活了十三年。
闭上眼,我等待着饿虎扑上来咬断我喉咙……我甚至已经闻见它嘴里发出的阵阵恶臭……
却在下一瞬,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的声音划过我耳膜,我睁开眼,整个人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了下,呆滞地与剑身反映出的女孩对视着——她面色惨白,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还算精神。
“你没事吧?”
目光顺着长剑向上移动,找到声音的来源。三年里,日日相处倒是没怎么发现,现在兀然看去,他与初见时相比拔高了不少,我要仰起头,有些费力才能看清那张清冷隽秀的容颜,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映着剑光微微发寒。
是寻榕
三年的时光,将当初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打磨更加棱角清晰,就像一块上好的美玉,已经初步雏形,只差最后细致的刨光。
见我只是盯着他看不说话,他忍不住又问了声:“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担忧。
手中的长剑忽的掉落在地,我整个人也随着剑瘫倒在地,眼眶瞬间发红……撑了两天,我早已到极限,如今看见有人来救我,终于是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发现我不见了,爹爹会派人出来找我,会派很多很多人。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会是他。
“阿榕……”我抽泣着,声音发抖,“我以为我会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他站立片刻,然后才犹豫着在我面前蹲下,扳直我肩膀,看着我眼睛一字一句道:“不会的,你看,你还好好的。”
我擦干眼泪,抬头看着他眸子,漆黑的仿若没有星辰的夜空,深处有墨色缓缓流动。
*
所以说,谁能和我解释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坐在桌旁,画颜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在无力哀叹。
明明已是深夜,全城最大的酒楼的一间厢房却还是灯火通明,满桌的小菜美酒几乎没人动一下。桌旁坐着面色如常却各怀鬼胎的四人。画颜看看左边面无表情的寻榕,又看看右边优雅从容的百里锦,再看看对面似乎一切都事不关己悠悠抿着小酒的涵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终是没敢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和谐。
“这般说来,你还是替他解了蛊?”先开口的是百里锦,他看着画颜,笑得虽温和,幽深的眼睛却有着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是。”画颜没敢看他,老老实实开口。
“这么说,”百里锦面上还是笑着的,话语里却听不出开心的意味,“你接近我、嫁给我、天天哄得我开心就是为了得知解蛊的方法替他解蛊?”
尽管知道寻榕可能已经知晓了,但画颜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盯着她看,目光沉沉。又察觉右边摄来的的有如实质的目光,她只觉头皮发麻,小声哼哼了声:“……嗯。”
想了想,她小心翼翼地准备开口,谁知一人却在她前面开了口。
“珩公子。”
“何事?”百里锦抬眼看向对面,四道目光在空中相触,画颜似乎感到它们发出了火花。
“若只是在这陪您喝酒谈天,恕在下不能奉陪,告辞。”寻榕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说完这句话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却并没有走出去,只是看了眼画颜。
画颜一时觉得压力山大,她也想拉开椅子站起来,却不妨一只手突然被拉住了。
转过头,对上百里锦似笑非笑地目光。
“你是朕的爱妃,无关人等要走就走了,你又要去哪?”
硬着头皮开口:“皇上您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来这边的?”
“朕的爱妃贪玩偷溜出宫,朕总得把她带回去吧。”百里锦似笑非笑,虽说话是对寻榕说的,目光却定定地看向画颜。
画颜打了个哆嗦。
百里锦是皇上,却从未在她面前自称“朕”,今天却一口一个“朕”,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她不能回去。”寻榕拦在画颜面前,冷声道。
“哦?”百里锦轻轻笑了起来,笑得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也是轻轻和和,“为何?”
“她身种阴阳蛊,若是不及时找到巫仙取蛊,怕是会撑不下去。”
“即是死,她也是百里家的人,”百里锦是坐着的,可是抬头看向寻榕依旧有着俯视的气势,“而你,不过是个脱离了我掌控的家臣的后人。”
他讥笑。
“还是靠一个女人。”
寻榕并没有因他这番话变了脸色,只是突然“刷”的一声抽出佩剑,横在百里锦脖子上。
涵儿惊呼一声,手上的筷子掉落在地。
“英雄不论出处,只看今朝,”百里锦却是不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小酒,“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意思吗?”
“不,我是想杀了你。”寻榕出乎意料开了口,拽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很紧,指节发白。画颜本以为他只是说出来恐吓百里锦,可是细细看去竟真的从他眸子里看到了杀意。
还有隐藏在杀意下面,浓重的恨意,浓到令她看着都觉得窒息。
“大胆!”涵儿脸色变了又变,充当了一路布景的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
却没有人看她。百里锦毫不胆怯地和寻榕注视半晌,突然慢悠悠笑了起来。
“可是,你不会。”
百里家掌控江山已有五代,经久未衰的原因不仅是每代君主都是明君,还因为他们有一族忠心耿耿的家臣,那就是封家。
封家不会背叛百里家族,因为自第一代家主起,他们就被种下了一种蛊。
赤心蛊。
赤心蛊,别名君臣蛊。蛊分子母,世代流传,子听母令,不得不服。封家族人,不分男女,都被植下此蛊,而母蛊,则掌握在百里的掌权人手中。
“若是你把我杀了,你们封家除了你,所有人都会死。”百里锦笑得从容。
子母同命却不相连,子蛊若死,母蛊不会受其害,但若母蛊死了,子蛊全部要跟着陪葬。这也是为何封家即使不甘也无人反抗的原因。
“他们本就该死,却不该死的那么容易。”
宝剑入鞘,寻榕动都不动地看着他,淡淡道:“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手刃仇人。
最终谈成的结果是,四人一起踏上前去苗疆的路程。
第二天中午,打马上下来,画颜看着硬邦邦的干粮,忍不住小声嘀咕:“好想吃肉。”
寻榕走过来牵过她的马,恰巧听到了这句话。等他系完缰绳,突然拎着自己的剑说:“我去打些野味来,你照顾好自己。”
“我也去。”百里锦悠悠从马上下来,笑道,“许久不曾运动过了,今日正好试一试身手。”
“当年惊艳武林的珩公子在上一届试英大会上一战成名,取得武林新秀探花郎的美称,不知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画颜收起手中的干粮,用帕子重新包好放在包裹里,笑道,“我却一直遗憾于没能亲眼目睹那一盛况,不如今日你们两就比比看,谁先打到猎物。”
他们两人入了林子,一时只剩下画颜和涵儿,涵儿走到一边顺着马身上的鬃毛,一如既往的沉默。
不知怎的,画颜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那时,涵儿刚刚被还是太子的百里锦收为侧妃。一天午后,画颜走在花园里,暖风习习,春阳明媚,她突然一阵头黑,腹如刀绞,自从涵儿走后,她身边就再也没留过丫鬟,一时倒在地上无依无靠。
就在这时,一身华服的涵儿出现在她眼前,画颜欣喜,伸出手想让她拉她一把。但是涵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对她伸出的无助的手视若无睹。
阳光斜侧着从涵儿身后射来,她俯视着画颜的目光如黑夜里最浓重的墨色,复杂难懂。明明是温暖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