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牛公公说了,皇上御驾今天回鸾,奴婢进来时,各处宫人正忙碌着,怕是已快进宫门了,娘娘也该梳妆一下迎接陛下。”
半晌浣瑜才木然应道,“是该好好梳装一下了。”
大燕完胜突厥,不光在明裕关将突厥重新逼退回乌玛山以北,深入汴梁腹地的突厥军队也被歼灭的所剩无几。
体仁殿内,两月来奔波于汴梁各处军营的钱策面上也粗糙了许多,但胜利对士气的鼓舞不可小觑,人们又忆起当今皇上的战功煊然,之前他弑兄杀侄的传闻顿时没了底气,毕竟之前的大燕皇帝的确庸碌,否则哪会让突厥钻这么大的空子,差点将密道直接通到汴梁皇城里了,这万一得了逞,百姓还有活路了吗。
一队宣旨太监擎旨而去,他们将换上千里马奔向明裕关及边关十城,向在最前端与突厥对抗的将军们宣布皇帝对他们的褒赏。
接下来,是汴梁周边各城池守备及将领受赏,冗长的庆功宴后,皇帝终于离开御座登上御辇,去往心中渴望已久的紫寰宫。
天色渐暗,早上的细雨已停,拨开云层跃出的夕阳驱散了一天的阴霾,随着紫寰宫的红墙上的藤蔓越来越清晰,钱策的心跳也越发加速,瑜儿的信他自然收到了,他打算当面向她解释。
他离开时还是春天,如今已有了些夏天的味道,满院芬芳,宫墙边一溜合欢花树已带上花苞,池塘中的锦鲤吃的肥壮,正闪着一身鳞光欢快的互相追逐着。
宫人们齐齐跪在殿前三呼万岁,可他并没有见到最想见的身影,“你们娘娘呢?”
“回皇上,”钵儿跪地答道,“娘娘说在花圃等着陛下。”
“起吧。”钱策向宫人轻轻挥袖,大步朝花圃方向走去。
牛五福暗暗看了眼皇帝,连朝服都没换就急着来见这位了,这曾家小姐多好命,皇帝驾临,哪怕您是皇后也得在殿前候着才像话呀,何况还没册后呢,估计又闹脾气了,三皇子的事,唉。麻烦。
“瑜儿?”让宫人候在外面,钱策独自一人入了花圃,远远的一个白衣少女正背对着他,也不理他。钱策摇头,正欲走近。
“日高闲步下堂阶,细草春莎没绣鞋。 ”手中挑着一只白玫瑰摆过来摆过去,少女吟起诗来,依然不回头。
“瑜儿,”钱策突然感觉一阵心慌,这诗句。
“折得玫瑰花一朵,”少女侧过头凝着手中的白玫瑰,陶醉的深吸了口气,才轻轻转过身来,与钱策对视,面无表情的吟出最后一句,“凭君簪向凤凰钗。”
她穿着素白的雪缎长襦,环着白纱的披帛,随意挽了个偏髻,没有任何珠钿,只缀着一枝凤头银簪。粉黛未施,依旧清丽如仙。
钱策没出声,淡淡看着她。
“瑜儿为策将银簪从铮那里取回来了,策高兴么?”瑜儿静静的立在原处问道。
“朕知道钱铮的死令瑜儿伤心,朕努力过了,但战场刀剑无眼。。。。。。”
“死了好,解脱了,”浣瑜无谓的应道。
“。。。。。。瑜儿随朕回殿吧,朕累了,”钱策走上前来欲抱住她,却被女人一闪身躲过去了。
惨淡一笑,浣瑜凝着他,“瑜儿有个故事要讲给策,策想听么?”
沉默了一会儿,钱策点头,眸光却冷了下来。
夕阳打在浣瑜身上,似为她披上红纱,侧过身,浣瑜垂下眼,略作思忖,轻轻启唇,
“从前有位王子,天生孤傲,却喜欢摆弄花草,他还有一个专门的园子,躲在这里,可以逃开烦扰人事,不必面对日日垂泪的失宠母后,独宠妖娆贵妃的薄情父王,”
“有一天一个女人闯入王子的禁地,她的美貌令一园怒放的花朵失色,而此时王子正处在暗处整理花草,不禁被这位美人姿容吸引,老天眷顾,女人无意间遗下一枚凤簪。她离去后,王子拾得它视之若宝。”
“瑜儿是听哪些宫人乱嚼舌根了吧。”
“陛下只说有无此事?”
“太久的事,策记不大清了。”
“那瑜儿接着讲了,或许一会儿陛下就忆起来了。”
钱策负手闭了闭目,任她说去。
“她回去后,和贵妃姐姐讲述了看到的白玫瑰园,恰好姐姐喜欢用白玫瑰香露,听闻此事,心花怒放,立即央了王子的父王将园子赐给她,国王哪有不应的。”
“女子这才注意到遗失了凤簪,和丈夫的定情之物意义非凡,一时焦急万分,想到自己毕竟是宫外女子,园子还暂是王子的,她只有求了宫女以贵妃姐姐的名义去寻,并没有寻到。”
“奇的是,不久之后,女子入宫陪伴姐姐时,贵妃偷偷将簪子送到她手上,说是王子拾到命人送来的,作为姐姐自然认得妹妹日日戴在头上的饰物,竟被王子拾了去,姐姐还将妹妹取笑了一番。可妹妹大那王子许多,姐妹俩并未多想。”
“再后来,王子作了将军,远征边关多年,心中时常思念那根银簪的主人。却不知,王兄登位,他心爱的女子成了阶下囚,同时成了囚犯的,还有她已十四岁的女儿。”
“。。。。。。瑜儿疯了么,在胡说些什么。”钱策语气震惊,目光却难掩复杂。
“可惜女人在流放途中死去,她的女儿却因逃亡被关在了将军的马厩里。有一天,将军来到马厩。。。。。。”
“够了!”钱策低吼道。
浣瑜却毫无触动的摘下簪子递到他面前,展开手指柔声道,“陛下看一眼,是不是与当初那支一模一样?”
“我只当那宫人说的是凤钗,忘了好多人随口把簪也说成了钗,更忘了母亲儿时与我讲过这枚凤簪在玫瑰花圃失而复得的故事。而晋王厌恶贵妃姨母躲避有她的场合,也绝不至于认不得出她的面貌。”
“多年前一桩旧事,策从未当真,瑜儿到底听谁讲的,又提起它作甚。”
“瑜儿想知道,马厩中,策为何要救我,是不是看到了我手中熟悉的凤头银簪!”
“策累了,两月以来,时常不眠不休,瑜儿别再闹了。”
“回答我。”浣瑜不依不饶的扬声道。
钱策怒瞪着她,胸脯起伏,望了一眼天边层层叠叠的瑰丽晚霞,终是平复下来,带着几分哀求叹息道,“是又如何。”
泪水汹涌而出,浣瑜尖声道,“铮呢?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故意要杀害于他?”
“策答应过瑜儿,不会伤他,可战场上哪里是策可以时时掌控的?”言罢,钱策急急过来重新尝试拥抱她。
将手中的玫瑰掷到皇帝面上,“欺骗,从头到脚都是欺骗!钱策,为了你,为了这段肮脏透顶的感情,我抛弃了铮,任他独自苦熬在荒僻之地,受尽苦楚,而你,”浣瑜一把扯住男人朝服绣着龙纹滚边的前襟,“竟让人杀了他,你这个无耻的凶手!”
“够了,别胡闹了,跟朕回去。”钱策一把抱起她,箍得紧紧的,向外走去。
“滚开,别碰我,你的手让我觉得恶心!”浣瑜连声尖叫,再也不顾一切的扬起簪子刺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3 章
尖利的刺痛弥漫在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怀里的女人嚎哭着手却不断加力,玄色的朝服渐渐有血色洇了出来。
男人手未松,只是紧紧箍着她,薄辱紧抿着,任她刺个痛快。
女人终是丢了簪子,搂住男人的颈子似累了一样长出口气伏到他肩上。
抱住她,男人弯下身,拾起落入土中的银簪,脸色苍白的立起身,大步离开。
宫人们注视着皇帝抱着美人快步进入内殿,只是这一路怎么带着血呢,皇帝面上布满寒霜,任谁也不敢问一句,牛五福悄悄的退了出去,让个小宫女快去太医院。
有些吃力的将女人放回榻上,男人也如释重负,倚在榻边急喘着直视她,半晌才道,“瑜儿解气了么?”
浣瑜盯着帘账上的玫瑰花纹,漠然回道,“皇上走吧,瑜儿不想再见陛下。”
舔了舔苍白的唇,钱策面带悔色,“钱铮他。。。。。。”
“别说了!”浣瑜背过身去捂住耳朵,“你走!瑜儿与策从此恩断情绝!”
血色漫过大袖华丽的绣纹汇成血流滴在波斯地毯上,钱策摇晃着立起身,疼痛与拒绝让他再不甘平静,“恩断情绝?瑜儿还怀着策的孩子呢,怎么恩断,怎么情绝?”
“难道,在瑜儿心中,三皇子才是瑜儿的终生所爱吗!”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与嫉妒,男人青筋显露,大吼道。
浣瑜静默着,似乎在思忖如何回答。
“皇上,太医到了,您。。。。。”隔扇外牛五福轻声道,未待他禀完。
“都给朕滚远点!”
牛五福猛的一哆嗦,忙引着刚到的太医退了出去。再是武将出身,皇帝向来有礼有度,从未对宫人有严厉之色,今天得气成什么样啊,就差爆粗口了吧。哎哟我的娘娘啊,你就不能省点心么。
“哈,说的仿佛瑜儿是策的终生所爱似的,策眼中的瑜儿,是瑜儿死去的母亲,瑜儿不过是策对她的感情寄托、假想的幻象!”又转过身呲笑道,“上天还是公平的,皇上说的对,铮就是瑜儿的终生所爱,如今他死了,瑜儿再也无需和策伪装真心了!”言毕眼睛却扫到一地的新鲜血迹,咬了下唇,拉起锦被盖住头。
隔着微微晃动的五彩旒珠,钱策眈眈盯住榻上的女人,背上的灼痛远远不及胸口的割裂般的剧痛,多天的奔忙,焦虑,竟都是为了这个没心没肺,只往他心间撒盐的魔障,他不尤痛极而笑,“呵呵,也好,既然扯破了脸,策也没什么忌讳的了,策的确无法忘记十多年的那副娇颜,倾城玉人,瑜儿还真差点,这一称号还是送给何家二小姐才合适!”
“策只怪当时没有问明白她来自何家,否则,定不会让她沦为女囚惨死异乡。”
“至于你,不得不承认与你母亲像极了,朕把你当成幻象如何,任多少女人想作这幻象,也没有瑜儿这个命!”
一把扯下锦被,浣瑜已泪水糊了一脸,她抓起手边能抓到一切,引枕、软靠、香囊连榻下的绣鞋胡乱的掷过去,一边掷一边尖喊,“给我滚、滚呐!”
这句殿外的宫人可都清楚的听到了,娘娘啊,这世上敢让皇帝滚的也就您了,这是怎么了,以前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皇帝回来,怎么人回来了,又往外赶。
“你,你!”接住一只绣鞋,钱策气得边闪边后退,“朕就是太宠你了,把你宠成了悍妇!”
终于玉画大着胆子带着宫人冲进来,将疯狂的女人按住。
怒气冲冲返回武德殿的钱策黯然看着手中的银簪,它终于到了他的手中,他还等着瑜儿含情脉脉亲手为他簪上呢,结果呢,扫了眼紫檀案上的单只水粉色绣鞋,差点用它给他戴头上了!
世上还有哪个皇帝这样狼狈的,被一个女人给打出殿外也不敢还手。他说的是过份了些,还不是被她给气的。
想到恨处,一拳击到案上,顿时痛得他龇牙咧嘴。
太医刚刚为他背上的伤上了药,作为常规,自然要问伤从何来,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偏偏今天太后病势稍有好转,资深的老太医都去为太后会诊去了,来的这位是个新晋的太医,还挺认死理儿,牛五福在旁边眼睛都眨得抽筋了,这位愣没看见,还以为皇帝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请陛下告知臣为何种利器所伤?”
见皇帝还是不答,呆子般的太医摇摇头,“臣没看错的话,应是簪子一类的利器,让臣数数多少个眼儿,啧啧,跟马蜂窝似的。”
牛五福耷拉着眼睛,再不看他,您老自求多福吧。
还好太医适时的闭了嘴,先涂了酒消毒,又抹上了御制金创药,固定好棉纱,才躬身道,“药上好了,陛下最近要注意饮食,少吃辛辣,宜于伤口愈合。”
牛五福道谢并示意小内侍引太医出去,结果这位提着医箱迈出门口摇头叹道,“56个眼儿啊,比我娘子狠多了。”
牛五福翻了翻白眼,也不管人出没出去,狠命合上门,总算把那厮关外头去了。
56个眼儿?她真是想杀了他呀,皇帝铁拳握的咯咯直响,他没说错,他就是太宠她了,导致她心里把钱铮当成神,把他看成魔。
再想想她说的话,作过的事,皇帝闭了闭目,再不能纵着她了!
宫人之后发现,大胜突厥之后,皇帝从之前的阴郁中走了出来,再也没去过紫寰宫逃避各类事务,宫中各局亦如往年一样,开始忙着为皇帝充盈后宫。
由各府各州送来官宦家的小姐们,经过一月采选,由贵妃娘娘亲自为皇帝挑出三十名才貌俱佳的女子分封了品阶,入住各宫,顿时皇城里群芳争艳,好不热闹。
长夜漫漫,紫寰宫中的浣瑜却对玉画的劝告再无动容,因混战,和其他战俘一样,钱铮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如死了丈夫,她搂着他的灵牌入睡,对着灵牌说话。
而浣瑜的举动都一丝不漏的传到皇帝耳中,任他再爱她,也无法容忍。
哪怕他得知了魏贵妃的刻意挑拨的行为,他也无法原谅浣瑜的作法,她讲的真的是气话么?
和他在一起时不是敷衍,就是私逃,且两次私逃的投奔的对象都是钱铮。
他有些迷惑了,或许他太过自信了,一意孤行不肯承认他非她心中所爱的事实。
“皇上”一声温柔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好久未见的周德妃,带着一对儿女向他曲身施礼。
走上前抱起皇长子,对上他与林氏一样的丹凤眼,钱策心中一阵感慨,林氏,我真的招报应了。
“泰宁好想父皇,可母妃讲父皇国事繁忙,不让儿子过来找您。”
“现在父皇有空了,泰宁最近有没有淘气?”钱策轻声问,心中涌起一丝愧疚。
“哪有,儿臣可以将三字经全背下来了,”
“宁儿非常聪明,也五岁了,皇上有时间给宁儿挑个好夫子吧。”周德妃温和的笑道。
“嗯,朕不光要给泰宁选个好夫子,还要找个武术师傅,身强体健,读书才会有力气。”
已六岁的佩儿还把刚学会的女则背了几篇,吐字清晰流畅,钱策欣慰的立即下旨封自己的大女儿为新安公主。跟大团圆似的,魏贵妃也带着泰程及潜邸刚刚受封的四位妃嫔一起来看望他,一大家人,逗着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其乐融融。
第二日,有圣旨颁出,追封早逝的林侧妃为淑妃,谥号贤宁,迁葬皇陵。并为林家几名子侄升了官阶,本已衰落的林家又渐渐繁盛起来。
周德妃的父亲周湖加封了宋国公,食邑一万户。
魏贵妃之父户部尚书魏明加封唐国公,食邑三万户。
其他四位云贵嫔等人的母族也受了一定封赏。
对钱策看来,不论如何,这些女人起码心中以他为重,往日他过于忽视她们,如今再一次受到浣瑜冷落的男人换了一个角度看待她们。求而不得,卑微的等待、讨好,他与她们何其相似。
不光寒了心,更生出身为帝王尊严受到挑衅的愤怒。
偏巧此时,太后薨了。
一年之内,亲人接二连三的离去,而这一切都与紫寰宫那位脱不了干系,现在最爱护他的母后也撒手西去了,钱策跪在母后的榻前,池凤宁临终前终于恢复几分神智,此时她已无法说话,可他能感到她目光中包含的失望。她在无声的向儿子控诉,他最爱的女人给他的亲人带来的巨大灾难。
由宫人为他换上孝袍,皇帝直起身移动沉重的步伐来到澹宁殿外,暗蓝天幕,无星无月,听着云板声声,他终是下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4 章
钱策登基这一年之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