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是忘了,能沉淀性格的除了智者的引导,还有加诸于身的苦难。爱他的人都死了,他爱的人无法接近。他只是孤单,又受着良心的谴责才不得已将所有精力放在对权力的追逐上。
再也无法联系上的李管事,及从突厥探子口中得知,他府外养的姘头也收拾了细软同时消失,他才明白,当日他错怪了浣瑜。
即使这样,他并没有错怪钱策,人是他派人杀的,计谋也是他设下的,他真不愧于名字中的策字。
死去的,被掳走的族人再也回不来了,他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莽撞无知。
血债血偿,终有一天,钱策,我会让你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无视尤达仇恨的目光,清格勒扬首,又是一大盏烈酒入喉。
酒席过半,已不胜酒力的汗王由两个侍妾扶着打着饱嗝摇晃着离开。
不想再看留在王帐内各大臣酩酊大醉的丑态,清格勒放下杯盏,由侍卫达仁陪着回到自己的牙帐。
一身紫色锦袍头梳长辨完全突厥女子装扮的青豆正对着铜镜涂口脂,嗯,这个颜色浅,显得口小多了。啧啧,虽说离乡背井到了突厥,不久后她却成了储君牙帐的领班宫女,和将军府单大管家身份差不离儿了。首饰、胭脂,也都和突厥贵女们用的一样打汴梁采购回来的。要说容貌只是平常,可人靠衣装,又有了清格勒的庇护,如今的青豆,容光焕发,看上去也较过去多了几分姿色。
听到脚步声,青豆忙整装迎了上来,果然是他回来了。行过礼,闻到丝酒气,忙将准备好的醒酒汤送过去,“孤不需这个,”清格勒推开杯子,“若若呢?”
“侧妃出去了。”青豆答到。
“有人陪她吗?别跑丢了。”
“两个侍卫跟着呢,非吵要去看捕鹰,实在拗不过。”
“十二岁。”清格勒苦笑,若若嫁过来时才十岁,突厥贵族女儿都难逃政治联姻,年岁大小早不是婚配最重要因素,他不过当多个女儿养着。
清格勒摘下雪貂塔沿帽子,青豆接过。“殿下,珠宝商木洛尔派人送过来的。”青豆将一个盛在漆盒中的精巧小匣子捧了过来。
清格勒打开,取出个碧绿扳指,放在手中掂了掂,“青豆,见过吗?”
青豆取过来打量,注意到扳指内圈铮的字样,眼中闪出惊喜,“三皇子的扳指?以前瑜儿带在胸前来着,我见过!”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突厥?”
巧的很,前天去了次集市,在珠宝铺子里见木洛尔口水四溅的向人们推荐它,可惜没人相信它来自大燕皇子。“不清楚,只也是觉得有趣才买下来,看来确是他的东西。”还带在胸前?哼。清格勒将扳指套到拇指上,正合适。
青豆别过脸,理了理貂帽上长长的兽毛缨子送到衣架挂好,“总是那么无能,小朵保护不了,现在连自个儿也栽进去了!”手却忍不住捂住口,眼圈一红。
“想当初咱们四人颠沛流离的日子,倒是难得快活的回忆。”清格勒感慨。
“瞧我这记性,”青豆拭了拭眼角,避开话题,“大燕使臣刚遣仆人过来,递了封信过来。”
大燕使臣来突厥不过是送份礼单,昨天已见过可汗,送到离开即可,寻他做什么?与大燕官员交往过密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他与这个大燕礼部侍郎并不熟识。
“信呢?”
青豆忙递过,清格勒并不想赴约,不过也想知道个理由,撕开蜡封,展开信件一字字扫下去,持信的手却开始颤抖,沉暗双目似被挑亮的篝火,瞬间大放异彩。
“达仁?”
“卑职在!”候在外帐的达仁忙应声入内,
“寻个稳妥地方,孤要见一下这位大燕使节。”
“是!”
瞄了眼面前的女人,他柔声问,“青豆,离开大燕三年多了,定是想家了吧!”
青豆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在微笑,三年了,自打离开一片焦土的莫里滩他就极少笑。天爷,他,好帅。与钱铮精致的美貌不同,挺拔高壮,浓眉深目的清格勒满面阳光的面容,足以照亮整个大帐。
“自然,殿下怎么提起这个?”青豆颤声问道,心跳都停止了。
清格勒垂目再未答,来到琉璃灯盏前,摘掉灯罩,将信纸展开。
烛火缓缓舔上纸页,火光跳跃中,清格勒轮廓深刻的面上明暗不定,“那人安置好了吗?”
“殿下放心,情绪已平复,胃口也好。”青豆望着他宽阔后背,定定神回道。
亲娘,刚来时日日哭嚎,守卫士兵讲那嗓门震得他们连着半月心慌失眠,夜晚常在附近徘徊的一伙野狼都吓得有段日子不见了。
终是哭够了,也回过神来,卫兵们觉得终熬出头了,哪想啊,这人比当年清格勒吃的还多,不够吃就抢他们的伙食,因为二王子命令,大家只能干瞅着,谁也不敢惹人家。
“青豆姐姐,和二王子商量下,给我们几个换个地方守卫吧。”那天兵头卓嘎可怜兮兮的求她,“打这家伙一来,我们就没吃饱过,”
“二王子不是令伙房加了餐,又加了你们的月饷?”
“是,我们最初还以为能攒点呢,想不到啊,月饷都填上,也填不满那家伙的胃口。”
“罢,我再和二王子说下,绝不会亏了你们!”好容易将几个委屈的武士劝走。青豆挠头,不明白二王子为何要留这样一个麻烦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2 章
长长的近二百人的车队终于走出黄沙漫天的戈壁,此处离明辉城已有二百里,是个名唤漓阳的小郡,随着四马并驱的八宝描金鸾车走近,等候多时的郡丞立刻带着众官员跪在官道一侧,芳姑从紧紧随行的马车中走出,来到众人前敛袖深施一礼,“众大人不必多礼,王妃体弱劳累就不和各位见礼了,请引路吧。”
因早知道王妃会经过,漓阳驿站已准备妥当,王妃下了鸾车,又上了步辇,众丫环簇拥下一直被抬到了主厅,熏笼已将室内蒸得温暖如春,芳姑接过王妃怀中的襁褓,云翠扶着她坐到长榻上,拿到软枕垫到她腰后。
“这一路,可真是累死人了,可怜我的泰程,还不足月,就得跟着我一路颠簸的往京城赶。”魏幼荷心疼的看着刚刚出生半个月的儿子。
本来还有两个月才要出生的,偏偏钱策回京述职不到七天,她就腹痛难忍,终于经过一番折腾,当夜产下一子。此时大燕军营出了乱子,病倒一片,因为此事,钱策也赶了回来,同时还带回了圣旨,圣上已提他为太尉,兵权待他这次回来交接之后,将暂时交与皇后的二兄齐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品神威将军。还说太后很想念她,要她三天内动身返回京城。
她明白,虽是亲兄,钱策仍是新帝最大的忌惮,文帝在位的时候就开始渐渐架空太尉职权,何太尉被剿,落到钱策头上的太尉之名,只剩下个花哨的虚名。明升暗降,左不过为了将钱策圈在京城汴梁让他安心罢了。
而她刚刚生产完,哪里适合舟车劳顿,太后急火火的召她回去,不如说皇上想拿她作个人质,这样,他才放心钱策将明裕关军务转交之前,不动外心。她心中暗暗呲笑,钱策要取尔代之,何苦到等到此时,可怜忠心耿耿却换来皇帝的小肚鸡肠,且钱铭政事上毫无作为,对这样的皇兄,钱策有必要如此愚忠吗?
走一步算一步吧,就像临行前,将军府突然来了一队燕军将那个女子送来塞进车队中一样。
那队士兵将她放下,递上一封钱策的亲笔信便折返。她一身突厥人的皮袍,满面泪痕,魏幼荷大惊,自然认出了是谁。这个钱策心尖上的人,不是在军营好好的作着太监吗?出了什么事居然如此狼狈的被押送到她这儿?她再三追问,浣瑜都一声不吭,眼中死一般寂然。无奈她只能让人解开她,系上轻便些的锁链,单独准备了马车,让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作陪。
钱策的那封信,略略提到她和刚出世的孩子,其他的话都围绕着她,她爱吃的食品,菜式,万一赌气不吃饭,或是寻短见如何如应对。。。。。。
魏幼荷闭目轻蹙眉端,任小丫环轻轻为她揉着小腿,想当初钱策千篇一律的家书曾让她如怀春少女,为他张罗爱吃的东西,绣工并不好的她辛苦制作香包、手帕让他随身带着,日日祈祷他早点回府,钱策的确待她也很体贴,而现在只凭这一封信,她已看出她与曾浣瑜的差距,这个看似凄惨的女人,根本不晓得她多么幸运。
“她还好吗?”她问身边的芳姑。
“好着呢,早饭也吃了,”芳姑自然知道王妃问的是谁。
魏幼荷苦笑,开始她只是发呆,绝食,两天滴水未进,虚弱的只剩一口气,服伺的婆子怎么劝也不听,直到她趁车队停顿饮马时,来到她的马车外,按钱策信中的内容,说了句话,她便听话的吃了饭,以后也温顺多了。
“那人还活着,如果你想见到他,也一定要活着。”钱策的原话,果然立杆见影。她还是恶毒的,她刻意让这个倔强的,让她嫉妒得发疯的女人绝食了两天。反正只要钱策回京时还能看到活的曾浣瑜,她就算完成任务。
晋王府的选址居然是过去的曾太师府,魏幼荷心中慨叹,钱策将这一消息透露给她时,表情平淡无波,她却感受到了他的得意,曾浣瑜的娘家,美人成长的地方,落到他的手里,相当于帮她保住祖传宅子,定能借此讨得她的欢心了。
魏幼荷看不懂他,有时心中似极有沟壑,有时又幼稚的可笑,灭门之仇,岂是男人的宠爱就能让人忘记的,或许寻常无知女人可以,但由曾太师亲自教授忠孝礼义视为掌上明珠的嫡孙女曾浣瑜绝不会如此,否则怎会与他同床共枕三年却弃他而逃?
“记得我嫁过来时,马车里颠了三天才到戈壁,又颠了三天到了将军府,当时,我累得只求这一辈子住在府中,再也不出来受罪了,哪里想到三年了,不光自己,还要带着孩子折腾回去。”
“我的娘娘,咱们这回回去,可是享福去了,京城汴梁哪里是明辉城可比的,驸马、公主不知多想念娘娘和小世子呢,折腾这一遭,以后就团圆了。”芳姑递过鱼汤一边喂着她,一边安慰着。
隔壁偏厅内,周氏正和乳母为佩儿和泰宁喂饭,可怜的泰宁,他的母亲林氏因病重无法远行,被留在了将军府,现在是死是活都难说,反正是熬不了太久了。
那个被塞进回京队伍中的神秘女子,她能猜出个大概来历来。无意中扫了一眼,美则美亦,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眼中一点焦点都没有,日后恐怕又是一个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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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再颠簸,显然上了平整的官道,透过钉上车窗的小小缝隙望出去,浣瑜顿时泪盈于眶,历经三年,竟回到了出生地京城汴梁,李记的点心铺子,兰壁院绸缎庄,艳池胭脂坊。。。。。。当年她坐着入宫的马车,翠枝珠花钿子压着她头发沉,只得靠着绡纱软枕,玉手扶着额,无奈的打量着这些从未踏足的店铺,伴在身边的万娘总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将手炉重新挑亮了些放入她身披的雪狐裘衣,“小姐放心,我已和赶车的墩子打了招呼,等明儿回了府,保准有新出炉的龙须酥,还有。。。。。。”
簇新的朱红铜扣对门大开,清漆的香气扑面而来,禁不住震惊,她以为只是顺一段路,曾经高悬太师府篇额的门楣上方,“晋王府”三个庄正彰显的御题鎏金大字提醒了她,她出生成长,梦中无数次徘徊的家园竟成了钱策,这一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亲王府第!
迎接钱策女眷的再也不是仆从,而是着按王府规制统一服饰的太监宫女,不远处,宫人们齐刷刷双膝跪地高呼恭迎王妃归府。而她只能透过窗缝看到一片粼粼波光,那是儿时常常和堂姐堂妹们戏水的玄池。
被太过美丽的景致吸引,本应非常劳累的王妃娘娘,没有急着去安歇,却在众人的簇拥下,婷婷立在白石云头栏杆前,眺望起风景来,周氏也下了马车,牵过两个孩子,立在一旁,众人附和着,赞美着,陪着浣瑜的两个婆子,一个姓石,一个姓马,本就是边关人士,哪里见过如此风光秀美的宅院,反正也进了府,人又锁着跑不了,便丢下她赶过去跟着看热闹。
锁链紧扣的两只玉手,指甲已被握得扎入肉中,浣瑜却似毫无感觉。
过了半晌,众人散了,两个婆子也回来打开车门扶浣瑜下车,一人口中还唠叨着,“姑娘,不知您和王爷是怎么回事,不过,听我这粗人一句,能住这样仙境似的宅子,人一辈子还求什么呀,就别自个儿找难受了,刚刚那个牛公,啊呸,牛公公和王妃介绍了好多院子,王妃听了,特意给你选了一个,记得叫什么小猪来着,”马婆子一时想不起来,忙瞅着石婆子询问,石婆子眼皮翻了翻,一拍大腿,“一死小猪!”
热血在浣瑜头上不断上涌着,她咬着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失控的尖叫出声,绮思小筑,这地方她自然知道,她从小到大,府中唯一未踏足过的宅院,而且此处的渊源确和它的名字一样暧昧不堪。
曾太师府是真正的高门大户,人丁繁盛,难免出了几个不上进的子弟,喜欢在外面招些粉头荡妇,但为了正名,让这些出身不好的女人,装成戏子住到绮思小筑,直到祖父得知这个淫乱之所,一怒之下将几个不争气的子侄赶出去,清了门户。太师府景致无处不美,绮思小筑也不例外,可毕竟与失德丑闻有关联,谁也不愿住进来,慢慢竟成了曾府的禁地似的。
她在曾府时最得祖父疼爱,住在仙阁般的姝仪馆,支起东边棂窗能远远看到玄池无边碧波、田田荷花,展开西边雕花隔扇,便是府中最美的大片绿萼梅林,不论冬夏,都有天成美景。如今,罢。
一路上,浣瑜哀伤之余也升起了疑问,废弃三年的曾府变为晋王府,却没有按亲王规制改建,仅仅作了翻新,不论檐角的瓦当,游廊的旋子彩画,样式、花纹都和过去相同。
踯躅于魂牵梦绕的家园,如乞丐一般的浣瑜,蓬头垢面,皮袍脏污,泪水已淌了满面,她懒得擦,嘴角噙着淡笑,不顾经过的宫人看向她的诧异目光,四处打量着。
墙头遥遥露出琉璃脊兽的二层阁楼是父亲母亲平日住所,这边秋色满园的庭院中,大堂兄常常在此修习医书,刚刚经过的门扉紧关的桂苑,是最喜爱她的小姑母出嫁前的香闺,而这些人,现在不是死,就是不知所踪。
世间最残忍的四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曾有着鲜活笑容的几百口人,唯有残败不堪的她,有机会回到已成仇人府第的旧日家园。
马婆子同情的摇头,“姑娘,王妃给您分屋子的时候说了,到了地方,就把锁摘了,您别再难过了。”
浣瑜自然知道此处在哪,她并不作声,任两个婆子向宫女打听着,终于三人到了一处二进宅院,浣瑜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绕过花开富贵的影壁,穿过垂花木门,进到宽敞的内院,中间为三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粉白的墙面,正红的步步锦花棂窗,院正中整洁的嶙峋假山,说明琦思小筑也刚刚经历过一场精心的修葺。
到底是王府,正房内,各式家具摆设精美齐全,这个从来不受待见的园子,借着晋王府的东风改头换面了。
马婆子边啧啧赞着屋子的奢华,边打开了浣瑜手上的锁链。戴了这么久锁链,手腕上难免留下些伤痕,婆子正准备出去找人寻点药涂上,就见门口进来了一队宫女,共六人,见了浣瑜整齐的屈身施礼,走在最前的那位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