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扶着木栅栏,一手哆嗦着抚上肋下伤口,明显地,肋下的白衣裳原本的斑斑血迹面积有扩大的趋势。
梅霜虽然是待罪之身,可那蓦然的痛楚,落在外面人的眼里,还真叫一个楚楚可怜,着实激起了近前内侍的怜悯之心。
但此情此景,落在大秦国新君萧洛的眼底,就成了十二分的刻意了。
眼前的女人,不过是仗着一笔好字,加上嘴甜模样乖巧,便时常入宫替太后抄佛经,因此深得太后眼缘。不过,身份尊贵,却行为乖张,了解其的人都知道梅相此女可谓人前人后两张皮,为当皇后,更是不择手段排斥其他王公大臣之女。
如今更是耳闻不如眼见,做下这等丑事,还能在自己跟前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果然是会做戏,就是!
更何况梅霜现在长发散乱,白色的衣服早已是肮脏不堪,萧洛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移开目光,心底不可遏抑地冷笑,这就是太后眼中所谓“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梅府千金,大秦国新帝皇后的不二人选。
太后若是知道她亲手挑选的大秦国皇后竟是这等德行,还会不会固执己见!
梅霜彼时虽痛地两眼昏花,但不经意抬眸,还是看清了那双本就冰冷深邃的眸子蓦然间升腾起的一股浓浓的嫌恶,如同冰刀般“嗖嗖”射向自己。
若是眼光能杀人,梅霜觉得此刻自己浑身早已被那冰刀般的目光戳了无数个窟窿,死无全尸了。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垂眸敛目,小心跪好。
这一切在萧洛身旁的梅茹眼里,更显得梅霜惺惺作态。
望着梅霜散乱长发下的若凝脂般的腮边犹自挂着泪滴,嫩白的小脸因失血微微有些透明,连唇瓣也是淡淡的粉色,整个人看上去如雨后梨花,虽无精气神,却更是惹人垂怜,梅茹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色。只恨她当时和梅霜废话太多,下手太轻,以至于梅霜福大命大,活到现在。不过瞬间,她便将这丝狠绝很好地掩藏在眼底下,如一只蝴蝶般扑到梅霜跟前,紧紧握住梅霜抓住栅栏的手,神色悲戚,语声哀怨,“姐姐,你好糊涂啊!”
梅霜悚然怔住,愕然抬眸,正对上眼前梅茹妆容精致的脸庞。只一眼,梅霜便无端打了个寒颤。
梅茹虽然神色凄凄,但眼神里的深意,梅霜读得懂。
瞬间,梅霜从头凉到脚,再想起梅茹将匕首刺向她时说的话,她登时绝望地连撞墙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痛恨自己给他戴了绿帽子的皇帝,一个已经对自己大开杀戒的新皇后,当半夜三更他们双双站在你的面前的时候,能有什么好事?!
没曾想,下一秒,梅茹收回手,垂眸抽出锦帕,往面上轻轻一拭,再抬眸时,已然是眼圈泛红,居然转身对着萧洛郑重叩拜下去,声音哽咽,“皇上,姐姐如此痛苦,臣妾实在不忍,臣妾愿代姐姐受苦,恳请皇上开恩为姐姐医治……”
这声音如此柔婉,如此动情,以至于让方才痛地险些背过气的梅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梅茹本就声音柔婉,短短几句话,如泣如诉,加上神情哀哀,当真是令人动容。
看着梅茹神色如川剧变脸,梅霜瞬间恍惚后,还是看清了梅茹眸子里闪过的细细密密的深意。
果然,听到梅茹的“求情”后,萧洛回眸看着梅霜,眉峰微微蹙起,脸上更添嫌恶。
说实在的,梅府这两个千金,一嫡一庶,论姿色才艺,各有千秋;若论德行,虽然太后青睐嫡女梅霜,但王公大臣的女眷们眼中,却是迥然不同。
嫡女梅霜性子孤傲,倚仗嫡出身份,明里暗里欺负梅茹则是常事。而梅茹的母亲出身低微,梅茹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从无怨言,对其姐姐亦是尊敬有加。眼前的情形,不仅是鲜明的对比,更印证了传言的可信性。
萧洛沉吟片刻,薄唇微启,低沉磁性却又冷硬的声音,“皇后不必自责,贱妇自找的!!”
果真是琴瑟和谐,鹣鲽情深!
梅霜身子一僵,想来这个皇帝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以她犯下的罪行,没当场一条白绫赐死已经是莫大的天恩了,更何况她现在还好好跪在这里。
而这个一心盼自己死的妹妹根本不会这么好心,她刚才的动情表演,大约是让外人看她们之间是多么地姐妹情深呢。
显然,梅茹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方才萧洛冷硬开口,一句“皇后不必自责”,让她登时比喝了蜜还甜,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涌动着难以言表的甘甜。
听到了吧,皇上金口玉言,她才是大秦国铁板钉钉的皇后!
即便她出身庶女,可又如何?被嫡女梅霜嘲笑欺侮这多年,总算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梅茹眼底隐有得瑟,依然满脸悲戚,声音比方才更加可怜兮兮,再次恳求道,“皇上,虽然姐姐一时糊涂,自杀未遂,但受伤如此严重,到底已是最大的惩罚!想必姐姐已经知错了,臣妾恳请皇上开恩,放了姐姐——”
第四章
自杀未遂?
按照宫规,自册封皇后,大婚礼成,梅霜便是宫中正儿八经的嫔妃,虽然短暂的可以忽略不计。
自古以来,这嫔妃自戕乃是宫中第一大忌,轻者处死乃至鞭尸,重则株连家族。如今要她担下这“自戕”的罪名,着实是罪加一等。
若是数罪并罚,她这小命还有活路吗?!
看着皇帝萧洛本就染满霜意的眸子更加暗沉,如涌动的暗流般深不可测,梅霜急了,只觉得胸中有万千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这个梅茹,口口声声为其求情鸣冤,却原来是要借刀杀人!
这还不说,就连她这个顶着梅霜的名字却根本是梅家的局外人都知道这嫔妃自戕会连累家族,这个梅茹难道就疯了吗?她红口白牙一口咬定自己自杀未遂,她难道就不怕牵连到她的亲爹亲娘吗?!
此时此刻,再装哑巴等于她真是默认了。
梅霜忍不住愤怒了,
“皇上,我不是自杀的,是——”
“大胆!”身侧内侍闻听大怒,截住她的话,斥道,“皇上未问话不可随意答话!还有,要自称奴婢!再犯掌嘴!”
嘎!
梅霜话到半截硬生生咽了下去,心底诅咒着,这个女人为了置自己于死地,竟然狠到连她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顾,真是猪狗不如!
“姐姐!”栅栏外的梅茹抬起泪水涟涟的小脸,抬手以锦帕掩嘴之时,眸子里闪过一丝梅霜清晰可见的狠厉,语气却是柔和地如三月春风,“姐姐已然大错特错,切不可再错上加错!如今,姐姐害得楚小姐更是遍寻不得……姐姐只有认错,皇上或许会宽恕姐姐……”
“……”
这个女人,当真心思活络,四两拨千金果断否认后,煽风点火本事更是一流。
梅霜真是自叹弗如。
果然,梅茹一句“姐姐害得楚小姐遍寻不得”成功挑起了萧洛心底更深的怒火,他漆黑的眼底霜色尽染,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宽恕她?谁说朕要宽恕她?”
若不是眼前的女人为取后位,极力讨好太后,又屡次刻意让楚惜若出丑,甚至不惜诋毁其清誉,成功让太后对惜若厌恶至极,又何至于太后改变初衷,以至于如今佳人难寻、生死不明?这眼前貌似清纯的女人才乃水性杨花、内心狠毒之辈!
梅霜此刻哪里知道眼前的九五至尊的心中对她所恨,只觉得他眸色变幻,不可捉摸,不免忐忑,她恐怕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梅茹则在一旁心底冷笑,都这情形了,还妄想翻供,哼!
萧洛淡淡道,“皇后请起,不需和这费口舌。”
梅茹闻言后顿时如沐春风,心满意足起身时,不忘用锦帕拭去眼角的鳄鱼泪。
此情此景,多么鲜明的对比。妹妹敦厚善良,仁至义尽,而姐姐,啧啧,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萧洛深邃的双眸掠过地上跪着的梅霜,从内到外的厌恶让他的眼底越发冷硬。
“贱妇!抬起头来!”他冷冷道。
梅霜不知所以然,只能依言慢慢抬头。
萧洛微微眯起眸子,审视着散乱长发下的梅霜。娇嫩的脸庞上还带着大婚时的残妆,眼睛红肿,鼻头也微有些泛红,愈发显得小脸苍白、惹人怜惜。
单看面容,他不否认,这传说中的梅相嫡女果然是名副其实,整个人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清丽脱俗,楚楚动人。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湿润的长睫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如同闪耀的黑宝石,和自己对视的时候,神色坦然,任你审视,既不回避也不害怕,眨眼间更是灵动十足。
忽然间,萧洛眼神一滞,心底蓦地泛起浅浅的波澜。
曾几何时,亦有这样一双清灵的眸子,偶尔在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亦会像这般肆无忌惮地凝望着自己,不过是微微一笑,那长睫下黑亮的眸子里,便会漾起点点波光,清澈柔和,映亮他的眼底,也映进他的心口,让他想起醉人的春光里,熏风拂面,那素净的脸庞,温润的樱唇……
“洛哥哥,你何时归来?”
“你是别人的洛王爷,是我的洛哥哥……”
“洛哥哥,我一定会等你……”
…
萧洛眼前一阵恍惚,不敢看下去,收回目光的时候,神情越发清冷。
其实,当萧洛要梅霜抬起头的时候,梅茹便心底一紧,莫名有些不安之际,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洛。
眼见着萧洛凝眸于梅霜,神色变幻莫测,似有些怔怔,她心思大动,忙带着些微的犹疑仿佛不胜欢欣道,“皇上——是不是已宽恕了——姐姐?”
梅茹的话一下让萧洛回到现实,他收回思绪,宽恕?!
呵呵,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清纯的荡 妇?就因为她有一双和惜若相似的眼眸?!眸色变幻之际,甚至连背在身后的双手骨节都有些泛白。
梅霜仰起的脖子有些酸了,看皇上不再看自己,于是垂眸下去。
不知道刚才是不是烛火跳跃有些眼花的缘故,她仿佛看到这个皇帝漆黑的眼底凝眸自己的时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萧洛目光再次移向梅霜的时候,眸子里恢复了先前的厌恶和冷淡!
之前,他没有立即处死她,并非是他存有善念。
一来是梅霜身份特殊——左相最宠爱的嫡女,又是太后指婚,处死事小,拂了太后和左相的面子则事大,更会引起无端猜测,于前朝后宫都未必有利;再加上梅霜又是左相心尖上的女儿,留其性命只会让左相感恩戴德之外有所忌惮;这二来,则是觉得就这么让这个如此作恶的梅霜死了,真是白白便宜了她。
殊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惩罚,叫——生不如死。
不错,惜若曾经承受的,他要让梅霜百倍还回来。
想到此,在心中斟酌词语后,萧洛淡淡道,
“废后梅霜,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自即日起,打入冷宫,无朕旨意,永不得出!……”
梅霜一字一句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字听完,心底蓦然震动不已。
刚才心惊胆战的想象中,即便侥幸不死,也说不定得在各种各样令人恐怖的刑罚里走一遍,弄个全残或半残,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生不如死……
无疑,和想象中比起来,这样的判决实在太轻了。
第五章
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瞬间惊喜满面,尤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熠熠生辉,萧洛心底微动,厌恶的眼眸闪过一丝愕然。
没有了心心念念的凤座,又被打入冷宫,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生不如死!更何况她出身名门,这等打击之下,她居然无动于衷还满面感激?
一旁的梅茹心底暗沉,她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但圣旨已下,只能再做打算。她沉住气,近前柔声提醒道,“姐姐,这冷宫可不是寝宫,还请姐姐做好万全准备。”
梅霜低头不语。
冷宫就冷宫吧,只要离开这里,活着的机会就多一分。
不过,梅茹的话倒也提醒了她。她不能太激动,这会让颁布圣旨的人不舒服,万一觉得惩罚过轻改变主意,先将自己送去打上一百大板,岂不是得不偿失。
梅霜连忙敛容郑重道,“谢皇上不杀之恩。奴婢愿此生做牛做马,报答皇上!”
萧洛心底冷笑,看来,比起脸皮,这个女人更惜命。
饶了她,也算是给太后的交待,即便要处死,自然也由太后亲自下命令最好。
“朕乏了……”他转身就走。
梅茹只好咽下要说的话,临走狠狠瞪了梅霜一眼,便随萧洛翩翩而去。天气依然透着刺骨的寒冷。梅茹眼角的泪很快风干,想起他唤她皇后,心里甜滋滋的。
如今三更已过,这接下来,两个人该同去未央宫歇息了,她也累了。
当她羞涩抬起眼角,投向前边英挺伟岸的男子时,面庞瞬间浮起浓浓的红云,幸好有风帽遮挡,她低头抿嘴一笑。
萧洛一路走来,脸色阴沉。
走到岔路的时候,他停住,转身,对梅茹冷声道,“朕要去太后宫中,皇后自行回宫吧。”
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向左边的路走去。
看着那黑色貂皮风氅下冷硬的身影大步消失在宫墙拐角处,梅茹呆立原地,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头凉到脚。
身边的侍女莲心见状,忙上前轻声劝道,“皇后娘娘,皇上此刻去太后宫中,怕是有要事,娘娘还是赶紧回宫吧。”
——
喧腾了一天的大秦国皇宫终于在洋溢着欢声笑语的烟花里慢慢归于沉寂。
三更已过,太后所在的慈宁宫里依然亮着烛火。
外面寒风彻骨,宫内炭火却烧得正旺,淡淡的檀香气息在温暖的空气里缓缓流动,让人越发慵懒。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入眠,又赶上如此盛事,每个人都忙活着累了一天,就连太后床榻前的玉姑姑,也不禁打起了盹。可不过数秒而已,她很快清醒过来,暗暗在自己的胳膊上狠掐了一下,这才觉得清醒了。
随后轻轻欠身察看了一下床榻。
雕花镶嵌、金漆彩油的床榻上,隔着珠帘,一个姿态雍容、肤色白皙的妇人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安然入睡。
她正是当朝太后,亦是大秦国新登基皇帝萧洛的亲生母亲明熙明太后。
虽是年近五旬,可看上去依然年轻美丽。
此刻,她面朝里,逆着烛火,半边脸庞隐匿在黑暗中,却能看出她眉间微蹙,睡得似乎并不安心。
玉姑姑微怔,心底暗暗叹气。
随即正要转身熄掉烛火,却听见一声低微的叹息。
隔着床榻前的珠帘,玉姑姑轻轻道,“太后,可还睡不着?”
明太后干脆睁开眼,起身,“哀家还是起来坐会吧。”
玉姑姑闻言连忙拨开珠帘,小心地扶她坐好,又在她的后面放上一个靠枕,这才劝道,“太后,还在想心事?”
明太后微微叹口气,苦笑道,“瑾玉,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可曾见过如此的怪异?哀家能睡得着才怪!”
玉姑姑没敢立刻回应,只是接着太后的话赶紧回身挨个拨亮烛火,心底却在琢磨着一会该怎么回话。
自从午后未央宫惊慌来报,一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信息量实在太大,任谁短时间内都消化不了。
谁都知道,今儿是多大的日子。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关系天下黎民苍生,帝后琴瑟和谐,更是万民之福,谁曾想临了出这样的乱子。而这样的乱子,她在宫内三十多年,更是闻所未闻,恐怕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