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杀——她是为了你父皇的皇位,服毒而亡。于是,朕力排众议,与宋签下了澶渊之盟。这是瑶儿的心愿,也是为两国的江山社稷着想的最佳选择啊——可是朕不知道她还有个女儿。直到你嫁过来,朕看你眼熟,才问你母亲是否安好。后来,朕派人去调查,从你的年龄和其他迹象推测你与瑶儿有某些关系。直到那天,看到你怀中掉出的匕首,朕才可以证实自己的推测。如果朕早些知道,说什么也会护着你,不能让你受苦,你是妹妹的牵挂啊!”他无力的垂下头,声音哽咽了。
许久,君蓉缓缓的说:“不用内疚,父皇也是为了保护我才不肯说出我的身世的。”她明白了,明白了父皇的冷漠,明白了寒潭鹤影。她从一出生就被人视作眼中钉,就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辽国的公主。她很高兴。终于知道了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十九年了,她的梦,终于实现了。太迟了吗?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她可能已经不能知道这一秘密了。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压抑,一种心酸,一种无奈。自己苦苦守候,努力坚持了这么久的信念,那种为大宋拼尽一腔热血的信念,是不是太狭隘了呢?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瑶儿曾讲过,她亏欠的唯有韩弼一人而已,不料阴错阳差,你却嫁入韩门,了却了她的心事,是造化弄人吧!可是韩倬又不知所终——”
她眼光一亮,心中突然轻松了许多,她残了,是件苦事,但又何尝不是幸事呢?她轻唤:“皇舅父,如果您真的疼惜我死去的母亲,疼惜我的话,能否答应君蓉一件事呢?”
风儿轻吹,卷起片片菊英。
数日后,宋室接到辽国的讣告:“楚王妃赵滢因偶感风寒而逝,辽主置办国丧,并送柩回宋。”赵恒目光微闪,沉默良久,“传朕旨意,柴彧为迎丧使,往雁门关迎公主灵柩回京。在朕的陵墓附近,为公主择地修阴宅。
帝京北郊,一辆马车停于半山之上,车帘微动,一只着白纱的手微微伸出,木木的,十分僵硬。
“还进城吗?”赶车的小厮悄声问。
车帘飘下,柔声轻飞:“不必了,直接绕道往南吧!”曼声长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肠中热——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归了。”
十 此情可待成追忆
岳州城位于洞庭湖畔,八百里云梦泽上千年的滋润沐浴,成就了一片鱼米之乡;又由于洞庭湖水朝夕有潮,颇似海洋,大宋立国后以此为水军训练之地。近城的湖面上,水寨林立,舟楫连绵,气势雄壮。这岳州军主要以水师为主,又兼管两湖步军马军,镇长江,控吴楚,十分重要。
在水营的帅船上,集中了上百名将领,个个威风凛凛,但又态度谦逊,正听当中的一个年轻男子训话。他没着铠甲,儒服宽袖,颇有周瑜气概,但是他没有周公瑾当年那种“我将醉兮发狂吟”的自负洒脱,他只是冷冷的、镇静的,眉宇之间显示出一种压倒旁人的气势,似乎,在这勃勃英气中还有几分淡淡的忧虑,像这洞庭湖上的雾气,令人琢磨不定。
他就是岳州军指挥使杜寰,手提十万水师的杜枢宇。这位杜大人自从接任以来,雷厉风行,才三个月,就已威震两湖。众人心中暗暗敬服,本该七月初一上任的指挥使,居然到了七月十二才到。这期间微服察访,各军的粮草、器械、人数、兵员组成一一俱明;上任伊始,军令严出,条目细致,赏罚分明,一扫岳州军的拖沓之风;在三个月内,对水师勤于督导,细加操练,军威军貌大为改观。原先对这位青年将军有不服之心的人皆敛去了锋芒,俯首听命。只是这位大人太冷厉,甚至有些无情。三个月了,没人见他笑过,而且这位容仪风度才学能力俱佳的翩翩佳公子,居然没有妻室。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真的学霍去病的“匈奴未破,何以家为”,还是学白马少年游侠的立功为国,不可念私?他果然要“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杜寰朗声道:“各位,我已上书圣上,欲提十万水师直捣两广,平定叛乱。”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这个叛贼是广源州的首领侬智高。广源州位于广西与交趾的交界之处,自唐末以降一直依附交趾。自从侬智高为广源州的首领后,先叛交趾,后攻大宋的邕州横山寨。当时的枢密院使丁渭以虚内守外的祖训为名,以守为主,坐视边情扩大。后来杜寰任枢密使时,派兵直击,侬智高一度退出邕州。今年初,杜寰的罢官之信传到广源,侬智高卷土重来,攻陷两广大部分州县;七月初在邕州称帝,围攻广州。现任枢密院副使余靖、侍卫马军司指挥使孙沔二度出征,俱铩羽而归,余靖返回东京,孙沔暂留岳州。此番杜寰主动请缨,不管赵恒圣意如何,其志可嘉!
见众人相视而惊,杜寰提高了声音:“先不论圣意如何,杜某有言在先,请各位听真:如果诸位欲随杜寰出征,正是枢宇所望,不必托权贵、求豪门,希图混入行伍,一饱私囊。此次军情危急,不比寻常,如随我出征之人,作战有力朝廷有赏,枢宇不敢不代为请赏;若不能出战,临阵脱逃,则军令无情、国法恢恢,枢宇不敢徇私。所以有不欲出征者趁圣旨未下之前言明,枢宇不会为难,但一旦圣意已出,诸位俱随枢宇出征,违者以临阵脱逃论处!”
“杜大人之言未免过于无情了!”身边一位五十余岁的文臣开口了,正是败军归来的孙沔,“况且圣旨未下,杜大人怎知定能出征?而且大人为武职,朝廷有制度,行伍出身,不足专制,须以侍从文臣为副,杜大人,老朽言之不错吧?“
“孙大人,”杜寰朗声说道,“圣旨未明,大人怎知杜某不能出征?况且兵者,凶器也,如无严令,必蹈败军覆辙。大人不会不知吧?”他仰首远望,军舰成片,帆帷若云,高声道:“吴征,请圣旨!”说罢撩袍跪下,众人在他身后跪了一片。一个副将展开圣旨,大声宣读:
“圣谕,钦点杜寰为荆湖南北路宣抚使,经制广南东西路盗贼事,岭南用兵皆受杜寰节度,处置民事则与孙沔议之。钦此。”
“臣杜寰谢恩!”一拜而起 ,“众将官,今日为十月廿八,休整三日,十一月初二出征!”长身而立,向远处望去。在跪倒的人群之后,仿佛有一抹白云倏忽而过,片刻间随风散开。
杜寰睁大了眼睛,但什么都没有了。月夜下,白衣女子绝望的目光,闪动的泪花,淡然的话语,飘飞的裙袂,以及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一起袭来:
“我听说,枢密使大人心如铁石,无情寡义,我原不信的,但是今天,我信了。你太残忍了,果然无情。”
真的无情吗?他冷笑,无情,那是神才有的境界,太上忘情,圣人寡欲。他也想过无情,也试过无情,但他做不到。每次的无情,最后受伤的总是自己。他每一次对她的无情都在一点点的揭开他试图掩盖的真实情意,每一次对她的无情都让他在独处中更加忘不了她,更加的思念她,思念她的每一次轻颦,每一回浅笑,每一声低语,每一滴泪珠。
他无情,无情的可以眼睁睁的看她离开,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她离开了,是笑着走的,但那是含愁的笑,那是带血的笑,那是绝望的笑。她走了,她说她的心永远在幽园,永远为他守住心。她走了,她留下她的玉鹰,从那天起,他就明白三生石上早已刻上了他与她的名字,可是那名字却相隔万里。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寻烦恼,相爱相知却天各一方,却生死相隔。才五个月,她本该生活的好好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不信,绝对不信。她答应过他,会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可是为什么就在他发现自己已深深的爱上了她的时候,就在他为她魂牵梦萦的时候,就这样走了,没有告别,甚至连梦也吝惜给他。他还没有让她知道他的爱,他还没有宠过她,他还没有保护她,就这样,她走了——
他目光收拢,望着山呼的军卒,冷冷的一摆手:“有家在岳州的军士,可回家探亲一日;余者可以寄钱物书信回原籍。莫逐,支取三个月军饷,让将士们安家。”另一个副将领命而去。杜寰一挥袖,飘然而去,全然不顾将士们惊诧的或是感激的眼神。
他学会了有情,是她教会的吗?
岳州军中,杜寰的私宅——忆湘斋内,一个清秀如玉、玲珑剔透的翩翩少年正在优哉游哉的品着茶,摇着扇,见杜寰进门,嘻笑道:“杜大将军八面威风,令下官雅服;恩威并用,爱兵如子,更是难得啊,难得!”
杜寰眉头一皱:“文昭,你怎么来了?”说罢径自坐下取茶自斟自饮。
“我不能来吗?大将军得来不易,可要珍惜啊!”
“得来不易?此话怎讲?”
“你一上书,崇政殿内又闹开了,众臣以为你不是文臣,不能将兵,很险啊!”柴彧折扇轻摇,“后来多亏了太子从涿州上了一个条陈,才使皇上下决心用你,你知道吗?”随手递过一纸。
纸上是太子赵桢的字迹,上面写道:“昔者王师所以屡败,皆由大将权轻偏裨,人人自用,遇贼或进或退,力不能制也。今臣闻杜寰自请击贼,深感快慰,然臣自思朝中欲以侍从之臣副之。臣窃以为此举不妥,复视杜寰如无,号令难行,是重蹈覆辙也。寰雅知兵书,今以二府将大兵讨贼,若有不胜,不惟岭南非皇上所有,荆湖、江南皆可忧也。臣以为杜寰沉勇有智,足堪大任,愿皇上改祖训,以侬智高之事委之,必能破贼。臣赵桢拜。景德十年十月廿一。”柴彧待他看完,慢慢的说:“皇上让我把它给你看,你要懂得知恩图报,专心破贼!”
杜寰看了半晌,突然抽出火折子,啪的打着,那张纸片刻化为灰烬。
“枢宇,你——”
“文昭,你莫瞒我。”杜寰紧盯着柴彧,“你以为我看不出,这密折虽是太子的字迹,但绝非太子真意。这上面的日期是十月廿一。我十月十九才上的奏折,岳州与涿州千里之遥,奏折从岳州抵京尚须三日,太子身在涿州,怎么来得及知道,又来得及上奏呢?即使太子有耳报神在,从岳州到涿州也用五日,如何这般迅速?况且太子自从鸣筝出事之后,已经醉生梦死,不理朝政,怎么会突然为了一个侬智高而专门上奏,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告诉我,君蓉是不是没死?这奏折是不是她上的?说!”
柴彧依旧不慌不忙的摇着纸扇,但口气竟然也变得冷冷的:“枢宇,你不要这样自以为是!这奏折的确不是太子上的,而是我写的,是在皇上授意下写的。”他一扬手,几个一模一样的字跃然纸上。“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要成就你的一番事业,只有你才能破贼,才能稳住大宋后院。但是我不能明荐,因为你太自负,高估了你自己的才能,你自以为单枪匹马可以闯下一片天地吗?你错了。当年若非君蓉托太子举荐你,你的才能又怎能展现?恐怕连你的性命也不知能否保全。这是怎样一个地方,你这样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后台、不肯折眉事权贵的人,寸步难行。你以为只凭一腔热血就可以泽被苍生,实际上多少人苦心孤诣也未必能做到!社稷、苍生,有哪个帝王不想周全,但又怎能全部顾及,更何况一个言微职轻的落魄书生、白衣平民?”他长叹一声,“你以为我就是玩世不恭的宗室闲人吗?我也有雄心,也有抱负,但我的身份不许我这样,所以我只能自保。而你不同,你可以大有作为。但你却过于自负,过于无情,君蓉何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绝她,难道不是自尊心作祟,难道不是逃避自己的感情吗?”
杜寰手握着茶杯,微微颤抖:“你说得都对,我是自负,我是无情,但我回绝君蓉,绝不是因为地位身份,也不是因为我心中没有她,而是因为——”一行清泪流下,“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责任要负担,我给不起这份情!”
柴彧扶住他的肩,轻轻的叹道:“我都明白。但是,枢宇,相爱真的有这么难吗?真的那么难以承认吗?在感情面前,门第、党争、艰苦,甚至是国仇家恨都不是障碍,最难的是自己不敢打开自己的心结啊!我们都是习武的,你知道吗,以体御剑是下品,以气御剑是中品,而以心御剑是上品。你虽然悟得出龙游八方这样的剑术,但你却总不能突破攻击的上界,这是因为你不能突破你自己的心,不能突破你自己设置的心魔。你的剑法让人感到沉重,枢宇,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帮不了你,但作为朋友,我还是想劝你几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活着,并不总是为别人而活。”
“文昭,谢谢你。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会理解,但是你能告诉我,君蓉她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柴彧轻轻的点点头:“我看着她下葬。我派人查过,是八月十五那日,辽邦的平王欲对她不轨,用蒙汗药把她迷倒,还断了她手上的经脉。但幸好有人及时报告了辽主,她才免于一劫,可是,手却残了。像她这样一个要强、有自尊心的人,一下子不能写字,不能画画,不能绣花,不能弹琴,这种打击有多大?她神志不清,不小心落入水中,救上来时,已经——”
杜寰怔怔,平王?耶律隆耀,你害死了她,这血债我定让你加倍偿还。一使劲,茶杯碎在手中,扎破了手掌,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一支碧玉样的竹箫闪到了面前,上面血泪斑斑——翔凤?“她留下的。她的侍女说是她让还给你的。”他放开手,茶杯碎片纷纷落下,一把夺过翔凤,鲜血顺着箫身流了下来,落在地上。
“枢宇,你的手——”他不答,携箫而去。
十一月初一,楚地,鬼魂会归于故里,人们溯江而上,沿三峡直抵夔门,载酒载饭,以飨亲故。官员们也依风俗乘船溯江百里,以示体察民情。
满江纸钱纷飞,白幡摇动;两岸猿声蹄鸣,树木萧森,显得可怖、可悲、可惨、可怨。杜寰坐在船头,神情恍惚。他虽然依旧把军务办得密而有序,但是他的心却空荡荡的,像是被挖空了,抽干了。她就这样走了吗?从水而来,随水而去。
“大人,前面就是神女峰了——”亲兵低声道。
神女峰。江边一座青山,烟云笼罩,神光缈缈,仿佛伊人临水而立——
“公子此来,闻何所闻?见何所见?匆匆而去,可有遗憾?”她浅笑。
在澹宁居中,她的柔言细语;在西山脚下,她的飘然而行。
君蓉啊!那神女峰是你幻化的吗?你在等我吗?
见他怔忡,亲兵又道:“大人没来过这儿,这神女峰上的草是瑶姬仙子的眼泪幻化而成的,常年青翠,唤作湘灵泪。”
湘灵泪?那日她醉酒,她说过的“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湘灵,他的湘灵,真的在等他吗?
江上,隐隐传来招魂之声:“魂兮,归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江上长风鼓浪,浪击山石,招魂之声中竟夹有她的哀叹,她的轻吟之声。
“吴征,莫逐!你们沿江而行,我去祭一个故人——”飞身而去。
神女峰上,他坎坎坷坷,一路攀上,抬头望峰顶,有流云飞动,白雾轻扬。云雾之中,似乎有一抹白裙在摇动。“君蓉,你等等,你别走!等等我,我来了!”他唤着,加快了脚步。
但是山顶却静悄悄的,白云散尽,雾气消融,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江面极静,间或几声猿啼,江天一色,碧玉无情。他颓坐在地,默然无语,很久,很久——“风中柳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