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棹兰舟-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轻颔螓首:“赵滢领教过了。如无他事,赵滢先告辞了。”转身欲行。 
“楚王妃,你先留步。”赵滢回身,朗然问道:“陛下有何指教?” 
“你的母亲可安好?” 
赵滢心中一凉,但仍神色冷静:“母妃已于生我的当日辞世。” 
“噢——”辽主微闭双目,“你歇息去吧!” 

君蓉开始了她在楚王府的生活。她理家政、裁婢仆、重赏罚,言出必行,深得下人敬重。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楚王府理得井井有条,但是那个楚王一直没有露面,也一直没有怪事发生。她拥裘细思,不明所以然;问韩忠,他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任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出个中奥秘。难道,辽主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娶了她?为什么,是为了借此辱没大宋,还是另有所图?辱没大宋,她认为不会,这一个月来,她受到的礼遇丝毫不差,比大宋有过之而无不及。辽主时常派人送些东西,赐些礼物,她也谢过。众臣的家眷她也见到了不少,皆有礼有节,除了平王以及他手下的一批反对辽宋休战的人,其他人都很尊重她。那不为辱没大宋,就是另有所图了?所图何事呢?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她在楚王府花园请韩忠吃酒。月色很好,清冷如水。 
“韩管家,这两天偏劳你了。请饮此杯。”韩忠颤颤接杯,一饮而尽。“多谢王妃,韩忠乃三代主子的家仆,为主尽忠乃职分。倒是王妃新入王府,操劳不少。韩忠有愧!” 
她微笑,又敬了韩忠几杯,老人已是有些醉了。她缓缓起身,仰望天上的月亮,轻轻的道:“韩总管,我是个女人,别的事我不想多管,也不该我多管。但我有一言,不得不说!”声音压低,竟变得凌厉有杀气:“你告诉我真话。这里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大地树木,白蘋、澧兰是我的人,杀了她们也不敢讲半句。你告诉我——韩靖昌是人是鬼?你们这样遮遮掩掩,莫非心中有鬼!嗯?!” 
韩忠跪倒在地,身上的酒已醒,浑身冷汗直流:“王——王妃,韩忠绝无欺瞒之心,只是,只是——”他老泪纵横,伏地长嘘,“少主是人是鬼我也不清楚,他五岁时避祸而逃,就再无音信。这件白裘正是他走时带走的素霜裘,现在又出现了,那少主,他可能没死——苍天有眼啊!让韩家有后,老主子,您含冤而死,也可以瞑目了——”哭声摇着两侧的树木,沙沙作响。 
君蓉摇着素霜裘,心中已是了然。二十年前,辽宋战事不已。当时,韩德让已死,其子韩弼,字继佐袭了楚王。他主张停战休养,开通贸易,结盟于宋。但因为韩家祖先是汉人,朝中多有不满,所以休战与征讨之争十分激烈。后来,不知何故,韩弼立下了一道军令状——限期一月取下大宋北塞雁门关。取关之前韩弼让怀有身孕的小妾把独子韩倬领走,以防战败导致满门抄斩,随身带走了这件素霜裘。韩弼虽攻入了雁门关,但只得了一座空城,欲回兵时被合围城中。外无接应,内少粮草。弹尽粮绝,即将被俘之际,竟如有神助,得以逃脱。可刚逃到关外的断肠峪口时,中箭而亡。韩弼一亡,辽宋战事扩大,直至澶渊之盟才使边事渐息。 

二十年了,韩倬没有音信。而这件素霜裘却在她嫁入韩家的第一天出现了,他还活着吗?她的下嫁,貌似两国和好,实际上又是为了什么?是辽主知道韩倬还活着,以地位妻室诱他回来以便斩草除根呢?还是——但如果斩草除根,那么为什么韩家在辽国仍然这么煊赫,而没有满门抄斩呢?想不通,想不通啊! 
韩靖昌,你是何人,你又在何处呢?月映素霜,寒意逼人。 

九 断肠明月梅摇影 
八月十五,月儿正明。皎皎孤月照离思,在宫中这时应该赏月吧,家人围坐,分食月饼。虽然天家没有民间那种融融其乐之情,但在礼节之中也暗含有一种天家特有的父子兄弟之情,在现在看来,一切都那么值得眷恋。 
辽宫亦摆了宴,遍邀群臣、家眷,君蓉也在其列。但她无心赏月,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偷偷离席,托疾而归。 
楚王府后园有个琴阁,虽不及她的竹苑清雅,但也可以登高望月。迷雾朦胧,月光疏离。她抱琴倚柱,仰望明月玉轮——枢宇,你在岳州了吗?你此时又在做什么呢?你可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你,很想很想你,我会怕冷、怕黑,我害怕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放下瑶琴,调好金徽、玉轸,抚琴而歌:“美人近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离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一种淡淡的幽香传来,不似莲香,不似桂香。君蓉心思沉浸在琴中,全然没有理会这种香气:“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露——霑——人——衣——” 
月光下,素霜一扬,飘飘落下。 

一阵剧痛,君蓉悠悠醒来,头晕、无力,手刚刚在痛,但是现在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 
“楚王妃,独对孤月,是不是很寂寞啊!”耶律隆耀淫笑着,“今儿难得请得到楚王妃,何不趁此佳期,陪本王逍遥一下。你闺中寂寞,本王心有不安啊!哈哈——” 
“住口!”君蓉硬支起身子,“别忘了我是大宋的楚国公主,你若敢无礼,大宋定难饶尔!” 
“好!好!”耶律隆耀狂笑,“我就是让大宋反目,我就是让战事重起,我就是让韩倬恨辽邦一辈子。你今天必死,你的血是大辽南下的祭旗之血!” 
“你!”君蓉脸涨的通红,“狼子野心,必当天人共戮!要杀就杀,多说无益!” 
“哼,就那么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反正总是要死,不如——”一双邪恶的手伸向了她的衣襟,她趁势以掌相击,但是一点也用不上力,手腕上各被划了一道血痕,血汩汩的流,染红了身上的白裳,又一滴滴的飞溅到素霜裘上。“断我血脉?无耻之徒!” 
“可惜啊,这双手可是再也不能弹琴、写字了,不过今日是你的死期,你也不用痛苦多少了!”伸手一扯,竟扯下了素霜,素霜上血迹斑斑点点,映着素白,那点点嫣红格外刺眼,格外扎人。君蓉心一横,闭上眼睛,暗运内力。总归要死,死也不能失节,她要自断经脉,内力运过,全身燥热。眼前,隐隐又浮现了那片莲塘,那片竹林,远处,似有箫声传来。枢宇啊,我要去了—— 
突然胸口几处大穴被人封住,“当”的一声,胸口一物坠地。耶律隆耀恨恨的说:“为韩倬那小子守贞,想自绝经脉,休想!还身怀利刃,你想死,好啊,我一会儿就用它杀了你。”俯身一拾,是那柄瑶光,“韩倬这小子无情寡义,连老婆也不顾!”他一顿,突然叫了一声,“啊?怎么会在你这儿?” 
身后突然传来了威严的声音:“平王,闹够了吗?回府歇息去吧!朱明,送平王回去!”正是耶律隆绪,他从呆住了的耶律隆耀手中夺下了瑶光,望着因运力而昏倒的君蓉,冷冷的道:“送楚王妃回府!青阳,派人看护好楚王府。楚王妃再有麻烦,我唯你是问!” 

三天后,君蓉醒来,破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枢宇——”她头很晕,没有力气。睁开眼,又是楚王府了。身边是那件素霜,已是血迹全无,素白如故。难道是场噩梦?她记得,她的手好像——微抬双臂,手依然纤柔,但腕上暗红的刀疤扎得她心疼。运内力,没有用,真的残了吗?她呆呆的看着,一声不响,就这样呆呆的看着。 
白蘋澧兰闻声而来:“公主,你醒了!你身子保住了,还有身上的内伤被朱明侍卫化解了,也没事了。公主,你想吃点什么,奴婢们去办!” 
她苦笑,真的没事了吗?“我想喝茶——”二人忙去取了茶来,递到唇边。 
“扶我起来,我自己喝!”二人呆住,低低道:“公主,还是让奴婢——” 
“扶我起来,听到没有!”她竟用了少有的命令口吻,澧兰扶起她的身子,白蘋小心的把杯子递到她手中。“啪!”水杯落地,白蘋一惊,又取了一杯。“啪!”又落地。她呆呆的望着手,久久无声,须臾,极为镇静的道:“给我一句实话!” 
白蘋跪地,轻啜道:“太医看过了,说是经脉已断,血流过多,已是很难恢复。最多可以简单持物,但细巧之事——”她语噎。 
君蓉望着那双原来曾是她的骄傲的手,曾寄托了她的期望与憧憬的手,木木的望着,脑中一片空白,但又一片混沌,完了吗,真的残了? 
四岁那年,十岁的赵桢第一次教她写下一个“人”字。她真的很高兴,她会写字了!那时四哥还讲了些什么,忘记了,好像有这么几句——师傅们说,这个“人”字是很好写的,但又是最难写的,有人用一生都写不好,写不完整。她当时不懂,但现在,她明白了,却再也写不出那个“人”字了。 

六岁她绣出了生平第一朵白莲。奶娘是怎么说的?心灵手巧?她一向这么认为,也一直要做一朵白莲,纤尘不染,清丽脱俗。现在呢?她果然成了白莲一样的人,但再也绣不出白莲了。 
八岁时与十四岁的柴彧一起骑马射箭,她竟赢了一向出色的他。记得他嘻嘻笑着,不以为意,还说了一些拗口的话——逐是不逐,不逐是逐,此天下莫与争锋!她处处争强,处处在逐,果然还是输了。 
十二岁轻拢冰弦,十三岁挥写丹青,十四岁习学兵书,十五岁巧结云鬓。 
十六岁,她识得了他——枢宇。她弹琴,他吹箫,湖边一聚,三年伤情。他要的,他梦中,他心里,该是完美的她,是十指纤纤、灵动飞扬的她。可是—— 
她的回忆,碎了;她的旧梦,散了;她的希望,断了—— 
呆呆的,没有一滴泪,没有一丝表情。为什么不哭呢?该哭的啊,痛痛快快的哭个够,哭过了,不就好了。但她只是想要笑,真的只想笑。 
一个人的骄傲,一个人的本钱,一个人赖以寄托生命、情感、理想的一切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有琴、没有书、没有画、没有剑、没有马、没有绣,甚至不能穿衣、吃饭、梳妆,就这样子,她被剥光了、抽空了,空荡荡的。虽然容貌娇好如初、丰姿绰约依旧,但是心空了、魂丢了、魄散了。这就是她一心为大宋江山子民的终局吗? 
韩倬!你是谁,这一切也与你有关吗? 
是她蠢、她愚、她呆、她傻、她笨,还是她痴?笑吾多情一场空,空余子规泣残阳。 
她望着手,轻轻的笑了,接着大声笑,最后竟转为狂笑。笑着,笑着,眼角溅出了泪花;她笑着、笑着,笑到了支不住身子,伏在锦被上。笑声闷闷的,后来竟转为了轻轻的啜泣—— 
已是入更时分,月亮升到了半空,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门外,一个人踱步进来,威严的说:“你们二人都下去。青阳、朱明,守住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君蓉抬头,泪眼朦胧,望见了耶律隆绪:“陛下,您是来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残了吗?”她很苍白,很憔悴,月光洒在她身上,闪出了淡淡的朦胧云意。 
耶律隆绪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面色寂然,他颓坐在一张椅子上,半晌方道:“你——可好些?” 
依旧淡淡的:“我还没有向您谢恩呢?这一切,不是您一手操办的吗?” 
“你不愿嫁过来?”他的声音像是挂了霜,“你有怨?” 
“我是大宋的公主,为国为民,为了休战生息,我死而不悔,但是我不愿糊涂,不愿自欺欺人,不愿做无谓的牺牲。辽主陛下,您如果还看我是个公主,看我的手不明不白的残了,心中有愧的话,那请您直言,出您之口,入我之耳。”她微颔,压声道:“你为什么替韩倬娶我?“ 
呆了很久,像是在下决心,缓缓的道:“因为朕答应过继佐,要保留靖昌的王爵,而且要为他娶一名身世显赫,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妻。朕——对不住继佐啊!”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白霜,“他父亲韩德让是母后的股肱之臣,他与朕一起长大,我们很要好,朕甚至想把妹妹许配给他。后来,朕为帝,他为宰辅,君臣相知,鱼水恩深。继佐力主停战,休养生息,以解除国内的冗兵、冗费、国库空虚之弊。朕深深赞同,但是朝臣多有不服,像平王,他一向记恨母后当权,韩家得势,在背后编派了许多母后与韩德让的暧昧情事。后来,继佐他,他偷偷放走了一个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人,结果自己却被发现。平王要治他的通敌之罪,朕力争,才不得不让他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取下雁门关,否则满门抄斩。他被困城中,脱险到达雁门关外的断肠峪,才走到峪口就——”他已老泪纵横。 
“所以你才为逃走的韩倬封王建府,还娶我来,以使他回转辽邦?哈——你的错误,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我来弥补?我有何错?”君蓉仰天大笑,突然,她停了下来,眼睛直逼着辽主:“你让韩倬回来干什么,让他送死吗?我虽身处深闺,但我也知道,害死韩弼的人就在你的朝中,他中的致命一箭是从前心射入,直穿胸口的。” 
“你知道?”脸上一抽,竟有了几分寒意。 
“天道恢恢,人难逃其咎。况且青天白日,见者甚众,你以为能骗得了谁,又能瞒得了多久?” 
辽主目光低垂,似有无限痛苦:“朕明白,轮回报应,自害自身。朕害了韩弼,害了韩倬,害了妹妹,害了自己,最不该害的人就是你,还是被朕害了。朕手中无血,但这些都是朕做的。”手扶住头,长叹一声:“论辈分,你该称朕一声舅舅的——” 
梅影摇曳,明月断肠。君蓉呆住了。“我娘,她——” 
“她是朕的妹妹,名叫耶律瑶,小名秋雁。”无限遐思,无限怅然,“大辽承天毓公主。我的母亲萧太后待她十分苛刻,从小就让她同我们一起习武。她十八岁那年,派她入宋刺杀太宗赵炅。想来母亲也是十分残忍的,竟派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刺客,但是事关机密,母亲也难,唯一能信赖的只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了。”他一顿,接着说道,“她在东京暂住于我们在宋的最可靠的卧底那里,也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你父皇。他当时还叫赵元侃,任开封府尹。赵炅并不信赖他,他那时也是很恍惚,很提心吊胆!结果,他们竟然相爱了,没有说出各自的身份,就这么懵懂的相爱了。再后来,妹妹伺机刺杀赵炅,可就在她出剑时,你父皇以身挡剑,血光飞溅。” 

君蓉目光迷离,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住处为什么叫瑶光,那柄匕首为什么叫瑶光。是为了母亲啊! 
“后来,瑶儿回来了,但变得绝望。母亲责骂了她,并把她指给了继佐为妻。继佐一直很爱她,但是他明白瑶儿的心意已留在了大宋,所以竟然抗旨不遵,而且娶了一个自己不爱,但极爱他的女人,还有了靖昌。又过了四年,母后驾崩,你父皇也由太子登上了皇位。不知怎的,瑶儿又遇到了你父皇,她已决定随他而走,放弃一切身份、尊贵与国仇家恨。朕不许,并囚禁她。可是继佐私自放了她,她真的丢下一切,追随了你的父皇。她曾说过,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容易满足,并渴望平凡生活的小女人。她只想有一个家,有个体贴的丈夫,有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现在明白,她是对的,为什么要让她承担两国的苦难和血泪,万千军士的生命和希望,百官权臣的寄托、渴求以及荣华富贵,这不公平啊!” 
月光如水,桂华流瓦。静静的,他继续道:“后来她的身份被戳穿了。朕只听说是大宋的百官逼宫,你父皇用剑杀了她。朕恨,真恨,所以发兵大举攻宋,可是竟被围澶州。正在危急是,围自动解了。你父皇私自见朕。朕才知道,她是自杀——她是为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