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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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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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是许久无语,彼此心中千回百转,澎湃起伏,只是各自沉吟,各怀心绪。快到山下了,她突然开口:“杜寰,你为什么救我?”平静的望着他,但目光中包含了期待与盼望。 
马驻足而立,他望着前方,半晌,忽地翻身下马,声音冷冷的:“因为,因为您是公主。我身为大宋枢密院枢密使,身兼——”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声音低了下来。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她垂首,似乎在下什么决心。月亮不知何时已升上了云天,月光如水,但冷若寒冰;月色如银,却利比钢针。她微微抖着,泪水潸然,一滴泪,两滴泪打在逐辉的玉弦上,泠泠作响。半晌,她慢慢开口: 
“我听人说,枢密使大人心如铁石,无情寡义。我原不信的,但是今天,我信了。”她淡淡的说,没有一点感情,“你太残忍了,果然是无情之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你今天救了我,我们恩怨两清,以后各不相干。”脚尖一夹,寒月夜似离弦之箭,滑向远方。冷月寂寥,孤雁飞过,秋风瑟瑟,寒意逼人。杜寰独立月下,望着远去的白影,喃喃自语: 
“我当真,不懂爱吗?” 

六 清酒愁肠相思泪 
秋去冬来,冬尽春归,半年多就这样过去了。 
君蓉变得更加淡然,变得更加坚毅。既然心已经碎了,创口还滴着血珠,那就让外表更加坚强些吧,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受更多的伤害。那日,她逼自己对他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因为她感到了他的心旌动摇,更感到了他的为难。既然这样,又何必苦苦相逼,她必须斩断情思,那样对他,对自己都好。杜寰依旧冷漠凌厉,还是忧劳国事,还是敬而有礼的待她,没有情,没有,一点都没有。仿佛那日西山之事从未发生。他们都很忙,他忙他的军务,她则继续修订《文苑英华》。 
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一些老臣,如王旦、李迪、寇准、陈彭年、林特或辞世或告老。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让人们议论纷纷。那是鸣筝在宫中神秘的失踪。那天,本是贵妃让鸣筝入宫描几个样子,绣几幅花,但是却一夜未归。次日,一向闲适的赵桢像发了疯一样的四处寻找,贵妃的寝宫被他强行搜了个底朝天,可是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突然消失在面前。君蓉心中竟有了凉意。赵桢因冒犯母妃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也病了三个月。病好后,他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难以接近,但又变得有些玩世不恭。他居然可以一连纳了五名侍妾,日日病酒。唯一理解他的人是君蓉,赵桢也只对君蓉一人态度不变。没人的时候,他会拉住君蓉的手大哭,继而大笑。 
君蓉无力劝慰,只得任其发泄,惟愿时光如水,可以抚去他的痛。但他是太子啊!是谁敢对太子下手?贵妃只是替罪羊而已,事发以后,她也被打入了冷宫。鸣筝何罪?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因为她是太子的珍宝,借她之死来打击太子,同时又除掉了贵妃。是谁有这样的心计,又是谁可以从中得利?君蓉冷眼旁观,但也同时寒心彻骨。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赵桢被派往涿州一线戍防,明为历练,暗为贬离。君蓉与柴彧去送他,他没有眷恋,没有埋怨,一揖而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君蓉哑然,就那么走了,他没有一丝牵挂吗? 
天上,一行北归的鸿雁飞过。君蓉心中一动,从寒月夜上取下雕弓,弯弓搭箭,默默祝祷: 
“听说送人远行时,如能射下天上的头雁,离别之人会早日归来。今天我定要射下头雁。四哥,妹妹盼你早归!”拉满角弓,手指轻扣,箭离弦飞——突然,一物迎箭而来,箭仍在飞,但已改变了方向,在天际滑过一条长线,坠向远处。雁群渐飞渐远。 
“文昭,你为什么——” 
“他其实不愿回来,何必勉为其难?其实,他心中明白,害死鸣筝的正是他自己。如果不是那块赤血玉,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赤血玉?”君蓉反而更糊涂了,“难道玉中有什么秘密?” 
“你不要问了。这事与你无关。”柴彧一改往日的潇洒,倒有了几分愁绪和伤感,“都要走的,终有一日,风散云开。”君蓉望着这个平日里风流倜傥的闲散宗亲,在风流的背后,居然也有这么多的苦楚与无奈。二人牵马而行,“记得一篇辞吗?《招隐士》,我念一句你听!”柴彧牵马随行随吟:“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我有时恨自己生在这个家族,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运,我好恨!”他垂头,手攥得紧紧的,“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有一天,我是要走的。” 
“文昭,我知道你一直很关心大宋,是真的关心、想要建功立业。你没有党派之争,没有复仇的野心,你只是想证明给大家看你行,证明你不是因为柴氏子孙才据有高位。其实你真的很出色,但你能否能答应我,先不要走。你一走,会有人伤心,会有人乘乱生事,会有人陡生野心,会有人搅乱朝局。不要这么意气用事,文昭!”她走上前,握着他的手,直视着他黑幽幽的眸子。 
他微微一叹,答道:“谢谢你,君蓉。我已经决定了——我有安排,我虽然不会现在就走,但是,到了我真的要走的那一天,君蓉,说好了,你不能拦我,好吗?” 
“好吧——”君蓉低垂粉颈,“你可以帮帮他,朝政,已经够他累的了,他会身心俱疲的。” 

“你还爱他吗?”柴彧翻身上马,“如果有情,又何必犹豫呢?”打马飞驰而去。君蓉伫立,她自问,对他还有情吗?她苦笑,文昭,你可知道,枢宇不是你,君蓉也不是一个只为情而活的女人,你走得,我们却走不得,我们都放不开啊! 

畅天阁。 
她在喝酒。她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只听说,酒可以解愁,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这么清醒。她要醉,要醉。她的心很痛,很痛。她要忘记他,忘记他的凌厉容貌,忘记他的寒冰话语,忘记他的悠扬箫声,忘记他的温暖相牵。但她忘不了,那种温暖来自她的手,温暖了她冰凉的心,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插上寒冷的一刀。 
她对他还有情吗?还有情吗? 
不,她爱他,但是,她还能爱他吗? 
头好痛,好晕。她不想想他,可是脑子中却总是他。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店家小心翼翼的问。 
“这里不用你管了。”冷冷的声音传来。一个冷峻清朗的年轻人站在身后,眉宇轩昂,但又透着一种凌厉与果断。正是杜寰。 
待旁人退下,他走到桌边,她伏在桌上。她真的很美,真的,酡红的双颊,紧闭的明眸,密垂的眼帘以及微湿的樱唇,都增添了她的美丽。她怎么可以这么傻,怎么可以这么伤自己。他也去送赵桢,只是没有露面而已。她与柴彧的对话,他有些听到了,有些猜到了。太子出事后的朝政,他有安排,一点都不会大乱。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一个孤独伤心的她。 
“怎么这么傻,君蓉,怎么会伤得自己这么深?是为我吗?”他在她耳畔低语。 
“不许动我!”她手一扬,但随即放下,依旧香梦沉酣。 
轻轻叹口气,将她打横抱起,她挣扎了几下,也就自然的睡在他怀中了。缓步下楼,他的青衫与她的白衣随之飘荡、交缠、飞扬。怀中的人低声喃喃:“枢宇——”他心一颤,抱得更紧。“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她微语,“我都明白——你是为了大宋,为了百姓——我不逼你,不逼你,你也不要太伤自己,我会伤心。”她声音已经含糊,而且迷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句句落在他心里。 
“枢宇——”怀中的人继续呢喃,“我知道,你的剑冷,是你对死者最大的仁慈,不让他们再受痛苦的煎熬;而你的话冷,是你要掩饰心中的秘密,不让别人猜出你的心意。我知道的,你心中不是无情,而是你的情太多,太深,所以——”杜寰的心抽动了,他咬住了下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大人——”楼下的轿夫亲兵小声儿的问,“去哪儿?” 
眉头一皱,转身上轿,声音冷冷的:“太子府!记住,今儿的事,谁也不能说。青龄,打理一下这边。”青龄刚想说什么,但轿帘已下。他望着缓缓起轿,心中恍然大悟:“太子刚走,忠仆仍在。去太子府既可以保住公主名声,又可以有人照顾公主。公子啊——” 
轿中,她偎在他怀中,很温暖,一如当日西山他携她离开。“是你吗,枢宇?真的是你吗?不,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一开口就会赶我走,我不要走,我不想走。再让我偎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我好冷——”她迷蒙,双手不自觉的抱紧了他。 
湿热的气息触着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君蓉,好好睡吧!我不会走,也不会赶你走。现在,你是我的。我会护着你,照顾你。因为,我——放心不下!” 
冷冷的,一滴液体滴在她灼热的脸上,滑过她的颊,滑入她的口。咸咸的,但又很甜、很甜—— 

七 君问归期未有期 
由于赵桢的事件,赵恒治杜寰辅佐不力之罪,由正一品降到了正三品,仍领枢密院枢密使之职。杜寰淡然,他自然深知降职一方面是为了平众臣之愤,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他依旧忙忙碌碌,有时候,也会想起君蓉,想起与她的初识,想起在西山的共骑,想起她在酒醉时的轻喃: 
“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你是为了大宋、为了百姓——” 
她竟那么的理解自己、支持自己、牵挂自己,这就是感情吗?淡淡的,但比醇酒更浓郁、悠远绵长。天底下,终究还是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啊! 
那日之后,他与她再无相遇,花儿谢了,来年会再开;燕子去了,明春还重来;他们,有明天吗? 

转眼已是五月底,辽国派来了使臣,与赵恒密谈了几日,又与杜寰、王钦若等人会晤了多次。这是澶渊之盟的约定:辽宋互派使臣,定期互访。没有人产生怀疑。几日后,辽使匆匆离去。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君蓉依旧修订那部《文苑英华》,在操劳中排遣时光,闲了她会弹琴、会画画、会写字、会习箭、会绣花。她还会想到杜寰,那个酒醉之日,是他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不敢当面表白,难道他也有苦衷,正如自己也有苦衷。如果不是,那又会是谁呢?那日的话语,她记不清了,但是那种温暖、那种呵护,让她回味,让她心满意足。 
真的知足了吗?他们真的就这样相望一生吗?如果有一天,可以执子之手,与子终老,该有多好。如果不能这样,或者是有那么一天,她不得不出嫁,不得不为了大宋、为了百姓做出牺牲,她也会心甘情愿的去做。但是她会牢牢记住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作为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小心翼翼的收集起来,藏在内心的深处,为了这些甜蜜的或是痛苦的回忆,这些与他共同书就的回忆活下去。当年华逝去,芳菲凋零,当白发取代了青丝,当憔悴取代了明丽,当心在孤寂与思念中渐渐死去,她会打开这些回忆,会感谢上苍,让她曾经拥有过这段时光,这段为一个深爱的男人相思、相守的时光。 

这一天,天气有些闷,有些躁,有一种夏日将至,雷雨将临的感觉。君蓉在弹琴,是一首古曲《孤雁吟》,据说是唐代的一位皇子为他爱的女子所作。曲调极哀,仿佛孤雁徘徊,失却佳偶,形只影单,怅惘愁苦。 
“君蓉,你还有雅兴弹琴啊!”一个人急急忙忙的冲入了瑶光宫竹苑,“黑云压城城欲催,你不知道要变天了吗?”原来是柴彧,他一向随兴,今日却有一种少见的紧张与严肃。 
“怎么了,文昭也有着急的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手指依然轮动。 
“我不跟你闹!杜寰出事了,你也不妙了,该怎么办?” 
弦一颤,但琴声未断:“他不会有事的。”语气极坚定。 
“前天,王钦若收到一封投错的信,是辽主耶律隆绪给枢宇的,字迹不假。” 
琴声又一颤,但语气仍镇静:“这等离间小计,是不是信中写让枢宇投降辽邦啊?” 
“还有要让他在中秋之前奉上皇上的首级与大宋倾国之兵。现在杜府已经被围了!” 
轰——天上忽然一声响雷,石破天惊,乌云四合,雨虽未下,但顷刻将至。君蓉起身,向外走去。柴彧抢先一步拦住了她:“你去哪儿?”君蓉闪身,快走到门口:“去见父皇,问问清楚。” 
“你为什么总想着他?你自己也大难临头了,你知道吗?” 
脚步停住,但没有转身,望着天上聚合的乌云,冷冷的说:“我怎么了?” 
“前些日子辽国来人你以为是干什么的?是辽主耶律隆绪向皇上求结亲,要把你许配给辽国的楚王韩倬,韩靖昌。皇上已经答应了,连生辰八字、燕聘之礼都互换了。只是两国联姻,怕有外敌作祟,一直保密。等到六月十六,你就得嫁过去了。你还不急吗?” 
门外,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了下来,风吹雨斜,直打入竹苑内。君蓉呆呆的站着,任雨打湿了脸,打湿了衣衫;任风吹乱了这竹苑中的一切。她什么也没说,忽然迈步向外走去,走入电闪雷鸣、风疾雨骤的天地之间。 

崇政殿。 
残烛泣红,香烟袅袅,赵恒正倚在榻上看书。君蓉慢慢走了进来,虽然白蘋、澧兰为她披上了油衣,但是前面的头发和裙摆还是湿了。水珠滑过脸庞,分不出是雨,还是泪。但她知道,这不是泪,她不会流泪,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只是来得太快了而已。这是历朝历代公主的共同命运——要么做为奖励赏给有功的臣子;要么做为党争的牺牲品,在亲情与爱情之间苦苦挣扎;要么一辈子不嫁,青灯古佛黄卷木鱼了此残生;要么担负着一国百姓的平安,群臣的名禄,边疆的安危,远嫁异域,客死异乡。和亲?一生的血泪、毕生的苦守、煎熬。男人们不敢、不能也无力承担的责任,偏偏由这些平日里被视作弱小、贱若尘泥的女子来承担。是笑话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是乌孙公主的胡笳;“独留青冢向黄昏”是昭君的琵琶。自古以来,都是“公主琵琶幽怨多”。今日,竟轮到她了。但她没有哭,汉代以公主和亲,稳住匈奴数百载,换来的是两国子民的安居与战火的熄灭,贸易的互通;唐代以公主和亲,联合了吐蕃,也开发了吐蕃,百世之下的吐蕃人不是仍念念难忘文成、金城二公主吗?这就是公主的责任吧!她的牺牲,如果能换来边事的平安,能赢得时间让大宋修养生息,改革内政、消除积贫,那也值得了。韩倬?她没有听说过这人有什么政绩。只知道这个人是楚王韩德让之孙、韩继佐之子。韩继佐战死雁门关前,年仅五岁的韩倬就袭了楚王的爵位,到现在他应该快二十五岁了吧!但韩倬既不参政,又不带兵,甚至连门也不出,完全没有乃父乃祖洒血疆场的气概与忧国忧民的胸怀。韩德让与韩继佐是辽邦中主张辽宋休战和好的干将,自从二人过世,辽宋就战事频仍。虽然澶渊之盟结束了五十多年的争斗,但是谁又能知道这种屈辱换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呢? 
“父皇——”君蓉低声道,抬头对上了赵恒的面孔,很苍老、很憔悴。君蓉一颤,才四十八岁的人啊! 
“滢儿啊——”赵恒抬起头,看着楚楚动人但衣衫狼狈的女儿,她原是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芙蓉,如今却深陷宫中这个泥潭,这是谁的错呢?“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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