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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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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戮与陷害。她身处其中,自然懂得。皇后刘氏也是冷冰冰的,礼仪上一分不差,情感上一分不多。她待之如母,礼敬如常。其实,皇后对亲生儿子赵桢也是冷漠至极,这其中的渊源没有人猜得出,但又人人都心照不宣。忌口乃天家之第一要务,惟此方可无虞。赵桢倒是君蓉最亲近的人,二人一处长大,脾气喜好俱各了解,有了心事也常常互诉衷肠。可以讲,她在这宫中的唯一的寄托就是这位四哥,唯一的牵挂也就是这位四哥了。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六岁,就在她将要被封诰的前夕,她随赵桢到江南寻访,了解国计民生,不料在洞庭湖边遇到了刺客。赵桢常遇到这种事情,自然见怪不怪,可那日的刺客全冲向她。以她的武功,应付有余,就在她运功之时,发现周身无力,内力俱失。千钧之际,是离箫子大师出手相助,赶走了刺客,也发现她身上中了一种慢药——寒潭鹤影。她身上已积了十六年的毒力。这也就是讲,在她出生之时就已被人下了慢药。离箫子为她驱了毒,并让她留在君山治疗,自己继续云游。赵桢回宫隐去毒发一节,只说是君蓉被高士收为弟子。赵恒初时震怒,但听到后面反而转为冷淡,竟不闻不问了。 
冷淡,她自嘲,这是她的命吗?她周围的人待她冷淡,她也应以冷淡回报周围的人吧—— 
“想什么呢?”赵桢抚上她的肩,柔和的望着她,“我的楚国公主何时有心事了?” 
楚国公主是她回来第一天父皇给她的封诰。说来也奇了,她自以为行踪莫测的返回了京,不料赵桢前脚走进太子府,后脚六宫都太监陈琳就来宣旨了。“封皇三女赵滢为楚国公主,赐住瑶光宫,同一品宰辅之禄,出行形制同皇妃。”这是父皇的恩赐吗? 
她去谢恩,但又被恭敬的请回,理由很简单:父皇在斋戒,公主请自己安置。她去拜见母后,依然冷冰冰的,讲些规矩,说些礼数,如是而已。又过了几日,有旨意让她负责《文苑英华》的修订,于是她率领一批翰林开始冗杂细致的修订工作,回来后三个多月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眼波一转,她雅然卓绝的向赵桢一笑:“我想小时候四哥带我捉蝴蝶,蝴蝶飞过了水塘,我偏要追,结果——” 
“结果你掉进了水里,我救你,却也掉进了水里!”赵桢极爽朗的一笑。但眼睛一暗,似有遗憾的说:“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毕竟,我们都长大了,你明白吗?”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讲:“你为什么又愿意回到这个是非之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查出那件事的真相?君蓉,其实有些事糊涂比明白好,糊涂了尚可以自欺,但明白了反而伤心。而且,有些事并非如你看到的那样。这里是泥淖,是虎穴,不是说书,更不是游戏,这里面有血、泪和性命的教训。出了事,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救的。” 


“我明白四哥说得都对,但我并非为那件事才回来。”她语气异常坚定,“在这个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保命,保前途而活。性命固然重要,固然是成大事业的本钱,但是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追求,有了自己的目标之后,性命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两利相权取其重,如果一件事情可以值得以性命的付出来完成的话,我情愿放弃性命。”幽幽长叹,“我很傻是不是?可是我能做的,要做的只能这样。这是我生来注定的命运。” 
“不,你很执着,而且很有主见。”赵桢望着她,“也很了不起。这世上的人多半以保命保禄位为唯一的目标,而你却不同。” 
“因为我有责任。”长叹一声,“我是大宋的公主,四哥你莫忘了。其实有些事情我们是防不了的,即使无欲,也未必无虞。但我们有责任,这些年来,我看到许多,也听到了许多。现在内忧外患——国库积贫、入不敷出;外有强虏、虎视眈眈;宗室争夺、盘根错节、水火不容。父皇难啊,但百姓更苦,况且朝中真正能为大宋着想的人,又有几个呢?” 
赵桢眉头一皱,这些话仿佛听人说过,他冷冷道:“你想参政?” 
“我不想,但我也不想当局外人,不想故作悠闲,避于林泉之下。如果有什么危难,我虽不能做什么,但是我愿意与大宋、与子民、与父皇、与四哥一起承受这些危难,这也是我回来的目的。” 
“知其不可而为之?” 
轻摇螓首,缓缓走到琴边,手指轻轮,细弦微摇,一曲《箜篌引》清响卓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她娓娓道来,“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但是我会对我做的事负责。如果真的有了值得倾力而为的事业,我会毕我终生,殚精竭虑,无悔无怨!这世上,还是要有这样的傻瓜在的。”轻露贝齿,莞尔一粲。 
赵桢微微颔首:“你不傻,这朝中少的就是这样的人。一切以保命为前提,貌似在为更大的事业保留最大的本钱,但骨子里透着的却是自私与冷漠。不过,还是要当心一点。”他望着她,眼中的关怀与担心不加任何掩饰的流露出来。她亦颔首。他又道:“今儿我还要去处理一些事务,先告辞了。我让鸣筝准备了一些你最爱吃的,明天过午可否赏脸啊?” 
她略一施礼:“谢过四哥了,明日君蓉必至。 
赵桢转身欲走,刚到门口突然停下:“君蓉,你是怎么改变的?”眼中竟有几分狡黠。 
“改变?”她幽幽凝望窗外的翠竹,竹虽碧绿,但却少了那点点血泪。 
湘妃竹?是翔凤吗?眼前迷蒙起来—— 
那个秋日,那个青衫男子,那番谈话,改变,是为他吗? 

太子府书斋澹宁居。 
已是初秋,天高云淡,归雁数行。君蓉正在看一幅画儿:“鸣筝,这幅《韩熙载夜宴图》是父皇赏四哥的?果然曲意刻划,形神兼备。”鸣筝是太子的侍女,从小侍奉太子,二人之间情丝缠绵。君蓉明白,将来鸣筝一定会成为四哥的侍妾,甚至是皇妃。她自己也颇喜欢鸣筝的伶俐活泼,更重要得是,鸣筝也是唯一一个称她小姐的人。 
“君蓉小姐,这是前几日立秋上面打赏下来的礼物。一幅画儿,一部《太平广记》,还有一些个玩意儿。”鸣筝一一报来。 
“玩意儿?”君蓉牵过她的手,白皙的腕上系着的一块血红的赤血玉晶莹剔透。“四哥给的?这好像是前朝的遗物呢?听说这块玉是块宝玉,当时还是被人广为争夺的,没想到到了我的嫂嫂这儿。” 
有些不好意思,鸣筝垂下了头,低低地道:“小姐,我再取几本新书你瞧瞧。”忙跑去拿。 
“鸣筝,我喜欢听你叫我小姐,多自在。可惜,宫里宫外人人都公主长,公主短的,烦死了。” 
“那鸣筝以后就多叫几声小姐。他说,小姐是自己人,在这就是回家了。我想,既然这样,就像一家人一样,称小姐岂不既亲切,又方便?” 
君蓉接过她送的几本《太平广记》,一边翻看,一边打趣:“他是谁?谁是他?” 
鸣筝双颊一红,转身跑了,边跑边道:“小姐可真坏,我泡茶去了!” 
君蓉一笑,细细地看书。书印得很精致,素色绸面,版式齐整,字体劲挺,笔画清晰。她暗想,这样的书如果能多印一些,广为流传,岂不更好?正在这时,门帘打起,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没有抬头:“鸣筝,是不是我的莲叶桂花羹来了?你放着吧,让下面人做就行了!” 
来人不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抬头,待要发问,竟自先痴了。 
那是一个着便服的青年男子,儒服博带,潇洒自在。但眉宇间总露出一种凝然,冷漠,镇静与凌厉。她痴痴地望着他,他也紧紧的盯着她,他眼中的神情很复杂,让她迷惑,让她诧异。 
“杜公子——”她轻唤,语气一如当日湖边岛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忙收住目光,身子一躬,竟跪了下来:“臣枢密使杜寰参见皇三女楚国公主。适才多有冒犯,请公主治罪。臣受太子殿下之邀,来澹宁居议政,太子一向只让人领臣到澹宁居门口,臣自己进来。不想却惊了公主,请公主裁处。”他的头一直没有抬起,语气坚决而且冷谈。 
“杜大人,请起吧!是赵滢自作主张来这里的,与你无关。”她平静的说,但是心已在抖了。 
他没起身,仍垂首道:“臣谢公主恩典,也谢公主提携之恩。臣必当尽心辅佐皇上,报答大宋对臣的养育之恩。” 

“杜大人,您的礼赵滢收受不起!”她缓缓起身,“我也不敢对大人有什么提携之恩。大人乃世之精华,国之栋梁,自然会为国尽忠,为民尽力。这一点,赵滢深信不疑。”他抬头,眸子对上她的,他冷厉,她平淡,目光一聚即散。她的心凉了,她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促膝谈心,诗书琴箫了,淡淡的道:“大人有公务与四哥谈?那赵滢回避了。” 
她慢慢的走向门口,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子上。这是自己造的孽吗?自从相别于湖畔,她几次写信向赵桢举荐杜寰,她知道他有抱负,有才能,她想帮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单纯的想帮他。可是是她的“提携”伤了他的自尊,还是她的身份呢?她没有天长地久的奢望,她只求能像以前一样自由的谈心,听琴,赏箫。作一个知己,已经够了,她知足。可是现在,甚至连一般的朋友关系也是幻想了。形同陌路?那也不错,老死不相往来,没有交集也就可以不用伤心。但是,偏偏他还要恭敬的称她公主,感恩的敬谢她的提携之恩;而她也得温婉淑顺的称他大人。 
公主?大人?可笑吗?是自己书写的笑话吗?她只想哭,大声的哭。但是她不能,她连一个小女人的随意抒怀都作不到。一切只因为她是公主。 
她从他身边经过,身上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扑面而来。他竟也微微的一抖,不知何时手已握紧了。 
“唉,干什么呀!”门口一人闪了进来,“我请的客,怎么就这样走了?”是赵桢。“今天你们都是我的客,一个都不准走啊!” 
她欲待答言,杜寰抢先施礼而答:“臣不知殿下也邀了公主。与太子同席已是不敬,臣不敢再与公主同席。臣家中有事,先请告退了!”他一揖,抽身而退。 
“枢宇——”赵桢唤道,杜寰头也不回,决然离开。 
“四哥,不用叫了,让他去吧!”她冷冷的说,但眼角竟湿润了。 
“你喜欢他?你莫瞒我,我看得出,从你举荐他时我就注意了。或者,你连你自己的心意也不曾清楚。但你骗得了旁人,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对吗?” 
她不答,他又继续说道:“我本想趁今天说合你们俩的。其实,你们很般配的,君蓉啊,你也大了,这个枢宇是可以托付终生的。我想——” 
“四哥!”她打断他,“我不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样的安排对我对他都不公平。” 
转身而去。斋外风过,枫叶片片落下。红的、黄的、橙的、半红半黄的,化做只只蝴蝶,翩翩飞舞。 

四 我寄愁心与明月 
清晨,天边红云微露,大街上“小心灯火——”的声音时断时续。 
杜府已是灯火通明了。这座府邸没有选在城东,反而挑在城北,杜寰的理由是枢密院近,便于办事,但除却这一点以外,这城北就再没有别的好处了——僻静,甚至路上很少有人,商肆酒家也少许多。可是自从杜寰被提拔为枢密使后,每日里骑马的乘轿的络绎不绝,有时官员们的轿子可以从杜府门口一直排出半里路。出京任职的讨点建议,进京述职的寻点支持,日日如此,月月依旧。他每天二更才睡,但五更未到又要起身批阅公文。繁杂的军政、来往的访客、见不完的将军节度使。他也像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知劳累,这毕竟是他的梦、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啊。国政繁劳,全国二十多个道的军务,三个月一轮的更戍,一年一度的勘选将领,每月一次的钱粮提调,再加上虎视的辽夏。虽然澶渊之盟中赵恒与辽主耶律隆绪结为异姓兄弟,但是辽主的野心与心智不下于他死去的母亲萧太后。所谓澶渊之盟,换来的只是一时的安定;所谓兄弟之谊,也不过是洒土扬沙迷人的眼睛。协议签了二十年,但谁又能知道将来如何呢?夏主元昊是个反复小人,其先祖投唐,赐姓为李;后来元昊投宋,改姓赵;现在干脆自立为帝。派了亲弟元戎带兵在延州一线掠杀抢夺,几次派兵都未能取胜,元戎望风而走,大军一撤又卷土重来。杜寰很是忧心。 
但边患可以慢慢应付。难对付的是朝内。皇帝昏聩,一天到晚求神拜佛,东封西祀。众皇族多有不臣之心。皇八弟,人称“八大王”的荆王赵元俨早已虎视眈眈;皇太子赵桢一面防皇上,一面防荆王,一面又在紧锣密鼓笼络人心。杜寰长叹,身处高位,伴君如伴虎,行事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党争,性命难保。为国捐躯死何足惜,但是为了党争这种与国家安定、百姓安乐关系甚少之事丧命,未免不值。 
杜寰的枢密使工作就一直是这样进行的,很劳累,很琐碎,也很平淡。可是近来总在公务之暇感到一种压力、一种焦虑、一种不安,甚至是一种失落。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缓缓起身,天已渐明了。 
“公子,”侍从青龄忙走了过来,“今儿是西园雅集,没有朝会。公子平时不苟言笑,与同僚们都疏远,今儿也该去会会各位大人,也算同事一场。再不然,到西山散散心也是好的。” 
古时官吏多有一年一度的聚会,旨在修养身心,以示上居朝堂下有林泉之心。晋时有兰亭集会、曲水流觞,唐时有曲江游春、诗酒风流,到了宋时,选中了京外十里处的西山,取名西园,每逢秋高之时,择吉日,百官游冶,对诗作词;这一日,各个府邸中的夫人小姐也可以前去游玩,赏西山红枫,观碧溪白石清水,已成为有宋五十年来的盛事。 
杜寰眉头一皱,他本不愿混同那些庸碌之流,只求做些为国为民的事业,冷冷的答道:“何时去西山不好,非要这时去凑热闹!今日正好没有访客,到幽园散散心岂不胜似百倍?” 

“公子——”青龄见他已向府中的幽园走去,身影孤寂,眼圈竟红了。悄悄的嘀咕道:“要是有位少夫人就好了——”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鱼书并雁字,此情难托。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流年迅景,被浮名,暗辜欢偶。情到不堪言处,吩咐东流。” 
幽园,园如其名,没有一般官邸中的那种繁华,甚至没有游廊、秋千、假山。只有一湖活水,水的源头是西山的泠泉,湖水极冷,湖边种着青青的翠竹,虽没有湘妃竹的凄冷哀婉,但在水气氤氲中,也别有一番摇曳情姿。湖面空无一物,没有浮萍,没有莲花,也没有游鱼。唯有一座水边小亭——容与亭静静的倚于竹木中,压水而建。 
亭中的杜寰已是怔怔,他本不屑于作这些哀婉的词,但不知何故今日竟不觉脱口。他这是怎么了?对着这湖水,这竹林,这容与亭,这些他在建府之日执意坚持的但当时又说不出原因的东西,他无语伫立,心中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明白,天下最不可欺之物只有两件:一为苍天,二为自己的心。有没有天,他不知道;但是他深深的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的失意,他的伤情,全都为了她,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她——洞庭上的湘灵。水雾迷蒙,似乎又听到了她的琴声,又看到了她略带忧伤而不失清冷的眸子,又嗅到了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 
这是情吗?他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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