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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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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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外,赵桢闲适的呷了一口酒,对范仲淹道:“范卿,你词做得好极,一曲御街行,唱遍黄河上下,京师内外啊!辞真情切,把柳三变无病呻吟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都比下去了。以后再有佳作,先那给朕看看!” 
范仲淹一揖:“皇上错赞了,这首御街行并非臣作。” 
“什么?不会吧,范卿过谦了。” 
“非也,乃是误传。此为沐啸风所作,臣爱不释手,令人谱曲作歌。众人以讹传讹,反而埋没了真作者,臣心中有愧啊!” 
“沐云——”赵桢一沉吟,自言自语“是他?他什么时候学的作词,怎么屑于作这些东西了?” 
范仲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赵桢自失的一笑,示意他继续。“皇上容禀,当时臣谱了曲后,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还说此词只有洞庭湖上的湘灵才悟得,也才可以配得上曲。臣也只当玩笑了!” 
湘灵?沐云,你到底是谁?君蓉已听得呆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触及我的旧伤。如果是他,那为什么不来见我。夫君,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还是,还是你已经放弃我了?如果真的要放弃我,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死心;为什么躲在别处,看我苦楚伤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入夜,秋月正明,西风飒飒,君蓉倚栏而立,目送飞鸿,低声长吟: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小妹,是范大人的御街行吧!”赵桢从她身后慢慢走来。 

“是,四哥。”盈盈施礼,“我有一事相求。我想——去延州一线走走,要议和了,我想——” 
“你真的要去?”有些迟疑,眼中闪动一种难以捉摸的光,隐隐约约有依依惜别的情谊。 
“四哥,我一定要去!” 
赵桢颔首:“你收拾一下吧!”转身欲行,忽又停住,慢慢的说:“多保重。”说罢,竟去了。 
“四哥——”她拜倒,久已不落的泪竟滑下了一滴、两滴—— 

秋风驿道,君蓉白衣软巾,一派儒雅公子的风范,悄然离京。她没有留意,路边驿亭中,有两个青年正目送她。 
“就这么让她走了,你不后悔吗?”问的人清秀如玉,玲珑剔透。 
“那又有什么办法?留得住她的人,但是她的心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她终究会走的,早在七年多前的毒发之时,她注定就要离开了。”另一位手摇湘妃竹扇,扇下用金绦垂下一条玉龙,“到底怎么样,只能看天算了。” 

二十 相见时难别亦难 
延州城是塞上雄关。城外黄沙遍地,戈壁千里。城内却市井里弄,治理俨然。军营中,荷戟擎枪,军风严整。似曾相识,又颇为陌生。君蓉心中竟一阵苦涩,又一阵酸楚。像是岳州啊!可是,他会在吗?会是他吗? 
“范大人,杜公子,请这边走!”一个军校施礼,“沐公子这几日有事,向吴、莫二位大人告假了,军务由二人暂理。” 
“走了?”她眉头一皱,有些失落,有些伤心,有些怨恨。心中默道:“就这么走了?枢宇,如果真的是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一贯这样无情,不是吗?我的心被你伤了也不止一次了,现在,你又要再度伤害我了吗?但愿不是你,因为我的心已经不比以前坚强,它不能再承受新的打击了,哪怕这种打击远远小于以前的冷漠、无视与淡然。” 
就这样,她自称杜君,住了下来。吴莫二人初见之时虽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待她以上宾之礼。一连半个多月,她暗查延州一线的所有军务,参与了宋夏和盟的签订。西线终于可以有片刻的安宁了。但是他,那个乘风而来,逐鹰而去的沐云,始终没有出现。 
西域的月儿很明、很亮,也离人很近。她最爱坐于城头望月,这时她可以改换女装,这也几乎成为她这半个月来的必修之业。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三年多来,她为枢宇守节,放弃了她尊贵的公主身份与地位,放弃了闺中少女的矜持,以处子之身守候漫漫人生,忍受着世俗的点指、嘲笑与闲话,但是她都可以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三年多每个日日夜夜的相思相忆相守相望。古人云“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她为了他,已经由横波目、流泪泉化为一口枯井,没有泪,不会泣,只有缠绵到今的相思。又有人说“长相思,摧心肝”。她的心肝,早在那个春日为他而摧,图余一个皮囊而已。什么朝廷,什么社稷,什么争权夺位,什么两国纷扰,她看透了,心凉了,不在乎了。她唯一在乎的,而且一直在乎的只有他。如果他真的在世,为什么不来见她,带她走,让她解开这相思的连环?可是他没有,他用七连环套住了她,套住了她一生一世,却忘记了她,丢下了她,又要用这种躲避的方式来戏弄她,嘲笑她。是她错了吗?她有错吗? 
这夜,依旧月光如水。她依旧登楼望月,身上,披着那件素霜裘。几个时辰了,她起身欲行。忽然月色一暗,她抬头,只见一只苍鹰擦着她头顶飞过,利爪一划,她的高髻松了,青丝顺肩垂下。她循鹰飞去的方向看去,却见军营的南角,有一帐微微有光,而刚才,她记得那里是黑漆漆的。 
循光而行,她来到一个普通的军帐之前。向内望去,空无一人。她挑帘而入,竟呆住了。帐中陈设朴实,一个大大的沙盘占据了绝大的空间,余下的全是军书战略。君蓉随手打开一本平夏方略,笔迹熟悉,她不由得心头一酸;定心细看内容,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她心下已经明白了大半,缓缓放下,向帐中四下看去。在帐的另一边,悬有一书一画。画中是一株白莲,莲上含露,立于水中。远远望去,竟似一白衣少女飘洒飞扬,临水而笑。画没有题款,但君蓉已是一痴。再看那幅字,一笔狂草,豪放不羁,笔意龙游,虽没有见枢宇写过狂草,但这气势,却让君蓉恍惚想起了漓江边的六州歌头。细品文字,竟又是一痴。这写的是李贺的《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落款竟然是“孤魂野鬼靖昌抒怀”八个字。君蓉呆呆伫立,心中五味杂陈,有苦有喜,亦乐亦怨。长叹一声,目光向下一移,发现画下案上竟有一物,刚才专心看画,居然没有看到。那是一张琴,桐木所制,玉弦金轸,好像她的逐辉,但是琴上有字——伴日。她手指轻轻触弦,声音很熟悉。逐辉——伴日——这三年多,她没有触过琴。当年手伤都不能让她放弃琴,而为了他,逐辉随水而去,她放弃了她的知音相伴,这都是为了他,可如今—— 
手指轮动,玉击金鸣之音清响如云,正合御街行的韵: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珠泪坠下,点点滴滴落于手上。泪是冷的,手是热的,手因泪落而颤,弦由手颤而摇。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心乱如麻,肠断欲碎,琴音低泣,恰似纷纷落花溶溶流水。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远处忽有箫声相和,声高如风清月朗鹤唳空,声低若燕语莺声呢喃喁她身子轻摇,几欲跌倒。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琴音止,她却拈住最后一弦未放,弦割入指腹。点点鲜血,染红了琴弦,也染红了她的白裳。 
咬住下唇,她强自走出了帐篷。城墙上,月光下,一青衣男子持箫而立,风吹动他的发丝,映衬着他冷厉的目光和俊雅的容貌,更凸现了他眉宇间的卓然傲气和凌厉煞气。手中竹箫在月光下闪亮,箫下垂着的竟是一对一模一样的玉鹰。 
果然是他!!君蓉呆呆的望着他,早已认定了他没死,可是乍一相见,还是心中杂乱。头一昏,摇摇欲倒。他飞身下城,以手相扶。君蓉推开他,后退几步:“果然是你?!” 
他目光冷然,但也有几分柔和:“我那天,服了缥缈还魂丹,灵柩一出京师,吴征、莫逐就给我服了解药。我本不想瞒你的,只是情势所逼,我——” 
“你是怕报不了仇吧,”君蓉冷冷的打断了他,“对吗,韩倬?或者应该称您为楚王殿下,是不是?” 
他呆住,但又缓缓的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君蓉继续道: 
“我知道的。在雁门关外,我就已猜中了几分;幽园相别,我虽心痛欲绝,肝肠寸断,但心中却有一丝希望,我觉得你不会走远,还会在我身边;辽国耶律隆耀一倒,我很高兴,我知道,我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我等、我盼,可是一等一盼又是两年多。直到现在,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你知道吗?我虽然是公主,虽然貌似拥有一切,虽然要时刻保持雍容与风范,虽然要在每一件事上做到识大体顾大局,但我也是一个女人,也希望有人疼,有人爱。我真的倦了——很倦了。”她转身,飘然欲行。 
他一把抓住她:“君蓉,我真的很抱歉,我——” 
“不用说了!”她再度打断他的话,微微一笑,却极为苦涩,“我记得我几乎从来没有打断过你说的每一句话,哪怕这些话是要伤我最深的。可是今天我一句话也不想听,虽然我知道听过了之后我可能会原谅你,但——算了吧!”轻摇螓首,“我记得我对一个人讲过,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的,既然他不愿意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甩开他的手,“可笑,我嫁了两次,居然嫁给了同一个人,也算得上从一而终了——” 
“君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我只说一句话,希望你能听我讲完,”他的声音有些凄然,“你愿不愿再嫁给那个人一次?” 
“我说过,我倦了。我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相亲相爱,是不用玩这些心智游戏的,可我错了。”她继续前行,“你还有多少身份?还有多少事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乏了,要歇歇了,真的——”身上的素霜裘滑落,她竟不顾,径自走了。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许久,马蹄声碎,踏破寒秋月夜。 
军帐灯火齐明,声音雷动——“有人出城了,快追,看看是干什么的!向南去了——” 
他望着她飘然而去,白衣白马,青丝逐风而飞。轻轻一挥手,几名军校奔了过来:“沐公子,您几时回来的?有人深夜出城,已派人去追了!” 
“都回去,不用追了。” 
军兵散去,伊人远离,天边只余白云一点。 
孤城,明月,持箫而立,身影寂寥—— 
我知道,他们是追不上你的。但是,我的湘灵,当我知道我最看重的是什么,想要抓住的时候,你就这样弃我而去了吗?苍天啊,我真的就这样失去你了吗? 

开封西山泠泉。不知不觉,君蓉归来已半个多月了。冬意已深,但她在泠泉边的飞霜亭中仍不住的写,她在抄禅宗的经书《坛经》。 
“君蓉,你想参禅了?”柴彧从山下走来,依旧玲珑剔透,“等了这么久,就这么放弃了,不后悔吗?” 
君蓉仍在抄经,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他。他继续道:“怨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她轻笑:“他纵使想瞒,也难保有蛛丝马迹;我固然傻,早就该发现他的身份,可也不至于傻到一无所知。这些日子,我前后细想,都明白了。” 
“这话怎么说?” 
她仍然在抄经:“那日在西山他救我,竟然没有被欺生的寒月夜踢倒。当时我还奇怪。现在我明白了,寒月夜是韩家祖上名马之后,他是韩家人,马怎会欺他?还有神女峰上我的素霜裘被挂住了一缕,他又没有见过素霜裘,怎么会在香溪说出它的名字?七夕那夜,他吞吞吐吐,说那天对他很重要,是因为那日是我们成亲周年,是他以韩靖昌的身份与我成亲的周年。还有——” 
“够了!”柴彧突然打断她,变得严肃起来。“你说你乏了,不愿做这些心智游戏。实际上谁也没有要你做这些,是你自寻烦恼。”他伸手抽出君蓉写的一页经文,指给她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人心动!’你明白吗?”他一摔纸,大声说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满心的要复仇,要报国,要扬名立身;一个孤高自傲,冰雪聪明,容不下半点虚假,受不了一句谎言,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谁都太看重自己那点子骄傲与自尊,而不为对方想想。就拿你来说吧,枢宇那么做全是因为他关心你,放不下你,你在他心中最重,你知道吗?他冒死潜入辽国,就为了洞房之夜看你一眼,给你慰藉。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留下素霜裘,也就等于留下了证据,如果让耶律隆耀知道,他的计划就全乱了。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是因为他要用这个素霜裘带给你希望和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你想过没有,他辽邦的敌人这么多,韩家又是戒备森严,如果他的身份被人戳穿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在哪里,哪里就值得他眷顾,他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离开你?这样的事,无论哪个男人对哪个女人而做,都会让那个女人感动得要死。偏偏是你这样的聪明人,非但不高兴,非但不想到他的难处,反而在小事上怨恨他,离开他!” 

 “我没有,我为了他早就不是那个孤高的公主了。我的骄傲,我的自尊,早已随赵滢死在了北国。我不怨他骗我,我只是——”君蓉放下了笔,眼中含泪,浑身微颤。 
“你怨他没来寻你,是不是?你想过为什么吗?他是不确定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更不确定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早在五年多前的容与亭中就告诉过他。他有什么理由怀疑我?他既然不认为我对他很重要,那就早点告诉我,我会与他一刀两断。” 
“君蓉,你又误会了。你知道吗,他虽然除了耶律隆耀,但并没有完全报了仇。他不能报这个仇,这么多年的怨恨,这么多年的周密安排,到头来是一场空梦。面对真正的杀父凶手,他却不能意气用事。具体的事,你以后可以自己问他。但是,你能否体会多年追求落空的那一刹那的落寞与寂寥。这些年,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当他发现一切并非如他所想的时候,他的心情你能体会吗?两年多,他在延州,一是为了大宋与西夏的战事,为了百姓的安宁,为了你和皇上在京中可以安逸的生活,而更重要的是调整他的心情,让他可以更轻松的面对世上的人与事,更完全的面对你。至于说到对你的不确定,”他长叹一声,“第一,因为他是一个死人,死人复活会有多大的麻烦,这你想过吗?第二,他是一个身份不凡的死人,他突然活了,皇上怎么看,群臣怎么想,辽主又会怎么办?他的身份太特殊了。第三,是因为你太忧劳国事了,况且又是杜大人的遗孀。冷不丁出来这么一个人,和你又是这种关系,有多少人会议论纷纷,又会有多少流言蜚语。你受得了吗?皇上受得了吗?天下人会怎么想?朝廷的体面,你的名节,毁于一旦。君蓉,做事不能鲁莽啊!” 
“你别说了——”君蓉脸一红,“我不会在意那些流言的,我心中,只在乎他一个人。虽然我以前舍不下大宋这片锦绣江山,但我知道,大宋是天下人的大宋,少我一人不损其荣,多我一人也不增其辉。我对大宋,如果还有几分依恋的话,那也是为了四哥,可是现在,我已了无牵挂了。”缓缓起身,“我知道,他之所以会出现,一是因为他的事全部做完了,二是,他——他作出了最后的选择。告诉他,我再等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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