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个问题你总会想起来,也必须由你自己去想起。老头子只能回答你第三个问题,告诉你,你,你们是怎么活下来,怎么到的罗家。”
那一年,时值盛夏——
清晨的微光直直洒下来,为叶上的露水增添绚丽。有莺啭雀鸣,伴着山间回声的唱和,悦耳动听。因时间尚早,又草植茂盛树荫浓密,这山里头未感酷热,反而透露出些许沁凉。
一路上山,采药人步履轻健,轻车熟路地绕荆棘迂沼地,显是常来。反而跟在后头的少年累得气喘如牛,不中用的样子。又不敢喊苦,只得拼命追赶着。
不歇地爬到一处断壁前停下,采药人卸下背篓,取出一捆绳索,径直走向最粗壮的树木。捆上,系紧,手上再用力扽两下,确认牢固。然后来到崖边,将剩下的绳圈摆到地上。
“先生,这次我下去吧?”少年人跃跃欲试。
“不。这里崖壁太陡,你功夫不到家,容易出危险。”
少年悻悻地撅起了嘴。
采药人颇有些不屑地白他一眼:“幼稚!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手上松松劲,小命就没了。再说这地方,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见,你爹娘不得找我拼命?”
少年搓了搓短衫下摆,撞着胆子顶撞回去:“您就会拿话堵我。我上铺子里都大半年了,除了认识几味药,什么都没学到。您又不肯让我正式拜师,难道真打算让我称一辈子药呀?”
“别小看了称药!是药三分毒,分量差一点会要人命的。我说过不收徒弟,你爱留下就留下,不愿意可以走,我不拦着。学医本来就需要耐心,我看你这急性子也学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趁早改行,莫耽误了前程。”
少年岂肯?也知先生恼了,一时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思及当初,也是知道先生脾气古怪,奈何他真的有本事医术高,所以父母亲才要软磨硬泡,一意恳求对方能收下孩子做学徒。最后虽不成,先生却也松口,表示:“学徒不要,只招伙计。”
伙计就伙计吧!只要能学到本事,身份无需计较。如此方得留下。如今技艺未精,若因一句牢骚落了口实被赶将出来,失业事小,家里望子成龙的父母亲跟前如何交代?乡邻面前也不好做人啊!
如是想着,不由更懊恼万分,鼻头泛酸眼眶泛红,忐忑着生怕先生就此给个发落。
采药人忙碌间也偶尔觑少年一眼,心里头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也很感无奈。相处半年,资质品行都有了解。采药人深感早这孩子并非学医的料。当初托辞不收徒弟,原也是考验。奈何他不受点拨,心思不纯,实无长进。只不过看他每日在铺子里称药、配药、煎药,虽不能说尽善尽美,可算得兢兢业业,便硬不下心肠赶走。
庄户人家务农,若非想靠博取功名来换得出人头地,便不怎么用心教孩子读书。他们眼里,让孩子学门手艺比念书写文章实在多了。本意,也是不希望子孙后代都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日子。只是,术业有专攻,龙生九子且各有所好,何况是人了。另者,医术不是手艺,而是精深的科学,不看书不识药理无论如何是学不好的。
几方面合在一起细思量,采药人觉得再不忍心,此番回去后也还得想办法让这孩子知难而退才好。
彼此沉默着做好了准备,采药人最后关照少年:“建业,此处偏僻,恐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在上面小心点儿。”
少年认真点头:“噢,知道了!先生自己当心。”
先生点点头,背上篓子,拾起绳索,扣在腰际一块奇怪的铁扣上,走到崖边。望底下,一片幽深,黑黢黢看不到头,仿佛蛰伏着怪兽,随时能跃出来将人吞没。建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采药人瞥他一眼,在心里头又叹了口气,再拉拉绳子测试其牢固,随后便一手提住绳索,纵身一跃而下。
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下法,不由惊叹,跪在崖边望着翩然降落的人看得痴了,竟也忘了骇怕。
他却是不知,采药人施展的已非寻常攀岩术,而是刻意训练出的轻功。极致的动作也并非炫技。放眼别处山林固然可以顺着绳子徐徐而下,此处崖壁却很光滑,可攀扶的地方不多。况且悬崖直上直下,几乎没有坡度,想要攀爬而下实非易事。采药人采投身之姿,手上的绳子是拿捏好长短尺度的,坠到半山腰时掌中的余长便尽了,下坠的趋势自然减缓停顿。
待停稳挂住,采药人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铁楔子寻处石缝用力楔进去。楔尾有圆环,将绳索穿入固定,便可一段一段慢慢下降,可算是下落途中的一个中转。
从崖上往下看,只觉得乌泱泱一片,不见底。其实,下去了才知道,崖壁石缝里有很多横生的树桠。虽不太照得见阳光,经年下来也长得茂密。甚至生有不少难得的稀罕药草。因此上,纵然此处山势险要,采药人每年总要来几次。且每次来,都或多或少有惊喜收获。
吊在崖壁上寻摸了半刻,已得了几枚石斛、岩珠。横着荡过去些,发现崖壁上有几支新折断的树枝。看那枝干也有碗口粗细,一般的鸟雀是很难把它毁成这样的。这种绝地,大只的兽类到不了,纵然猛禽羽翼也难回旋,而断口也不像是被雷电击打或是劲风摧刮。采药人心头狐疑,便靠近过去欲仔细查看,又见附近还有数株同样有折痕的枝桠,不免疑窦更深,忙低头往下窥去。
犹是黑黢黢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因为如此异样的情况而显得越发阴森。对流的空气嗖嗖拂过,带着寒意。采药人收回视线,抬头望顶上。蓝蓝的青天从两侧的山壁间挤进来,亮得那样纯粹澄澈。偶尔有雀鸟掠过,更将这蓝色点缀出生气。只是数十丈的纵深,换作平地跑过不过数息,在这里却宛如天堂与地狱之差,不得不慨叹造物神奇。
失神刹那,恢复自持,采药人思及此刻处境,心下有了决定。
径直又下去丈余,光线更暗。采药人并不取火,只从怀里摸出个胭脂盒大小方方正正的物什,外面套一个黑色的绒布罩子。取下罩子,只见那物件幽幽地散出蓝绿色的光来。那竟是一个方正透明的琉璃小盒。一头镶着玲珑荷叶型的红铜底座,顶上接个环,穿有一根蛇鳞节状的铜链。盒内幽幽蓝蓝又透露出荧绿色闪光的,细看下俱是米粒大小的砂砾矿石。虽不很耀眼,却足以把近旁的事物照个清楚明白。
乡野中尝听长辈们恫吓小孩子,夜半时分不可打坟头死地边过,容易撞见荧荧鬼火,要勾魂取命的。上了学堂,有了些知识,便能知道那都是磷光作祟。也听说有矿石含磷的成分多些,置于暗处会有隐隐微光,很是有趣。想来,那盒子里的也是类似的石砾吧!聚而为灯,倒比火光安全多了。
采药人将链子挂在项上腾出手来,一只手捏紧绳索,另手则抽出了腰带上的锄头,时刻戒备着,将身子慢慢往边上又挪过去几寸。一条藤蔓伸出崖壁,近处的叶瓣上沾了点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采药人拿手指捻一捻,尚未干透。再放到鼻下闻了闻,不由蹙眉。
“血?”
忆起方才断枝残叶,采药人立时心上一凛。犹豫片刻,还往下悠了八尺,果然又见断枝,且前端好似挂着什么,随着空气的流动微微飘荡。采药人伸手取来,搁在荧光下检看,是根碎布条子。
莫非……
采药人下意识抬头看看这崖壁,又张大了眼往下探寻,企图在黑暗中搜获启示。只是荧光找不见的地方,只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连天光都难以抵达。
就这样挂了会儿,采药人突然有了灵光乍现的醒悟,迅速移动起来,急急往下降。
如此快速地下了有三丈深,脚下光滑的崖壁上居然天纵匠心地生出一块岩石平台来。那一处的崖壁中间是凹陷进去的,竟然是不知哪里来的信徒凿了一尊不动明王像供奉着,却是早断了香火。加之此处不见光,阴冷且潮,明王身上也裹起了青苔痕,看着未免凄凉惨淡。
平台地方本不大,只够两三个人盘腿坐着,恐怕也曾有人在此苦修,却终究耐不住严酷吧!采药人应是知道这个地方的,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降下来。落脚后往明王像右首,可见一个摆长明灯的石墩子,用来固定绳索恰是正好。
不过此刻,采药人却并不上到平台去,反而谨慎地将身子悬停在半空,只一只足尖抵着平台边沿,眉头微锁,似在聆听。
“依、啊……哈……”
隐隐约约,居然有语声。
“呃哼,啊咦——”竟似幼儿咿呀
采药人立时登上平台,取灯在手,缓缓往声源探照过去。
起初并没照见什么,便略往岩外移动些,就在边缘险境,照见了半边人影。凑过去看清楚,也是个少年郎的模样,仰面躺着,死活不知。他倒是落得巧,虽然半个肩膀一条胳膊挂在岩外,身子的大半边却是停在平台边上了,得以不落深谷。而他怀里伏着的,真是个婴儿。
说来也奇,这么点儿大的娃娃,话都不会说,更不知人事,待在如此绝境居然只是依依呀呀发出些声响,却一点儿不哭闹。
采药人慢慢靠近那少年,先把婴儿抱起拥在怀里,方才探手去测少年脉息。一探之下,居然尚有微弱的心跳脉搏。于是赶紧先将人往平台里头拖一拖,小心安置。再看怀里的婴儿,活泼爱动,似乎没受多少外伤,被护得很周全。看见生人,还无事般笑起来,煞是可爱。
感念少年用心良苦,采药人更仔细验看他伤势。移灯过去,不由肃然。他累累伤痕不算,伤口犹在往外渗血,全身衣衫早被浸湿,红红的湿了一大片,恐怕撑不了许久便要归西。
管不管?救不救?
——为医者,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也深谙救生不救死的保险。
适才上山,曲径处狭路相逢,那些面容不善的江湖人是何来历?是否就是他们将这少年击落悬崖?又或者寻踪未果,还将折返?
祸福吉凶,生死往来,正与邪都是未知。江湖,从来有自己的规矩。而江湖人,也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放浪人。他们眼里没有普通人的王法,只有恩怨。寻常的伦理纲常或许不能苟同那样的生活处事方式,他们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又像存在两个平行的空间,可以互不相干,也偶而会来打扰。只是那样的接触,总免不了腥风血雨。
“先生自己也是从虎狼之地逃生出来,何尝愿意卷入另一场是非里?”老人的讲述缓慢而从容,低沉的嗓音里透露出苍凉与无奈。
晴阳有些发怔,手不由自主捏住右边的袖口。那里腕上,有他从不离身的银镯。
“为什么最后还是把我们带了回来?”
建业叔掀起睑来认真地望着他:“因为你呀!再大的恩怨都不该落在一个婴儿的身上,再深的罪孽也抵不过羽之拼死护你的心意。所以先生愿意冒一次险。想看看天意,能把你们的命运送到哪一边。是善?还是恶?”
别人的讲述就只是一次决定,可晴阳却仿佛看到黑暗中一个人一张脸,面对头顶青天和身下幽冥,长久地沉默后,付出一生的坚持与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五)打不散
小孩子之间不痛快了,爱吵架动手,大人之间不痛快了,偶尔也会打起来。区别在于,一个叫打架,一个,叫动武。
谷奕人抱着西西捧着把狗尾巴草欢欢喜喜从外头回来,一只脚踏进门马上又转头逃出来。还庆幸,亏得这小丫头一直关注狗尾巴草,没看见天井里的动静。也不顾西西的疑问,谷奕人抱着她拔腿就跑,将喧闹远远甩在身后。
西西攀着他肩头往后瞧,直嚷嚷:“停下停下,快停下!”
谷奕人充耳不闻,一个劲儿跑。
西西抱住他脑袋贴着耳朵吼:“停下呀,别跑啦!丁丁和东东在追我们呐!”
谷奕人差点儿没聋了,脑袋里一阵嗡鸣,不想停下也得停下。就听后头脚步声迫近,一人站到他边上不出声,先顾着喘气。
“哇,真是丁丁!”谷奕人认出来人是丁濬,居然大呼小叫起来。丁濬抱着东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哼哧哼哧问他:“为、为什么叫你还跑啊?”
谷奕人歪着头一脸莫名:“你叫我啦?没听见啊!”
东东作证:“我叫啦!你不理我们。”
谷奕人看了眼东东门牙中间那条大缝,心里头一激灵,吩咐他:“你怎么叫的?学一个我听听。”
于是东东提气卯足劲儿喊:“踏谷嘶——踏谷嘶——”
“大谷子”仨字有两个全漏风跑音儿了,又逆风逆耳,谷奕人听得见才怪。
细究起来,还得怪西西。这丫头管亲爹能叫“哥哥”,医馆里这些人甭管有亲没亲是否长辈,她都在见面第一天就给每个人起好了昵称。丁濬叫丁丁,小堂叫周周,落欢叫腿腿,谷奕人也不是谷哥哥了,变成了大谷子。甚至,她连大伯舅舅都没饶了,当面不敢造次,背地里管沈嵁叫“落雨哥哥”,给自己亲舅舅起了个外号叫“小假”。
家里头顺着她,喊来喊去的一时也能反应过来。方才情急,谷奕人边跑还边在心里嘀咕“丁丁”是谁,东东那几声漏风的呼唤他更听不明白了。
西西还有理,拿白眼剜谷奕人,气哼哼道:“到家了不进去还跑,白日里热昏头啦?”
谷奕人差点儿没气死,一把将小丫头夹在胳肢窝里,勾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教训道:“你是不是觉着全天下人都是你爹,见着你没脾气随你使唤啊?”又弹一下,“长幼尊卑恭谦礼让知不知道?”再弹一下,“小孩子开口说话先得叫人知不知道?你谷哥哥我鞍前马后伺候你这么多天,从哥哥降格成谷子也就罢了,你个妮子今天居然还敢教训起我来了,没大没小的,不收拾你还得了?”
说完了,又连弹三下,直把西西给唬住了,好大会儿工夫都懵懵的,没敢回嘴。
大约平日里被妹妹压着欺负惯了,从来也没见过有人能把西西降住,东东不由得对谷奕人很是钦佩,立即改口:“谷哥哥好厉害!”
谷奕人得意洋洋:“哼,管教小孩子,小意思!”
“你真的不怕噢!”
谷奕人有些不解:“怕什么啊?”
东东比他还不解:“咦?西西很会哭哒!”
“哭?”谷奕人话音刚落,就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啕,被夹在胳肢窝里的西西扯着嗓子哭开了。
这回谷奕人彻底傻眼儿了,忙把小人儿放下来,连哄带骗,却怎么样都劝不住了。
西西眼泪鼻涕糊满脸,当着满街过路围观人悲愤地表示:“我要告诉晴阳哥哥,你打我!打了,”哭到半当间儿她还不忘掰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六下,我也要晴阳哥哥打你六下!六下之后再打六下,再六下,啊啊啊啊——”
面对乡邻的指指点点,谷奕人一个头两个大,差点儿没给西西跪下。
“我的小祖宗,亲娘祖奶奶嗳,求求你别哭了,别哭!”
丁濬也帮着哄:“乖西西,不哭啦!你哭,沈师叔也不会来帮你的,他忙着,哎呀!”
丁濬脑袋上挨了谷奕人一记打,立时觉出自己失言,忙捂住嘴。却没逃过西西精怪的洞察力,停下来抽抽嗒嗒问他:“晴阳、哥哥、怎么、啦?”
不知是故意拆台还是真的本性老实过头,东东居然脱口而出:“舅舅在打阿爹呐!”
西西泪眼圆瞪:“啊——?”
东东挠挠头:“不过有时又是阿爹打舅舅。反正他们打来打去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