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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嵁不解。
三爷爷淡淡笑来淡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便以为削发赠父便是抵偿亲恩了?哪咤还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这倒不痛不痒的,短了诚意啊!”
见沈嵁沉思,三爷爷又添一句:“可别想着再去学哪吒!”他拿过自己的僧刀还回室去,“为师孑然一身,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弄出点伤来,为师心疼!”
木了两年多的人此刻动容,眼中一热,默然垂泪。
三爷爷看看沈嵁,竟自松了口气般,过来在他肩上按了按。
“你终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没死透。好啊!真好!”
自此,豆蔻再不吵着沈嵁了,也不日日来了。偶尔进“静思园”,便是安安静静坐在沈嵁边上。他看经书,豆蔻也看;他誊经文,豆蔻也誊;他坐禅,豆蔻便趴在桌上盯着他看,一声不响。
长辈们都说,大家面前的豆蔻是真性情,而沈嵁面前的豆蔻,是真女儿。性情常在,女儿难得,沈嵁是个奇人,豆蔻也是奇人。奇人的心,约摸只有奇怪人彼此才明白。
相安无事又过几年,转眼豆蔻到了笄年,也跟寻常女孩子一般结发盘髻行了成人的礼。清雅的礼服显得庄重,长裙曳地,衬出女子袅娜。即便逢年过节,豆蔻都不曾屈从礼数着过裙装。那一番,她却肯穿,且穿得好看,明艳。
豆蔻穿着那一身明艳自礼台上下来就直奔了“静思园”,沈嵁居然不在。时值春花烂漫,又一年杏花开败,豆蔻犹豫都没有,便还去了初见的杏花树下,果然见到了沈嵁。一张书案,一方笔墨,沈嵁席地而坐,沐浴在花雨中,白衫黑发,宛如花妖树精幻化,好看得不似凡人。
豆蔻默默凝望了会儿,便走过去,隔着书案坐在他对面,问他:“好看吗?”
沈嵁只是运笔,并不曾抬眼,却点了点头。
豆蔻笑起来。她信沈嵁看见了。
“你能笑一笑吗?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从没见你笑过。今日我笄年行礼,你当送份成年贺礼给我,就笑一下,好不好?”
沈嵁停下来,抬起头看着豆蔻,并没有笑容。豆蔻含笑,也目不转睛看着他。四目相交,对坐无言,与这纷飞的花雨一道,堪可成画了。
“谢谢!”豆蔻忽道。
听这一声,沈嵁便还低下头去誊写经文了。
豆蔻双手托腮,看人抄经,并不觉得乏味。俄而,又道:“莫无居士,我喜欢你!”
沈嵁面上不露声色,显得泰然。
豆蔻也没有任何不自在,兀自说着:“我喜欢你,不过不是小时候那种喜欢了,跟喜欢爹娘喜欢晴阳舅舅也不一样。我喜欢你,因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喜欢你。”
沈嵁提笔顿住,抖落一滴墨汁,污了一页纸。
“沈嵁,今天开始,我叫你沈嵁了。我不能喜欢一个出家人,我想喜欢作为沈嵁的你。”豆蔻伏下身子,贴着书案自下而上窥探沈嵁的表情,调皮地笑着,“其实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告诉你,因为你跟晴阳舅舅太像了。每次想起你都要顺便想起他,总觉得喜欢你就是喜欢舅舅,好别扭!”
说着更笑,银铃般清泠悦耳。豆蔻站起来,在花雨下旋转仿佛起舞,边舞边说:“沈嵁,今年我不会再来了。以后,我每年杏花飘雪时才来见你一回。见你一次便说一次,我喜欢你。你不告诉我你的心意,我就还一整年不见你。直到你回答我,或者,我放弃你。所以看看我吧!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穿好看的衣裳了。下一回,我披上的就是嫁衣!”
豆蔻不知道沈嵁有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不敢停下来确认,就那样旋转跳跃着,离开了这处良辰美景。
又一年,豆蔻依言来到树下,沈嵁也如故白衫散发,誊着经文。
豆蔻坐在他对面,告诉他一个消息:“我爹想我嫁人。”
沈嵁没有动。
“三叔不肯让小年继承凌家,大伯家的茂茂才十岁,更不行了。舅舅倒是无所谓,可小杜舅舅想叫东东回去继承杜家,恨不得上我们家来抢人。三叔就说,要么改祖宗家法,让我这个长女做个女当家;要么,就招个女婿回来,也是名正言顺。爹是最好招了小年或者东东,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可是,”豆蔻故作为难,“怎么办啊?我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子。我喜欢年纪大的,越大越好。”说到这里豆蔻停了下,猝不及防地抢下沈嵁的笔,一指勾起他下颚直望进他眼中,挑眉笑说:“我喜欢你!”
沈嵁面上纹丝未动,仿佛当真心如止水不见微澜。
豆蔻有些失望,不过也并未就此沮丧,反而心事诉尽很感痛快,还哼起来街头听来的小曲,一蹦一跳地走了。
是夜,静思园炸开了锅。
“你是豆蔻长辈,够做她的父亲!沈越之,你对得起我吗?”
凌家当主凌煦曈的咆哮响彻小院,盛怒之下更将眼前书桌一掌拍碎,笔墨纸砚散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溅了墨汁沾了尘,不复菩提意莲花洁。
沈嵁正坐在桌前伏案誊写,溅起的墨汁也挂了他衣襟,白衫上点点污渍,很是难堪。而他,只是坐着,垂睑,低头看见一堆残片中的某一张,俯身拾起。
豆蔻的字迹很好认,她总喜欢在写捺的时候勾一下,好像顽童使坏伸脚勾足预备绊人一个跟头。此番她的恶作剧变成了一纸婚书,呈到父亲跟前说要嫁沈嵁,且只嫁他。不说年纪悬殊,沈嵁是沈晴阳亲兄长,与凌煦曈乃同辈,如何肯将掌上明珠配他?当即勃然,捏着婚书来到此间寻沈嵁兴师问罪。
为父舐犊当可谅解,只凌煦曈哪里晓得这件事纯是豆蔻自作主张,与沈嵁确是无干的。若说有错,便只怪他言不明意不清,对少女的告白表现得模棱两可。但在此刻的凌煦曈看来,也是暧昧一场,无端给人一个奢望,实在可恶。
“三日之内,你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休怪凌容宁翻脸无情!”
丢下一个警告,凌煦曈拂袖而去。留下沈嵁一人面对着弟弟沈晴阳的质疑,以及师父尚有安的无奈,依旧讳莫如深,不落一字的辩白。
及至第二日,他独自去到杏花树下,仰首望一眼已落了一半的枝头,抬手轻触粗糙的树干,眼中覆了落寞。又过半个时辰,他架起了薪柴堆作的莲花台,禅坐其中,就在这漫天的花吹雪下引火自焚。
幸得恩师相救及时,得保性命,半边脸却叫热气灼得面目全非,连带着一只眼睛也几乎熏瞎了,嗓子被烟火燎得没了声音。更可惜,那一头不肯留起的乌发,从此只显枯色。
被膏药和纱布裹满全身的日子里,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不肯将眼睛打开看一看尘世,躺在床里便同尸体无异。
凌家夫妻来了,不说话;弟弟一家来了,也只落泪不语;凌家这些兄弟长辈都来过,每一个都是叹,劝慰也好谅解也罢,言语在这一个心灰意懒了两次的人身上,都不过是徒然无力的虚情假意。
最后,豆蔻走了进来。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终于哭了。
“你别死,我不缠着你了。我要走了,去江湖里做我的女侠。你好好的,吃饭睡觉诵经,活得久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别恨我了,恨一个见不着的人太浪费时间,不值得。对不起,沈嵁!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不会再说了。我真的后悔,应该永远当你是嗳公子。那样你也就永远是杏花树下留着长头发,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嗳公子。是我贪了一眼,却误了你一生!再见了,我的嗳公子!”
哭肿了眼的小巾帼俯身过去,在唯一没有被纱布包裹的嘴唇上啄了一吻,附了一生的情真。
随后她真的走了,去江湖。
无论是单骑走边塞,弯弓射贼首;或者潇洒江南景,杯酒寄豪情;亦有乘风破浪汪洋上,与鲨伴游枕星月同眠,屡屡有轶闻事迹传回家来,大人们都缄口,总是东东和西西这一对龙凤胎的侄儿侄女殷勤跑来,与沈嵁绘声绘色一番讲述,堪比茶楼说书人,真是精彩。
每每,沈嵁都听着,毁了的半边脸藏在发里,余下的一只眼睛落在经书上,像活在无关的时间里。
或以为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可临走,他又会以笔代口书一个“好”。兄妹二人看见那字便笑一下,高兴地跑走了。
只过了一年,又到杏花开时,说不知何时还家的豆蔻却回来了。
她如承诺的一般,没来见沈嵁。沈嵁也依然待在静思园里,不肯出去。
这一天,东东独自来了,神色凝重地递过来一枚火红色的帖子。
是婚帖,豆蔻的。
“姐姐说她还是不想做当主,不如嫁人吧!选了归云寨关伯伯家的关炘哥哥,下月有吉日,关炘哥哥就来成亲。”
婚帖摆下,说明一番,东东便走了。
沈嵁捧着经书看了足足两个时辰,一页都没有再翻动过。
随后他合上经书,起身绕过书桌,向外去。经过桌前蓦地停了停,回头看那枚红色的婚帖,手指在上头轻轻抚过,并不取来细看,径自走了。
出门走上熟悉的□□,这一条探花的路,沈嵁一年没有走过了。一样的树一样的花,一样的水和石头,景物依旧,人事已非。沈嵁没有走得很快,也不带犹豫,一步一步,执着地走去那株看过八年的杏花树下。
今年花犹未落,一树娇蕊还带着浅浅的绯色,一如胭脂腮上红,无端娇羞。
沈嵁立在树下,不看花,看树干。少了花雨的缭乱,得以清晰地看见树干上的刻痕,歪歪斜斜许多道,一道比一道高。终于树长高了,比高的小人长大了,树还在,人却不再见。
看着想着,便恍惚,心头莫名刺痛,沈嵁直觉胸口闷了闷,一腔热流涌上来,嘴里含住半口腥甜。
“呵,”作哑一年的人,其实并非不能言,“原来还是在乎的!”
他笑起来,自嘲又晦涩。
“第一次看你笑呢!”
沈嵁没有回身。他知道的,有人来了,来的人,是豆蔻。
他问:“谁教你试我?”
豆蔻答:“没有谁。我在外一年,总是不甘心,就回来试试你。”
“若我不来呢?”
“我便真的嫁关炘去!”
“你会吗?”
“不会!赌气说说。”
沈嵁苦笑。
“我脸毁了,你看着不害怕?”
“我脸没毁,你还不是怕得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
沈嵁终于转过身来,看见豆蔻一身白衣,似当年自己站在花吹雪下,干净得很透彻。
“沈嵁,我喜欢你!”豆蔻的告白已等同誓言,“我不在乎你比我大多少,也无所谓你该是谁家的长辈,你男未婚,我女未嫁,我们不是宗亲,半分关系都没有。这世间一切的理法都不能阻碍我喜欢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也不行。”
沈嵁默了默,撩起遮面的发,露出另半张褶皱的面孔。
“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我只是阻止自己而已。”
豆蔻跨前几步逼到他面前,直视他可怖的容颜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毕竟等我老了,你还依旧是年华正好。亲情都不能笃定,我又拿什么赌莫名的情愫?死过一次心了,反而更怕伤心。”
豆蔻深深地望着他,过了好久好久,随后她说:“沈嵁,我喜欢你!你变成这样,我依然喜欢!”
“我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许也将瞎了。”
“没关系,我不瞎,我替你看。”
“万一我老了。”
“只要不死,我就喜欢你。一辈子!”
“你爹?”
豆蔻奇怪地笑了下:“他从来没有反对过!一年前,他是逼你,却几乎逼死你。”
沈嵁愣了愣。这半日,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之多远远超过这几年里的总和。说不清是喜是悲,终究付之一笑。
“挺好的!”
豆蔻歪着头:“好什么?”
“脸毁了,挺好的。”
“哪里好?”
“起码,你不用觉得是在喜欢晴阳舅舅了。”
收纳了豆蔻眼中的惊诧,沈嵁双手抬起捧住了这张稚嫩的脸庞,用保存的半张脸勾勒一抹笑容,很低很慢地倾诉:“我想你记得沈嵁时,眼前只看见我的脸。哪怕它丑得很可怕,也是我,只是我。”
长长的吻落下,震落一树杏花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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