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爱你!”
檀幽顿了顿,深深凝望,眼底莹莹有光。
“别以为说了好听的,我就能放过你。下辈子,记得来还债!”
“我福薄,不怕来世还跟着我受苦?”
檀幽摇头:“一定不会了。今生都苦完了,来世一定都是好日子。就怕,太好了,你忘了来找我。”
羽之在她额上烙一吻,承诺:“心都给你挖走了,下辈子不找你,活不起!”
“好啊,那我等你!下辈子,换你来、来……”檀幽气力不济,眸光已有些涣散,却固执地硬撑着,将最后的话说完,“下辈子,你也刺我,就,两、两清了!”
羽之握着她手,放在自己颚上摩挲:“哪有那么容易两清?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欠我,我欠你,我们一直欠下去,每一世都在一起,慢慢清算。”
檀幽几乎失声,要好用力好用力才能挤出一个音节,努力说着:“好、好!”
随后眼便合了起来,呼吸不再痛苦,也不说了,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爱人怀里,似酣睡,却永眠。
冰凉的手还在掌心攥紧,苏羽之眼中无泪,嘴角含笑,哄孩子一样低柔地诉说:“别走太快呀!下面很黑,我没有带灯来。好怕走散了,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啊等,等啊等……”
放下手来轻捋女子鬓边发丝,拂过那眉眼,又过鼻梁,落在唇上。
“等我!”
手猛地握住刀柄向外拔出,鲜血喷溅泼洒在殿中,苏羽之含笑仰面倒下。
“不要——”
晴阳终于找回了声音,喊出肝肠寸断的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归有期(下)
晴阳倒抽一口凉气,满头冷汗自回忆中惊醒,没有留意兄长沈嵁何时来至在身旁,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怎么了晴阳?哪里不舒服吗?”
晴阳笑了下,摇摇头:“没有,想到以前的事,有些后怕。”
“以前?”沈嵁挨着晴阳坐到檐下长凳上,“你不是都想起来了么?”
“是啊!不过有些事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什么事?”
“那一天。”
“那一天?”沈嵁迟疑了一下,便领悟过来,眸光不由得黯了黯,“那一天,我真想忘记,永远忘了它。”
晴阳看着沈嵁侧颜,沉默许久,忽笑了。
“又被姐夫说中了。”
沈嵁偏头:“凌当主?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把魂丢在麓云堡了。所以我才不敢去想那一天。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回避。姐夫说哪儿丢的魂就该去哪儿捡回来,方才我逼自己去想了,也难过得要死,可我居然发现原来那天不止有悲惨的事。换个角度看,姑姑和二叔圆满了,杜阿爷和二叔相认了,我也见到了爹和大哥。三个家终于有了各自的团圆。这是好事啊!”
沈嵁更担心了:“晴阳,你可还好?”
没有比此时更清醒自知了,晴阳唇边勾起一抹笑,认真道:“大哥,谢谢你!”
沈嵁一愣。
“那天你一直保护我陪着我,姑姑和二叔诀别,你怕我伤心,还挡着眼睛不叫我看。任谁目睹过当时的场面都会受不了吧?大哥只大我三天,却将一切恐怖看尽,反而只想着不要我受伤。那一天的大哥真的是大哥,最亲最好最可依赖的大哥!”
沈嵁被夸得极度无措,脸直红到耳朵根,摸摸鼻子干咳两声,扭过头去道:“说你自己的事儿,扯我干什么?”
晴阳卖乖:“我是你弟弟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咧!扯来扯去,总要扯到你嘛!”
沈嵁白他一眼:“扯你个鬼嘘!”
晴阳笑:“哎呀呀,大哥也学会讲市井粗话了!”
沈嵁抱臂:“学坏多容易!你们这些猴子一个两个都不是善茬儿,横不能总被你们欺负打压,我偶尔也得反击一下。”
“别别别!物以稀为贵,难得我们这一伙里出个正经人,大哥你可要严防死守,出淤泥而不染啊!”
“有你在,我迟早是个黑。”
“那我远着你点儿。”
“敢!”沈嵁一瞪眼,“自己说团圆,赶紧跟我回家去给爹娘尽孝。这回你非得听我的不可!”
晴阳忽沉默,眼底似有深意,只是定定地凝望住沈嵁。
叫他看得难受,沈嵁瓮着鼻子道:“干嘛?我脸上有宝贝?”
晴阳摇摇头,言辞恳切:“抱歉大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沈嵁叫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我真正的家去,我要回风铃镇。”
沈嵁怔了怔,冷静下来好声问晴阳:“你想好了?”
晴阳点头:“想好了。深思熟虑!”
“可我不明白,我是说,你是沈家嫡子,就不想爹和娘吗?就不顾及他们思子心切?”
“我的确不孝,甚至可以说罪该万死。”晴阳起身,直直站在沈嵁跟前,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诚心思过,“大哥,刚刚我一直坐在这里想。不止想过去的事,也想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决定。发现原来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晴阳退后几步来到天井中央,举目四顾,重新打量这方熟悉的天地:“我在这里成长,人生最初的快乐全在这座小院里。以致于我一直以为,回来就是回到了根本,就是靠近阿爷和二叔。可我忘了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避祸,埋名,他们无不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从心底里,他们肯定想像平凡人一样,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这里其实只是一座固步自封的牢笼,而我居然将他们的不得已理解成了悠然淡泊,一心要去效仿。却不懂,他们如此委屈,只是想有一日姑姑或者我可以离开,真正自由地去生活,去爱!这些年我所谓的想通了,其实只是自以为是。我压根没有走出过去,还大言不惭说守住回忆,真是辜负了阿爷和二叔,也辜负了真儿!”
落寞间垂首,看见脚下的影子,夕阳斜照将它拉长成诡异的瘦削,感觉起一阵风便能刮跑。
曾经的固执,如今的心虚,晴阳终于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胆怯,想通了这些年对“离开”与“回归”的错解。
沈嵁很高兴晴阳能想通,却不甘心放弃。他努力尝试去规劝:“既然这里不是归宿,就该认祖归宗。我知道你在叶家很快乐,但沈家才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回去。不为继承,只是为了娘。她想了你十五年,又等了你十四年,你该给她一个母子团圆。”
晴阳歪过头,笑吟吟问沈嵁:“那么大哥呢?”
“我又怎么了?”
“你心里谁是你的娘?沈家的主母,还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丫鬟?”
沈嵁蹙眉:“你问得不对。无论生我的还是养我的,娘就是娘。两个我都认,两个我都敬。”
“大哥不老实!”
“……”
“要是我,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一天都不曾相处过的人,即便血脉相连也亲不起来。反而,养我教我,与我朝夕相对同甘共苦过的人,二叔、姑姑、阿爷阿娘,还有后来的姐姐姐夫他们,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我的亲人,却是我最亲的人。姐夫信上说‘无血一家’,他江湖里死去活来,终究看得多,想得透。亲不亲讲情,爱不爱,用心。大哥,你其实根本不会想那个亲娘,因为你连她的脸都没看到过。不记得的人,从何想起?你跟我一样自欺欺人!”
沈嵁语塞,脸色有些发白。
晴阳却不放过他,更加一言:“其实娘又如何?她真的是想我吗?”
沈嵁正色:“不许胡说!娘无时无刻不惦念你,常背人独自咽泣,我不许你这样践踏她的用心。”
晴阳笑了,眼神中藏着狡黠:“瞧瞧,要说是亲儿子呢!这就急着护短了。”
“你……”
“大哥其实何尝不是想错了娘的用心?”晴阳打断气恼的沈嵁,兀自说来,“我满月之日便叫二叔抱走,在娘身边只有那短短的一个月,而大哥你承欢膝下足足十五载。你说娘明知你不是亲生的却视若己出,十五年里总告诉你要去找到亲娘,接回府中孝敬,却只字不提找我。你说她慈厚,我却觉得娘实在恶毒。”
听这话,沈嵁几乎跳起来。晴阳暗示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纵使无心,可十五年耳提面命,大哥心里早已有了信念,要找到我,让沈家的嫡子认祖归宗。你敢说你没有愧?没有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有负亲恩?娘不单教得你勿忘,还让府中上下齐齐唤你大少爷。你分明独子,少爷便是少爷,何来大小之别?娘虽不提我,却将我这个人埋进你们每一个的心里。我像幽灵一样缠着你,压迫你的道德和良知,于是你一心找我,在麓云堡拼死保护我。你敢说,那时候你没想过死?没想过只让我一个人回到沈家去?沈嵁,看着我!”晴阳直直盯视沈嵁双眼,强迫他直面,“告诉我那一天的你是怎么想的?如今又如何?”
这一番质问振聋发聩,打得沈嵁全身战栗,从心底里感到恐慌。
“呵,我怎么想?”他僵硬地苦笑,“我想你回来,想娘不再哭。你说得对,那一天,我是想死。因为你回来了,我这个冒牌货就可以谢幕下台,永远消失了。那样多好!本来我的出现就是错误,没有我,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
堂堂男儿,居然落泪,心痛从往昔滚滚碾压过来,积累了十数年,剧烈到喊不出疼来。
晴阳神情黯然,默了许久。抬眸时有歉意,也有坚决:“对不起大哥!我不得不扒开你心里的疖子,很疼吧?二叔也疼过。我看见过他的疼。”
那是夏侯显渡命与苏羽之后。他醒过来,看见心上人和师父的尸体,恍然自己又一次幸存,居然揪住已死去的夏侯显前襟,摇晃着尸体绝望嘶吼:“为什么?我想活的时候你不给我活路,我要死的时候你又送我一条残命,今生注定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像冤魂一样缠了我三十年还不够,下辈子也要我慢慢还。你就那么喜欢和我纠缠一起没完没了?到底要折磨我几世才甘休?回答我,起来回答我!”
想死的人揪着已死之人的衣襟一遍遍质问,却如何能得解答?只叫一旁的人听得断了肝肠,疼了心。
当时当刻,没人能安慰二叔的悲怆。正是在场每一个人想他活下去,全不顾这一个碎了心断了念的伤心人唯一的祈望。那是最卑微的求全了:生不同寝死同眠!即使是这样仍不能如愿。二叔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安排里,终于连死都不自由。
“我曾经以为救命就是救活,后来爷爷告诉我,救命更救心。一个人没了活着的向往,便是白活、赖活、苟活,不如不活。二叔得一次渡命又多活六个月,这六个月里每一天都受蛊毒侵蚀,疯的日子多,醒的时候少。你觉得他能叫幸运吗?”晴阳走上前靠近自己的兄长,话语中情谊拳拳,“我没有撞到头的时候便已经失忆了。我竟忘了,二叔临终跟我说,走啊晴阳,离开这里,自由地活下去!重逢后爹给我赐字,叫旭之。他是想我以后能像二叔说的,劫后重生日旭阳再东升。我却辜负爹一番深意,白白浪费了十四年。大哥,你还要再错十四年吗?”
沈嵁还有些失神,痴痴然说不出话来。
晴阳俯身与他平视,笑容好暖:“没有我,娘会伤心。但如果没有了你,我们的娘就活不了了。你是她唯一用心抚养过的长子,你是她的命啊!别再错下去了。我们,该去找各自的人生了。”
沈嵁抬头,夕阳照进他眼中,橙黄灿烂,满是火热般的希望。
翌日,说改天登门致歉的凌煦曈居然大早上就拎着酒和菜来找杜旌山,推门入院抱拳又寒暄,三言两语就熟稔。看着杜家父子二人和凌煦曈对坐推杯换盏,晴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槐真搡一搡他,笑问:“晴阳哥哥愣什么?”
晴阳不无失望:“都不打,多没劲!”
槐真扑哧一声,挽指戳他额头:“要死啦!都是一家亲,怎不盼着点儿好?”
“我以为槐实鼻青脸肿的,岳父大人必然要心疼一下,报个仇什么的。”
“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弟欺瞒长辈本来就不对,心术不正还在落欢的药里做手脚,差点儿闹出人命,姐夫教训一下分属应该。又没打死,已经是给阿爷阿爹面子了。”
晴阳夸张地捂着心口:“真儿,槐实是你亲生弟弟吗?太狠了,这也!”
槐真抬起下巴,正义凛然道:“无血一家,真儿听姐夫的,帮理不帮亲,认情不认血。”
晴阳呆了呆,眨眨眼又把槐真好一通打量,忽然伸手把槐真搂住,撒娇道:“真儿你真好!”
当着一院子的人,槐真羞极,索性埋首在晴阳怀里,不肯见人了。
而这半日的一顿酒,凌煦曈却并非纯为了致歉而来。最要紧,还是想就杜槐实前番暗自去风铃镇拜访,与凌煦曈交涉江南份额一事,凌家当主想来表个态。
酒过三巡,趁着气氛融洽,凌煦曈搁下筷子,直言:“令孙少年志高远,想做这个江南王,晚辈是很激赏的。生意上的事本来就没有长久的兴荣,要是十五年前,有慕霞山庄夏忆领袖,晚辈哪儿敢把分舵设在徽州?可惜当年赣南内乱,没多久夏忆身边的得力军师梁承勋病故,他人便颓了,只做生意不理江湖,也是遗憾。晚辈乘人之危钻个空子,这江南之地早该让出来。不过也只能做到出让,至于令孙能不能做到一呼百应,与江湖五家分庭抗礼,那就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所谓江湖五家,源于几句顺口溜:没有凌家人管不起的闲事,没有仙客居挡不住的恩威;没有沐昀阁留不住的风月,没有天颖楼断不明的是非;千里黄沙无尽处,大漠黑山雁云归。
所述便是风铃镇凌家,鹤壁城仙客居,金陵行乐坊,浡州天颖楼,以及嘉峪关外的归云寨了。
正如凌煦曈所言,早年间,江南还有一个夏家,才是当时的江南武林统率。虽说位列五大家,也同属江南,但行乐坊主消息,天颖楼主公正,都是有事才会被想起来利用一下的地方。唯有百年的慕霞山庄经历了兴衰,在庄主夏忆手里重拾江南三省霸主地位,一声号令,武林各家莫敢不从。
曾经凌煦曈与夏忆也算有些交情,更一同御敌立威,可惜夏忆如今等同于归隐,很少问江湖事。凌煦曈一只手伸进了江南,私心里也是想激一激夏忆,顺便替他守着场子。
如今杜槐实想出头,把低调隐忍的杜家放到明面上,凌煦曈掂量他实力觉得未免嚣张,倒也有意借此抽身,舍了江南之地当回好人。至于他人所谋成与不成,但凭实力与手段,江湖里却从来没有人情好讲的。
“巧了!”凌煦曈端起杯子浅酌慢饮,似无意道,“晚辈听说如今慕霞换了夏忆之子夏裴茗当家,比小杜年长几岁吧,堪称才俊。另外我这回来,瞧着谷兄弟和石少侠也是实力不凡。江南多英才,终究鹿死谁手,二位杜爷何妨同晚辈一道作壁上观,岂不有趣?”
杜唤晨喝酒不说话,杜旌山吃茶也不说话,父子二人同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叫外头偷瞧的一干人等得百爪挠心。
那杜槐实性子急,索性自己窜进去,跟凌煦曈拍板:“争就争!只你凌家不出手,这江南,我要定了!”
凌煦曈抬睑睨他一眼,微微笑着不予置评,反又朝向杜旌山,举杯相邀:“既然如此,那杜家阿公,凌某以此杯与你定约。凌家四代当主凌容宁立誓,十年之内,不问江南。若有违背,便同此杯!”
他饮干杯中酒,将杯子搁在桌上覆掌压住,抬手时只剩了一摊白色的瓷粉,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