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比跟弟妹在一起还开心?”
晴阳窘了下,摸摸鼻子,嘟嘟囔囔道:“一码归一码,不能这么比较的。”
凌煦曈恍然得十分刻意:“这样啊!那我们是哪一码的?我指我跟你姐,还有小海他们。风铃镇这一大票人对你晴阳来说,算是个盆啊?钵啊?还是小汤勺?”
“哎呀,哪有这么比喻的?”晴阳仰天悲呼,“姐姐和姐夫是我最亲的人,比爹娘大哥还亲,风铃镇是我重生之地,岂是随意比来比去的?!”
“是嘛?”凌煦曈古怪地笑了下,“幸好你不是怨我。”
晴阳费解:“怨你什么?”
凌煦曈朝水里丢下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怨我这个爱管闲事的凌家当主,却没能帮你。”
“瞎说!”晴阳撞他一下,有些慨然,“我可知道。出事那年,姐夫的日子也不好过。才没了大海哥,转年傅大爷也死在大漠里,你和小海哥少年挑家业,拿命搏前程,伤心的时间都没有,自己过得够苦了。爷爷就是将你们的辛苦看在眼里,才什么都不说。他也想不到我们的安稳日子这么快就破灭了。早年顾及慕霞山庄夏家,三代当主起就没将势力拓到江南,凌家在北方,即便得到消息赶来,也晚了。况且,”晴阳神情黯然许多,“你们来了又如何?杜沈两家岂是无人?有些事,也许只能怪命!我当然很想二叔,在这里的时候也想你们。每天都想。两种想念和喜欢,完全一样,从来没有区别。”
凌煦曈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眼底有了安定,笑意便深了。
“其实你心里挺明白的,又有什么放不下?人活一世得有奔头,奔钱奔权奔美色,说到底就是图个高兴。既然高兴,干嘛要跑?”
晴阳眼神回避,落在水中央:“因为忘不掉。失忆这些天,我拼命想记起以前的事,哪怕断断续续的残片里暗示了我很多惨痛,我还是想把过去找回来。然而真想起来了,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开心。”晴阳轻微叹了声,嘴角勾起笑意,“那些年在叶家,有爷爷管,有姐姐疼,还有姐夫和小海哥护着,你们领着我疯带着我闹,去江湖玩儿命,成天忙得要死,根本没时间想别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费尽心力,累到压根没空去哭泣和怀想。未必枕戈待旦,却常浴血而眠,我钦佩你们。我心里装不下那些胸怀与抱负,眼前就看见亡灵们晃来晃去,我笑,他们就笑;我哭,他们就跑。一直以来总以为是过去缠着我,如今才恍然,是我抱着二叔他们不肯撒手。建业叔骂得对,我是游魂,死抓着过去不肯成佛,既可怜又烦人。”
重新走过人生,将过往回看,晴阳就像一个局外人看戏台子上的演绎,可以客观地去评价与定义自己。好多执着突然变得无稽可笑,好多自怨自艾也开始不那么悲惨,反显得庸人自扰。
凌煦曈欣慰于晴阳这一番领悟,便暂时不想逼他,起身掸衣,嘱咐道:“回去吧!去跟那里的人谈一谈,到时候你心里自然会有答案。”
晴阳颇感意外,忙也爬起来,问道:“姐夫不跟我回去?”
凌煦曈坦言:“不去了!我名义上是你姐夫,到底不如宗族姻亲,事情闹到这一步,难免被人嫌我凌家手伸得太长管得忒宽。再有给杜老家主的书信,纵然以我凌家当主的身份尚可颐指气使,毕竟晚辈,总是太放肆失礼了。”说到这里,凌煦曈吐吐舌头眨眨眼,透出一丝孩童般的顽皮,“回去替我给你亲家阿公吹吹风,就说今日事多,晚辈不敢打扰,改日备厚礼登门谢罪。”
晴阳笑他:“你其实是想先去哄哄燕哥哥吧?”
凌煦曈挑眉横目,咂咂嘴:“啧,知道你机灵!放在心里得了,何必说出来?”
晴阳捧腹:“人人都说姐夫筹谋深远步步为营,这回倒自己打脸。想逼燕哥哥挑担子,放出话来许他自行便宜,可他真要便宜了,你又千般阻拦,还求到谷奕人头上,老远搬来个无敌门的后生压制燕哥哥。那憨小子一来就直接去找燕哥哥开诚布公,小堂回来学给我听,说他统共就讲三句话,‘我来还凌当主的人情’、‘他要你放过那个人’、‘你不答应的话就来打一场’。哈哈哈,燕哥哥当时正旧伤复发,气得要死啊!”
凌煦曈额角挂汗,尴尬地挠挠脸:“所以才要去赔罪嘛!这次我跟小海好说歹说,又扯上落欢,燕哥哥才答应过来压场子。结果给办砸了,日后恐怕再难请动他。他又不像你我,家里头媳妇做主,不然叫秋哥和常惜在拾欢那儿拉拢拉拢,岂不容易多了?”
越说越笑,讲起惧内的事,晴阳更乐得停不下来,提醒凌煦曈:“快别提姐姐!来我这儿没带她,可见姐夫和小海哥是偷偷溜出来的。回去有你好受!”
凌煦曈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印堂上笼罩起一片愁云惨雾。他沉吟片刻,忽惆怅地问晴阳:“杜家阿公介不介意打我一顿?下手狠点儿,一掌拍我吐血躺床上半个月起不来那种。”
晴阳愣了愣,旋即爆笑。
如此,先前对话里那一点戚戚焉也被带得淡了许多。又互相调侃几句,终归暂别,凌煦曈到底没忍住,半真半假唬晴阳:“这次来,我可没打算原来的人头回去。好好想清楚,不然我只能用强硬手段了。”
晴阳失笑:“哪有这样无赖的?那我还想什么?坐在家里等你来捉就是了。”
凌煦曈耸肩:“你愿意坐着我是没意见的。坐着才好想。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就想想你二叔的死。别瞪眼儿,知道在你跟前这事儿是个禁忌。十多年里没人敢提,无非怕刺痛你。可今天姐夫必须逼你一回!过去这半辈子都重新看过了,不妨疼得狠一点儿,想想你二叔的死,想想他死前说过的话留下的交代。你说风铃镇是你重生之地,可麓云堡才是你心死的地方。哪儿躺下的原地给我爬起来,魂丢哪儿的哪儿捡去,疼得起活得起,这才叫重生!”
说完这话,凌煦曈便大摇大摆走了。留下晴阳站在桥上,独自出神了好久好久。
“二叔!”
那一日生离死别,在眼前重叙惨烈。
麓云堡是座石堡,巨大的灰色石块整整齐齐垒出一座高耸的城墙,门楼上高挂铁制的匾额,“麓云”二字以隶书铸就,苍劲有力。
连日的地牢囚禁,甫见着光,晴阳只觉天地高远得无比陌生。他偎在二叔苏羽之身侧,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深深地厌倦,还有疲惫。
突然后领一紧,他被提到墙边按着头,面对门楼下殷殷期盼的人群。有些人是他认识的——杜家父子,俞伯;还有些人他看来眼生,而这些人里有一个少年眉眼间却与自己七成相像。他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身边的中年男子,不合时宜地猜测他们的身份。蓦听少年喝骂:“奸贼,莫伤我二弟!”
二弟?
晴阳心头一震,想起二叔和盘托出的身世,想起他身上的伤疤,恍然明白:“你们是华亭沈家来的人吗?”
中年男子百感交集,在门楼下唤他:“孩子,我是你爹!”
爹,沈彦钧——二叔提过这个名字。然而当真相逢,晴阳却喊不出来。于他而言,爹也好或者大哥,这些人这些称呼都太冷太没有实感。十五年里他只有二叔,他喊二叔就跟别的孩子喊爹喊娘一样,每一声都是亲,都很暖。
晴阳不明白这些人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以为被捉来无非一死,早将一切置之度外,所以走上来时才能那样从容无谓。可现在他好难过。他不想死在这些人面前,因为他知道,即便此生初相见,一旦自己死了,他们还是会伤心。伤心一辈子!
眼泪无声落下来,晴阳半身挂在城墙外岌岌可危,眼里却空荡荡,一派死气。
后领松了,仿佛还有争斗,但自己是安全的。有温暖将自己团团围住,一双手臂圈成了小小的港湾。
晴阳埋在二叔怀里发抖,痴然追问:“怎么办?怎么办呐二叔?他们来了,我好怕!我不想他们看见我死了,我怕死,我怕!”
苏羽之柔柔拍着少年的背,安慰他:“不怕,晴阳!你不会死。二叔不会让你死!”
随后晴阳听见二叔吼起来:“夏侯显,你欠我的!成全了晴阳,我陪你入地狱!”
晴阳还没想明白何谓成全,只觉腰上一紧,身子轻盈盈悬在了半空。他抬眸,看见二叔眼中的决绝,向着门楼下大喊一声:“二郎助我!”
晴阳看到了血在飞,夏侯显和好多青衣人在混战,二叔的脸在远去,自己在降落,飞速地坠向地面。
然而自己竟然没有摔在冷硬的地面上,半空中他落入了一方胸膛里,带着自己回旋飘落。
是杜二爷,二叔的结义兄弟,那个长得好像福娃娃一样叫槐真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又一次交接,这回顶上浮现的是一张与自己相似的少年面孔。耳边有人嘱咐:“越之,照顾好晴阳!爹去救人。”
少年答应说好,少年把自己紧紧搂住,少年半拖半抱把自己带向石堡相反的方向。
“不,不要,不能走。”晴阳听见内心里的呐喊,手不自觉伸向前去,朝着门楼上与人搏斗的二叔虚无地抓着。
“不要——”他终于哭喊出来,“二叔和姑姑还在那儿,我不走!”
于是便回去。这个初次谋面的哥哥就像个忠实的守卫,什么都依他,护他不惜性命。
杜沈两家带来的随从跟着少年一起冲杀,踩着血将晴阳送到大殿之上。晴阳没看到之前杜唤晨飞身上门楼与夏侯显的恶战;没看到杜旌山力拔山兮的一次气波将几丈高的木门冲塌;没看到自己的父亲双刀冲锋直杀入堡中毙高手十六人,与顾夑一度交手,将他杀退至总坛大殿内。
这些英勇豪迈晴阳都没看到,等待他的只是形同人偶的姑姑罗檀幽,以及她手中直直举起的匕首。
殿内高座上是重伤的顾夑,他在笑,阴险而猥琐,口中催促着:“去呀,杀了他,把刀刺进心脏!杀,杀,哈哈哈——”
没有人敢过去警告他“闭嘴”,无论敌我都只是看着那个本来柔弱如今失智的女子机械地走过来,将匕首对准了二叔的胸膛。刀尖一寸一寸迫近,二叔却站着不动,更不许其他人靠近。
“小幽!”二叔喊着姑姑的名字,手抬起来触上姑姑持匕的手,握住,用力拉向自己。
晴阳惨叫:“啊啊啊啊——”同时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不叫他继续看这世间至深的残酷。
事后大哥用讲述向晴阳还原当时,他说姑姑中了一种叫“金线娘”的蛊毒,心智迷失任人摆布,对于命令的执行至死方休。所以二叔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去靠近姑姑,因为这样姑姑才会停下来,他才能救她,以吻的方式。
——易阳吮毒,医书上没有记载的解毒之法。因为这是易命,需要无私无畏的奉献。若非至亲至爱,谁人肯为?
可惜顾夑以为自己掌握了罗檀幽便有恃无恐,他阴毒了一辈子,没有爱人之心,便不会懂替死之情。傀儡一样的檀幽是他的人质,如今却没有了,他拱手将这个女子还给了自己仇恨的人。
“我杀了你!”杜唤晨痛极提剑掠上高台,与顾夑搏命。
这几乎是一场高下立见的对决。没有了人质的顾夑虚弱得好似一只纸做的老虎,压根吃不住杜唤晨“慑魂”的连连压迫。随着兵刃脱手,更被杜唤晨全力一掌拍在下腹,顾夑登时口喷鲜血,无力还击。饶是如此,杜唤晨犹不解恨,挥剑横扫,直将他一双腿齐膝削断,血如泉涌,疼得他倒地翻滚,直从台阶上滚落到殿中,哀嚎不已。
随着残躯的挣扎,地面上顷刻濡满了殷红的鲜血,一殿腥气。曾经那样阴鸷妄为、玩弄他人生死的活鬼,一朝败北,实在与市井泼赖并无两样。
眼见主将失利,夏侯显心知己方大势已去,便无意恋战,索性弃了兵刃束手就擒。
所有人停下来,专注那一对拥吻的恋人身上。
苏羽之将檀幽拥得那样紧,恨不得糅进身体里去。檀幽的嘴角已经不再溢出褐绿色的液体,渐渐泛起绯色,似血滴落。没人知道那究竟是自檀幽体内吮出来的毒,还是苏羽之重伤之下呕出的血。大家只是看着,等着,痛苦着。
杜唤晨承受不住如斯压抑与绝望,手中长剑掉落,颓然跪在地上掩面痛泣。
遮目的手放下,晴阳脸上早已泪湿,痴然愣怔地看着二叔的牺牲,姑姑的满足——狰狞的神情渐渐舒缓,眼神如水般清澈纯净,神情在惊喜中焕发,随即羞怯,双睑慢慢合上,仔细体会这初次的深吻。因为难得,所以缱绻!
感觉到落在自己腰际的相拥,轻柔而甜蜜,苏羽之恍然檀幽醒了,不禁撤了撤。檀幽却还沉浸,流连地迎上来,开始笨拙地回应。
如此任性与放肆,这一吻是羽之欠她的,便不忍结束,
可是时间呐!不给生命以缓冲,急急忙忙将重伤的人拖入崩溃。
苏羽之身形晃了晃,径自擦向檀幽耳侧,栽在她肩头。
檀幽受惊,忙扶住。苏羽之强自稳了稳,站着没有倒下去。稍稍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檀幽赫然看见他胸口扎着的匕首,没柄深入。
檀幽惊呼:“哥,这……”话未尽,喉头一窒先呕出口血来,身子晃悠悠便瘫软下去。羽之接着她,奈何虚弱,二人双双跌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哀嚎的顾夑伏在血里,忍痛佞笑,“小满呀小满,就算你会‘易阳吮毒’,可是你救不了她。‘金线娘’的毒不单控制人的心智,更会蚕食脏器,吸光人的精气,她这样没有武功的丫头,不解毒还能当个活死人,解了毒就完啦!活不成了!哈哈哈,你为了替她解毒白搭自己一条命,两个人都要死,终究是我赢了,我赢!哈哈哈哈——”
顾夑笑得癫狂,似已忘了身上的痛,一声声刺耳尖利,不可听闻。
“恶棍,你先死!”杜唤晨恨极,提剑要刺。苏羽之却用力喊一声:“慢着!”
杜唤晨回眸,满目悲愤:“何不让我结果了他?”
苏羽之坐起来,将檀幽拢在怀里抱稳,摇摇头道:“没有必要,二弟无需为他脏了剑。”他说话头也不曾抬过,一双眼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檀幽,一说一笑,“我何尝不晓得是这般结果?可我不能让小幽这样离开。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记得,魂死了,身体还留在世上被人呼来唤去,不得超生。即便死,至少她还是原来的小幽,不会糊里糊涂的。这样到了下面,她还会记得来找我。下辈子,我们还能再遇上。是不是?”
檀幽好看地笑起来,很轻很轻地回应:“还是哥哥最懂我!”
咣当——
杜唤晨剑又扔在地上,仓皇无助地逃去了殿外,没有勇气再看眼前的诀别。
颤抖的手抬起来,留恋地抚着心上人的脸颊,抚过嘴角边的血痕。最后的时刻里,檀幽许多年来的心里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只是致歉:“对不起,我刺了你!”
羽之摇头,捉住她冰凉的手:“这样才好!这颗心便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可我不想你死。”
“你不在,我一个人岂不可怜?”
檀幽又笑一下:“哥哥今天总是卖乖呀!好新鲜!”
羽之也笑:“因为没有时间啦!”
“之前许多年,也不见你这样好。”
“因为我蠢呐!”
檀幽笑得咳了下,缓一缓还问他:“为什么死到临头才舍得说呀?蠢哥哥!”
“因为我爱你!”
檀幽顿了顿,深深凝望,眼底莹莹有光。
“别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