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槐实闯出来,一眼看见父亲,撇头又望见祖父和姐姐,更觉无面目见人,遂愤然起身,直翻上屋檐,踩着白墙黑瓦发足狂奔。
傅燕生领着晴阳走出来,相视一笑。
“走啊,天下第二!”
晴阳掠身直上半空,一语飘然而下:“当心着腰啊,燕哥哥!”
院门被拉开,年轻人们鱼贯而出,去追赶真相。
☆、尾声、归有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束了,作者去追番了,欧耶!
小村街道上行人从来不多,即便逢年过节,也无非各家张灯结彩一番,却经常门户紧闭,阖家去往镇子里寻热闹。
大清早就领着东东西西出来闲逛,能去的铺子丁濬都去了,干果蜜饯小玩意儿买了一堆。西西高兴坏了,丁濬的钱袋子可“哭”惨了。
丁濬自己也想哭,因为他不止钱花太多,脚还疼,真真累得不想再走。
“欢哥,沈师叔,你们倒是麻利着点儿啊!”
正自腹诽,冷不防西西一指前头,大喊:“是舅舅啊!”
依言抬头望去,果然在各家屋顶上肆无忌惮跑跳纵越的身影,正是杜槐实。
没等丁濬招呼一声,两侧身旁同时似有风过。定睛分辨,是沈晴阳和傅燕生疾速掠过,身法快得好像在低空滑翔。
西西拍手:“阿爹加油!傅伯伯加油!超过舅舅。”
才说着,又听东东惊奇道:“大谷子和落欢哥哥也来了,还有大伯伯。”
话音未落人已至。谷奕人这痞子武功不见得好,脚程倒是快,硬是把落欢和沈嵁远远甩开足有三丈远。早乖乖闪在路边的丁濬三人直觉面上又起一阵风,西西还振振有词:“袖子微有摆荡,风力不及阿爹,还需努力。”
待剩下两人跑过去,她更哧鼻了:“额发稍稍晃了晃,差太远差太远,操练不够!”
东东指正她:“不是的。落欢哥哥和大伯伯主修外家拳,重下盘,腰沉身稳,就像千斤坠一样,所以论脚力比不上阿爹他们。但真的对搏起来,阿爹未必吃得下大伯伯三拳。”
西西瞠目:“是这样吗?那谷哥哥咧?他是轻功一般般,拳头也一般般吧?”
东东遗憾地摇摇头:“大谷子什么都不算,他就是,身体好。”
丁濬扑哧笑出来,同时庆幸谷奕人没将两个娃娃这番话听了去,不然非怄得吐二两血出来。
“走啦,回家去喽!”
少年一边一个牵起孩子们的手,蹦蹦跳跳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屋宇渐渐稀少,无法仗着高度迂回,杜槐实不得已从墙上翻下来,径直往村外头跑去。
村头小河横亘,傍着山村柔柔流淌。一道青石板铺就的矮桥,朴素沉静。
他脚刚踏上石桥,身后已闻风至,忙回身一掌拍过去。以为是晴阳,不料却是傅燕生一柄玳瑁烟杆格住他掌风,身还悬在半空,借力压了压他,回旋倒纵落在桥头。
槐实趁机扭头又跑,才冲出去两步便猛地收住,就见桥那头已站着晴阳。他身法轻盈,竟涉水不湿鞋,先自抢到槐实前头去了。
两面夹击腹背受敌,槐实不能退,只得提拳直奔晴阳而去,预备再硬闯。哪里晓得晴阳径自闪身让在一边,却是由他跑过桥去。
错身时一抹不见瞳色的笑容,负手而立的晴阳说不出是从容还是宽容,显得神神鬼鬼的。
回眸望前路,槐实立即明白了晴阳笑里的含义。
路的前方,未曾谋面的青年当间而立,长衫下摆掖在腰际,双臂垂在身侧,低头似冥想。
隔河一声喝彩:“看你的了小石头,撂翻他!”
谷奕人的朋友,无非也是市井里混迹的痞子,何足惧哉?
——一念闪过,杜槐实依旧全力撞过去,眼神中满是轻蔑与讥诮。
即将碰撞时,那青年骤然发动,错步沉腰,左拳直直敦过来。槐实压根不放在心上,也提拳硬抗。岂料,撞上去才发觉这人跟谷奕人却不是一个路数,拳头硬得直如铁打,后劲威猛,实乃真正的练家子。猝不及防下被迎面夯个正着,槐实一下子倒摔出去,掉在地上灰尘都腾起来好高。他仰面躺着尝到一嘴腥甜,右脸疼得几乎没了知觉,整个人都懵了。
谷奕人站在小河对岸乐不可支:“对不住了小杜爷,我忘了说,小石头他爹叫石答谢,是无敌门铁烟杆传人,正统的铁拳宗师。小石头师从乃父,如今一拳能打死一头牛,打人就更轻松啦!哈哈哈——”
他边笑边跑,顷刻也过得桥来,直往槐实奔去。
受了一击又遭揶揄,杜槐实少年血热,鲤鱼打挺蹦起来,行气握拳,索性与那青年认真过起招来。
同是拳法,不同于青年拳风里飒踏的攻击性,杜槐实一招一式主防御。加之慑魂的内力为幛,每一次与青年的拳头撞在一起都激荡出连绵气波,以他二人为中心向外扫起一阵劲风。
谷奕人还没跑到就被吹得连连后退,落欢在后头挡着,一拍他肩头咯咯笑:“就说你跑得快也没用吧?”言罢拾了一根树枝当剑,足下划大乾坤,旋身聚能,停下时“剑”高举过顶,随着气势如虹的一声爆喝:“破!”凌空劈过一道剑气,直割向槐实的气幛。
——靖堃第二式江河越
重剑的一斩,气刀在弹出的刹那扩大成开山的气势,自上而下立起一柄无形的斧钺,直直切进场中。
杜槐实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劈斩,直觉不能如之前一般硬扛,忙侧身让其锋芒。却觉面上一阵刺痛,手臂微凉。抬手一看,不禁凛然。肘部以下的袖子竟生生被剑气扯断,碎成了一片片落在地上。
沈嵁趁隙拍掌迫近,“拈花羞”握住了槐实脉门,身姿看似绰约地往他胸前斜斜一靠,拨腿过来横转,直逼着槐实与他一道旋身。双足扎稳,臂力带起将槐实扯到身前,抬手按在他肩后推了出去。
“回去!”
杜槐实足下踉跄,不由自主往来路上奔出几步。未站定,谷奕人已抢上来,挥拳就打。槐实也挥拳迎击。二人又是一次硬碰硬的相撞,只这次槐实情急,内劲不足,居然堪堪与谷奕人平分秋色,各自退开几步。
互相瞪视着喘息,杜槐实和谷奕人都打得血热,神色间多了狂戾。
“喂!”方才的青年一步步走上来,懒洋洋望着谷奕人,“你打不过他的,让开!”
谷奕人咧嘴邪笑:“不是猴儿欢支援,你又如何?打架亲兄弟,我不要脸的。”
青年沉吟之际,边上沈嵁兀自袖了手,抱臂以观:“沈某也不要脸,不过不喜欢群战,二位兄弟请便。”
青年又想了想,忽抱拳见礼:“青田,石小碾。”
见他左手在上,拇指翘起,循的是武林的礼数,沈嵁蓦感有趣,也还一礼,朗声道:“华亭,沈嵁。”
随后石小碾一颔首,便又去会槐实了。
那边厢,晴阳看别人动手自己也技痒难耐,自忖并非正统武林人,应该跟谷奕人一起不要脸才对。于是撸着袖子就要往上冲,被傅燕生一把拽住,垂睑横目啐他:“小孩子打架,你掺和什么?”
落欢看晴阳眉眼耷拉,显得很是悻悻,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转身欲待加入。没成想,也被傅燕生喝住:“又想矮个辈分?”
当下收住步子,不情不愿转过身来甚委屈地瞅瞅傅燕生:“姐夫,您都快奔四张啦!“
傅燕生捋了捋垂在肩头的长发,漫不经心道:“怎么?”
“那个,沈爷还不到而立。”
“所以?”
“我虚岁二十五。”
“知道。”
见对方不接茬,落欢只能硬着头皮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是觉得,我们俩不能算老!”
“嗯,是不老!”傅燕生气定神闲,“所以拖你俩垫个背。”
晴阳肩头晃了晃,落欢扶额,两个人都觉得有兄若斯,人生突然变得太黑暗了。
再看缠斗的三人,的确论武艺槐实绝不落下乘。即便方才挨了一拳,以他的体魄并非受不住。另者,石小碾拳头虽硬,单拼内息却不足为惧,谷奕人更是个蹩脚货,全不用放在眼里。可奇怪的是,斗了不下十个回合,一套拳法都打完了,竟不得高下。
看了半天,傅燕生回味过来,谷奕人虽非正统武家,居然径自琢磨出一套配合的窍门。石小碾在正面,他必然攻槐实后腰;石小碾攻上,他就来扫堂腿;石小碾左进,他肯定抄右路。说起来无甚特别,但一想到他与石小碾本非同门,攻击前也不曾有过商议,攻防间更没听石小碾说过一句话,他谷奕人却每每恰到好处地补上空缺,逼得杜槐实频频招架无暇抽身,可见他岂止对石小碾的脾性很熟悉,更已将无敌门的拳法也烂熟于心。
可惜这痞子记住了拳法却从不用,仿佛只是为了给石小碾当一个影子,拾遗补漏。
因觉有趣,傅燕生起意想点拨一下谷奕人,正要开口喊他,对面沈嵁同样瞧出了蹊跷,先声夺人遥遥递出一声:“谷兄弟,老树盘根!”
“老树盘根”这词语谷奕人知道,可放在招式里他压根不得要领,还嘀咕:“沈老大见鬼了,这里哪儿来的树?”
一击落空,不止谷奕人憋屈,沈嵁更郁闷,一拍额头简直要哭出来。
傅燕生哈哈笑:“沈家弟弟读书人,不会混混们的切口。跟小谷你得这么说。”眼风挪了挪,望着谷奕人便喊,“跺老爷头,插三只眼!”
谷奕人一听就乐了:“这才是人话。”说着一蹦老高,照着杜槐实脚面狠狠踩下去。杜槐实不撤还好,撤了撤步子,反而正被谷奕人的脚后跟碾住大脚趾头,登时剧痛钻心,下盘立即就乱了。谷奕人扣住食指指节又用力一捅槐实肚脐,他气运猛然一滞,当场捂着肚子跪伏在地,闷声起不来。
别人还没夸奖,谷奕人自己先咋呼开了:“我的个乖乖,神了嘿!”他转头冲着傅燕生扬扬手,“老傅你可以啊!比私塾里的夫子管用多了,一说一准,包教包会。老子服你!”
傅燕生尽是笑,不说得意也没有不快,抬抬下颚示意落欢把地上的人绑上,扶着腰就往回走。
受挫的槐实被落欢和沈嵁左右架起,终于缓过口气来,犟头倔脑地瞪着晴阳:“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样得讲清楚,我没打过姐夫,他头上的伤给我没关系。”
所有人纷纷看向晴阳,他无事一样耸耸肩,表示:“是啊,的确不是你打的!”
落欢傻眼:“怎么回事啊?不是你说的让拿住杜槐实吗?”
晴阳仍旧大方承认:“是我说的。”
大家彻底糊涂了,看看晴阳又看看槐实,最后面面相觑,全没了主意。
倒是傅燕生老道,愕了片刻便想到:“其实没有人打你吧?”
晴阳摸摸脑后原来的伤处,嘻嘻笑:“脚底下打滑。槐实本来想托着我,忘了手上拿着剑,剑柄直接磕我脑袋上,简直比我还不着四六。”
凭空模拟了一下当时的大致情形,晴阳的解释让大家心里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傅燕生捂着脸,完全不想发表意见。谷奕人没处发泄,抬手打了下槐实的头,骂他:“你是脑子被屎堵了吗?明明是意外说清楚就完了,装神弄鬼瞒个球啊?”
杜槐实目光闪烁,支支吾吾道:“我不想姐姐知道……”
“不想她知道什么?”
“我,我想姐夫入赘杜家,帮我。”
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低下头去,少年人的神情隐在发下,一时暧昧难辨。
“倒是与容宁推测的一丝不差。”傅燕生沉吟一下,抬头问晴阳,“你又为什么不说?”
晴阳笑得牲畜无害:“他把我扔在山溪旁足足三个时辰。我头都破了,流了那么多血,山里多凉啊,万一我醒不过来冻死怎么办?万一有野兽过来顺路咬我一口怎么办?小孩子不打不成器,规矩要做足,燕哥哥说是不是?”
杜槐实争辩:“我一直在边上,看见你起来自己下山,我才走的。”
“你走了吗?”晴阳斜睨他,“难道不是一直就躲在医馆附近偷窥,看见猴儿欢他们到了才假装收到西西的信从杭州赶来?我问过西西,除了风铃镇的信是由长空捎去,其余的信都是在我出事第二天发出的。即便“飞脚”快不过隼鸟,杭州比风铃镇近那么多,你头一个出现一点儿都不奇怪,偏偏不早不晚夹在中间,分明做贼心虚。还有,你一早承认了,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会为了个不存在的敌人瞎担心,大家也好早些散了,何必折腾?综上种种,你说你是不是该打嘛?”
一番话说得软绵绵的,还略略透露出幽怨委屈,把杜槐实问得语塞,低着头什么都不好再说了。
“啧,姐夫,”落欢不知何时挪到傅燕生边上,无比感慨道,“我觉得这个真的是沈爷!他彻彻底底好了。”
傅燕生挑起嘴角微微一笑:“确实是那个阴阳怪气、一肚子刁钻的晴阳。”
谷奕人摸着下巴:“的确是。”
沈嵁轻轻叹了声:“好想他不是。”
晴阳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恢复健康你们难道不高兴吗?”
众人齐刷刷望着他,点头,又摇头。
晴阳夸张地哭丧起脸:“你们既然都不待见我,那我走了,回风铃镇投奔姐夫去。”
“这可是你说的,大丈夫一言九鼎!”
“嗳?”
晴阳回头,小路上青牛笃笃,拉着一辆板车慢腾腾摇晃过来。牛背上一人盘腿坐着,衣衫素净,料子却不菲。
“小、小海哥!”
没有前呼后拥和高头健马,也不见华服美饰丁卒来报,江湖五家之一的风铃镇凌家总管冉云,就这样大喇喇骑了一头田间随处可见的老牛,一个人晃悠来了这处浙南山村。
也许不能说一个人——
后头牛车上横卧一人,枕臂而憩,斗篷上的兜帽盖住了脸,瞧不清楚。
晴阳心头一激灵,望一眼身边的傅燕生,指着牛车上的人犹豫道:“不要告诉我,那个是……”
傅燕生含笑点点头。
晴阳抱头,猛地再看那人,惊叫:“姐夫!”
牛车上的人也不起来,只将手臂抬起挥了挥,远远抛来一声寒暄:“早!”
一抬头,日上中天,这都快午时了,绝对不早。
凌煦曈却不管,接着又言:“晴阳啊,这牛车不错,稳,回去一起坐吧!”
晴阳干笑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归有期(中)
河水兀自静静流淌,仿佛此间曾有的喧闹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梦,从没有发生过。
沈嵁、落欢、谷奕人和石小碾押着杜槐实回医馆,冉云陪傅燕生回他的清水磨坊,众人各自散去,就剩下凌煦曈和沈晴阳两个人。
凌煦曈一条腿屈膝盘起,吊儿郎当地坐在青石桥上,低头俯瞰青青河水里的倒影,显得专注。晴阳坐在他旁边,晃着两条腿,也是无话。
终于,凌煦曈先开腔,直言问晴阳:“还是不回去?”
晴阳心里总是有歉意,低头自嘲地笑一下:“也不是。就是突然间,没有想得很仔细,不知道要不要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再说,大哥也在。”
凌煦曈叹了声,抬头环视这片村外田园景:“啧,是不错!有山有水,清静!比我那儿好。全是人,吵死了。”
晴阳眸光一沉,心中有所触动。
“姐夫一向最爱热闹的。”
“是啊!”凌煦曈看着晴阳,“你不是吗?我以为在家那几年,你过得挺开心。”
晴阳顿了顿,承认:“开心!可以说是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噢?比跟弟妹在一起还开心?”
晴阳窘了下,摸摸鼻子,嘟嘟囔囔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