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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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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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此一役,晴阳在家反而比在外头更生出小心。尤其对西西拿过来的一切玩的用的吃的穿的都要摸一摸闻一闻,甚至干脆“不小心”掉在地上踩上几脚。
  奈何日子已经过得如履薄冰,医馆竟还不断有所谓的熟人到来。先是槐真的弟弟,杭州杜家小爷杜槐实一个人吊儿郎当晃过来说要照顾姐姐;又有华亭沈家晴阳的异母亲大哥沈嵁快马奔来,苦口婆心劝他回家治病;最后还跑出个兴荣赌坊的混混头子叫什么谷奕人的,口口声声要带晴阳去鹤壁城里的“仙客居”避祸。几方人马一照面还都认识,最要命西西居然跟那个最不沾亲带故的谷奕人十分亲热,搞得晴阳哪一个都不好往外轰。
  回头看槐真,她也一头雾水。
  想来出嫁这几年,槐真一贯自立,无非逢年过节给娘家寄个帖子报下平安,日子苦乐都好从不诉与家里知道。对晴阳受伤的事更加只字未提。而晴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断不可能想起来往沈家递去消息。至于谷奕人就彻底没头没脑了。
  夫妻俩一合计,只把东东叫到一边。他却老实,只听问起便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西西说爹爹受伤,没人保护娘,要是有坏人来看病不给钱我们也打不过,全家就要饿死的。必须多多的找些帮手来,保护咱们家的医馆。顺便给爹爹治病!”
  一想到自己居然是个顺便的,晴阳心里简直太失落了。从此看见西西就要长长地叹一声。他叹一声,西西便抖一抖。等抖过三天,小丫头忽然眼泪汪汪地跑来找晴阳。
  “阿爹嗳!”叫完了就在晴阳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腻在他怀里跟个乞宠的猫儿似的。
  晴阳摸摸沾了口水的脸颊,讷讷道:“你第一次喊我爹呢!”
  小妮子一仰头脸上全是凄婉:“阿爹不要怕!即便你不记得西西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永远是我最喜欢的阿爹。西西永远永远不离开你,永远永远保护你。”
  晴阳双睑半垂,懒懒地睨着她:“阿爹也永远永远喜欢西西。”
  西西嘴一咧笑起来,刚要说点啥,就听晴阳又接了半句:“长空脚上锁链的钥匙我永远永远不会给你。”
  小丫头额角一黑,默默地从晴阳腿上爬下来,垂头丧气走了。
  却听得晴阳在身后喟然长叹:“唉——”她立即跳起来回过身,扯出个甜得腻死人的笑,嗲声嗲气喊:“无论如何,西西真的最最喜欢晴阳哥哥嘛~~~~~”
  待她一溜烟跑远,晴阳托腮嘟囔了句:“又不叫我爹了。”
  披衣出去,天井里一如既往热闹。落欢在用扫堂腿堆落叶,丁濬跟在后头洒水,谷奕人在陪西西“荡高高”,东东跟屁虫似的黏着小堂学种草药,大哥沈嵁提着两条鲤鱼从外头进来,说要照顾姐姐的杜槐实正躺在藤椅上打瞌睡。一切看起来平静而美好。
  晴阳却没有投入其中,悄悄退回屋里。和上门,推开窗,轻巧地翻出去,绕过后巷自药铺正门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只有槐真一人在柜上,瞧见晴阳不免有些诧异。
  晴阳只举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她便晓得了,掀起搁板让他进到柜里来。
  “今天醒得真早!”
  晴阳点点头。出事以后他每天都觉得困倦,中午必然要午睡一阵,不然撑不到傍晚便能倒头昏睡。
  “还做梦吗?”
  晴阳依旧点点头,随后告诉了槐真那个陌生而奇怪的梦境。
  他很感谢槐真,一直以来阻止所有人将过往强行灌输。她只是指着那些出现的人,证实他们是友善且亲密的,随后的一切只等晴阳自己慢慢去记忆深处寻找。
  所以他才可以坦然面对每一场梦,因为无知,所以无从恐惧。
  可是这一次,关于这个梦,槐真听完后没有温柔地笑起来。好看的娥眉微蹙,显得担忧。
  晴阳认真地望着她:“我有一个感觉,真儿。”
  槐真的眉头又紧了紧。
  “如果直觉没有错的话,那个婴儿,是我吧?”
  槐真皱着眉,一言不发。
  叮铃——
  晴阳低头,袖底落下一只银镯,镯铃轻盈地响了一声。他抚着镯子,幽幽地说起:“真儿,陪我去一趟后山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记不得

  空气中“嗖”声划过,细细小小的,似是被车轮碾过无意弹起的碎砾,却没有落地的“滴笃”。平滑如镜的小潭水面骤然生出波澜,自下而上爆起冲天,水柱中赫然钻出一尾银龙,半空中张口含住那枚饵食,折身重重摔回潭中。硕大的水花将围石和草植全部打湿,仿若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云雨。
  离得有三丈远外,凌煦曈盘腿坐在草地上,手边正搁着一钵子鱼饵。他随手捏起一粒扣在食指关节下,拇指轻巧一弹,饵便崩了出去,直射向深潭。于是方才鱼跃扑食的景象又重演了一次,同样溅起好大一场水花。能琢磨出这么个逗鱼玩儿的法子来消磨时光,这人若非太闲了,便是太懒了。
  不过凌煦曈这玩儿法,普通人要想效仿确也很难,毕竟没有那手漂亮的暗器功夫。
  身后有人靠近过来,脚步声并未加以掩饰。凌煦曈自然也没有回头确认,只懒洋洋表示:“矮了半个尾鳍,这货太胖了,叫人少喂点儿。”
  来人无声笑:“二哥成天逗它,一日多费半钵子,倒怪底下人喂得多。”
  凌煦曈又弹一粒饵食:“不逗着玩儿我养它作甚?长肥了熬汤喝吗?”
  “嗯,真要熬汤,如今这体态倒是正好的!”
  凌煦曈终于慢腾腾抬起头来看向身边人,两眼眯缝,透露出威胁的信号。
  “小海你成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只喜欢小墨,成天惦记着帮它吃了我的阿银!”
  冉云笑得肚子疼,矮身蹲下来按着凌煦曈肩头:“服了你们爷儿俩!都爱拿畜生当宝。”
  凌煦曈一瞪眼:“废话!亲生哒,性子必须随我!”过后又垂头丧气,“唉,可惜豆蔻不喜欢没毛的!”
  “不过豆蔻很喜欢晴阳舅舅。”
  冉云显然话里有话。凌煦曈支肘托着脑袋,犹是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落欢怎么说?”
  冉云索性也坐下来,耸耸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凌煦曈一摆手:“没问这个。”
  冉云又笑起来:“二哥性子太急了。狐狸狡猾,哪能轻易露出尾巴来?”
  “统共逃不出那几个。人都来了,试探一下未尝不可。”
  “可也不能打草惊蛇呀!别的不怕,槐真和孩子们的安全总得顾忌一下。兔子急了能咬人,疯狗急了,难保六亲不认。”
  凌煦曈挑了挑眉:“你也觉得是他?”
  冉云倒显得认真:“太巧了不是吗?我们才小小抻了他一下,那边晴阳就出了事。一个隐居的大夫能惹上杀身之祸,无非就是同凌家这层关系可利用。如此一想,确只能是他。何况,”冉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奸猾,“他到的时间太合适了。”
  “有些冒进,但也很有野心。道儿走正了,日后不得了啊!”
  “嗳?”冉云不无意外,“二哥真想抬举他?”
  凌煦曈还摸了一粒鱼饵扣在指间,撇了撇嘴道:“就看他识不识抬举了!”
  言罢,饵料飞出,又惹一场风波。
  伴着哗哗的水声,凌煦曈冷肃地吩咐了一句:“关照落欢,凡有损晴阳一家安危,他自行便宜,死生不论。”
  冉云颔首:“知道了!”遂起身,离去前欲告诉,“燕哥哥……”
  凌煦曈摇了下头:“不用说了。照规矩来!他以陈碣的身份出去,便是凌家唯一的‘燕尾蝶’。他只需要给我结果。”
  冉云愣了下,笑容里豁然。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二哥是要逼一逼燕哥哥呀!那不妨,再加一剂猛药。”
  凌煦曈抬头,眼中看见一抹从容,耳中听见一声坚定:“此番所有在浙人员,一应奉傅爷调令,勿需再报总宅!”
  兄弟相视,无语一笑。
  青山有冢,埋骨无名,只是一块硕大的石碑,大大地刻着一个“罗”字。碑后,几座土包冷冷清清地排列着,却很干净,并没有丛生的杂草。
  沈晴阳来到碑前,眼神痴痴望着那几个土包,显得失魂落魄。
  一,二,三,四,五——
  晴阳手扶上石碑,心里头蓦地凄凉。
  他问:“这里头埋着的,都是我认识的人,对吗?”
  槐真上前,指着最右侧的一个坟包:“他不是。”
  “那他们呢?他们是谁?”晴阳想靠得更近些,足下却趔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姓沈,真儿姓杜,可我们却开了一间‘罗记医馆’。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姓罗,一个被我忘了的人。不!”晴阳站不住了,面对着那些坟包跪下来,神情恍惚,“不是一个人,好多人,他们都曾经在医馆里。我们,在一起。真儿,他们究竟……”
  晴阳突然问不下去了,他怕槐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又怕她说出来,自己却受不住。
  死亡那么近,原本平常,槐真却只字不提。哪怕微不足道的回忆,只要晴阳想起,槐真都显得无比喜悦,从来给予鼓励。唯独这一次,她踌躇,似有宿命般的看破,如此悲怆。
  一道斜阳照落,将灰色的土染成金黄。土下,倏忽闪亮的,是光的提示?
  晴阳膝行两步俯身过去,小心拂开面前的土层,一点一点将真相拨出。
  ——是一柄银簪,拗作了两节。
  “嗡——”晴阳猛地捂紧耳朵。可那长鸣源于脑海,自内向外响彻,静不下来。
  “对不起,小幽——”
  “我爱嫁谁就嫁谁,不用你管——”
  “姑姑别走——”
  “哥哥,我恨你——”
  “晴阳,跑——”
  “别害我二叔——”
  “放了小幽——”
  “杀了他——”
  “二叔别过去——”
  “此生,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不要——”
  无数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争先恐后地撞击晴阳的耳鼓。晴阳分辨不出谁在说话,思维在记忆的暗室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他恨不能聋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
  仰天的爆喝,凄厉嘶哑。抬起的面容正落进那一挂残阳夕照,却似剑刺入,挥开所有嘈杂,将黑暗撕出一道口子。
  那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轻柔缓缓地讲述。
  “我醒来时正好雨停了,窗户开着,能看到天井里雨后初阳……”
  晴阳的手垂落下来,仰望的脸庞上有泪滑落,顺着眼角融进发际里。
  他喃喃着,与心里的声音一道复述:“四方的屋檐上光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看着又亮又暖。劫后余生,又逢雨过天晴,多好啊!二叔就想,我们要活下去,活得有希望,就像这晴日初阳一样。”
  晴阳的声音哽咽在喉端,唯听见记忆中的人兀自讲完。
  “所以二叔不叫你小乖了,你是晴阳,是天亮后就能看到的,希望!”
  沐光的眼瞳合起来,晴阳一头栽倒在土坟前。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晴阳首先感到了困惑。
  “喔,醒啦?”
  说话的是谷奕人。
  晴阳自己坐起来,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我记得自己是在后山。”
  谷奕人点点头:“是啊!”
  晴阳放心了:“谢谢你背我回来。”
  “可不是我。”他竖起拇指指指外头,“背你回来的是落欢。”
  “噢!”
  “我在后头抱着西西呢!”
  “啊?”晴阳愣住。
  就看谷奕人大大咧咧地笑着:“你跟嫂夫人偷偷摸摸出去,我们不放心嘛!再说我答应了西西,一定要寸步不离保护你。不过没想到跟踪的人还挺多的。嘿嘿!”
  晴阳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虚地问他:“挺多人,是指?”
  “都去啦!我,落欢,你哥还有你小舅子,哦,西西也算上。见你倒在地上,大家一下全跑出来了,差点没撞到一起,你说好不好笑?”
  说着就笑,十足的没心没肺。
  晴阳脸都黑了,窘得说不出话来。
  谷奕人估摸不是瞎了就是太笨,还在唧唧喳喳说得热闹:“你这冷不丁的晕一下,可把我们吓死了!好在没啥事儿。小堂说你就是叫脑子里的血块压着神经了,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时不常的晕一下。也怪他没本事,不会开颅。”
  这话其实挺不公道的。术业有专攻,人资质也有高低,慢说整个叶家当年也不过出了晴阳的师父叶苍榆一个会开颅的,就是放眼海内,恐怕能做到的大夫也屈指可数。不仅是不会,主要是不敢!
  所以叶苍榆一生授业,徒子徒孙加在一起几十号人,最后也就出了晴阳一个艺高人胆大的。而且听落欢讲起,当年他给开颅的人并不是外人,总归沾了点交情,还余命无多,叫无数大夫给判了“死刑”。晴阳是逼上梁山,咬牙冒险一试,虽然成功了,不过他也曾放言,此生绝无二例。
  关于那次施诊晴阳当然是记不得的。第一次听小堂捶胸顿足悔不迭地埋怨自己不会“开颅取血”,他还吓了一跳,觉得这孩子痴人说梦。后来又听说,那个传说中的师父叶苍榆因年事已高眼神不好十年前就封刀了,恐怕他沈晴阳将成为江湖上唯一一个能开颅的大夫,不由吓了两跳,赶紧祈祷自己无论如何不要把这样危险的医术给想起来。
  作为大夫,技术太好了也是个负担啊!
  兀自暗忖,门外头一群人听到了动静,纷纷涌了进来。
  沈嵁是很疼惜兄弟的,只是眼眶红且肿,好似方才已经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又非生离死别,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晴阳也并不觉得这个哥哥情感有多脆弱,反而内敛沉稳,很有骨气。转头看槐真,她一双眼赫然核桃一样,肿得更厉害。加上落欢、小堂和杜槐实几个也面色不善,一个个都似怀着心事,晴阳一时想起方才后山种种,也不免黯然。
  “你们果然瞒了我许多事!”
  听他说得苦涩,槐真鼻头一酸,又将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晴阳就觉得原来的槐真是绝不爱哭的。生离死别都不哭!可是现在她哭了,哭过了,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毋庸置疑眼泪是为自己流的,这让晴阳心里抽紧了疼,好像被一只硕大的手捏住了肺用力挤压,憋得透不过气来。
  他下床走过去,将槐真揽在怀里。
  “别哭真儿!不管我记起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在这里,平淡也安顺,该高兴啊!”
  槐真偎在他怀里抽泣了一声,不肯抬头:“可我不想晴阳哥哥再记起来了。这就像重新把人生又过了一遍,那些难过的悲惨的事本来都平息了,又被挖出来,撕开伤口再疼一次,我不要。这不公平!晴阳哥哥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回来找我,我宁愿你不知道不记得,也不想看到你变回那几年里的样子。”
  晴阳怔住:“那几年?”
  槐真失言,不无懊恼,索性死死搂住晴阳,与他耍赖:“不管不管,你想不起来了,那就算了。我们不想了,不治了,就这样好不好?”
  晴阳不记得槐真有这样刁蛮任性的时候,或者过去有过,但如今只是新鲜。他轻声笑起来,抚着槐真的发:“难办呐!我已经想起来一些啦!”
  槐真在他怀里顿住,一旁的沈嵁却显得激动。
  “你真的记起来了?”
  晴阳苦笑:“只是一点儿。关于这间医馆,还有这里原来住的人。”
  晴阳放开槐真,转而牵起她的手,开门走到天井里。
  丁濬正焦头烂额的哄着两个孩子,见大家鱼贯出来,他不由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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