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间每每见有喊魂的习俗。客死异乡的魂灵闻听亲人的呼唤,便不再漂泊游荡,可以顺着喊声找到回家的路,魂归故里,再入轮回。没人说得清喊魂是不是有用,因为谁也没有死过,更不会有死去的魂灵现身说一个真相。只是活人们愿意这么相信着,相信血脉亲情能渡亡灵往升,守护徘徊游离的魂魄不散。
且不评说真假,沉沦在青色深潭里的苏羽之或许真听见了晴阳声声的呼唤,那些眼泪和哀求仿佛套颈的钩锁,直直落在他心坎里,生出万般不舍来。于是攀住钩锁往上升腾,从深潭里返回青天白日下。再启双睑,果然看见晴阳一双泪目,期期艾艾。想抬手拭泪,可双手已不听使唤,再三努力,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四周一片惊喜,晴阳赶紧再递上丸药。这一回苏羽之微微张嘴含下了药丸,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趁势,晴阳又拜托杜唤晨:“恳请杜二爷给二叔渡些真气,活一下气血。”
杜唤晨有些为难:“可方才我运劲入他气海,反害他吐血不止。”
“您催了几分力?”
“情急之下,约摸五成力?怎么?”
晴阳破涕为笑:“难怪!二叔无甚内功修为,又虚弱,自然受不了您的精纯修为。其实只使二分绵力,自手少阳三焦慢慢推进去,二叔气血畅了,便能醒转。”
听罢一番解说,杜唤晨当真又惊又喜。一则没想到这十来岁的孩童已通晓许多医理,值此危急时刻竟比一屋子成年人有用处。另一边,得知自己确能助苏羽之缓解病症,心下也是欢喜。于是忙依晴阳所言,翻手对掌与苏羽之渡了些真气。
有了杜唤晨专心救治二叔,晴阳腾出空来,还追着俞伯讨问真相。
“二叔究竟如何受的伤?”
俞伯尴尬:“这?”
“他只是个布衣郎中,不涉江湖不惹是非,无仇无怨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别看晴阳人小,却有股子犟劲,对年长者也敢步步紧逼追问,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可俞伯如何敢说实话?只怕这孩子听了要当场翻脸,揪着杜家人去见官。正愁苦,外边进来了杜旌山,自己爽快承认了:“是老夫打的。”
晴阳登时怒不可遏:“你们混蛋!大老远请了我二叔来竟是要他性命不成?二叔一生磊落,做错什么了惹得你下此重手?伦理纲常国家法纪,对与错罪与罚都有官府可说理,哪容得尔等动用私刑?今日不说出个理来,我决不甘休!”
说话间,晴阳已是愤懑难平,若非俞伯拦着,恐怕能立时打过来。
可那边杜旌山不致歉也不解释,嘴抿着死线,兀自沉默。
对峙间,听得一声低吟,回头看见苏羽之眉间动了动,似叹息般长舒,竟是醒了。
晴阳百感交集:“二叔!”才唤一声,眼泪又如泉涌,扑在苏羽之怀里嘤嘤啜泣。
苏羽之抬手柔柔拍着孩子的背,关切问他:“你怎么来的?就你一人?”
晴阳坐起来扯袖抹了把脸,一五一十道:“二叔说好四五日就转回家门,可都过了□□天了依然音信全无,阿爷嘴上不说,心里总不踏实。姑姑也常魂不守舍,想来寻你,可又放心不下家里头。何况阿爷也不让,说女流之辈出门在外不安全,更不许晴阳来。我着急,就趁着天黑偷跑出来了。”
“什么?!”苏羽之又气又急,“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责备的话没说完便连连咳嗽,险些背过气去,吓得晴阳忙又哭着认错。
“二叔别生气,晴阳知错了。我原也留了书信给阿爷的,横竖我已经来了,只等您好了,怎么罚我都使得。要么您现在就打我几下出出气,晴阳跪在这里认罚。”
说着便在床前跪下,哭得眼泪糊住了脸,煞是可怜。
苏羽之如何狠得下心去罚他?撑起身坐好,将晴阳拉起,微凉的手指轻触面颊拂去泪水,眼中疼惜:“我岂是要罚你?戆小子任性,可曾想过此时此刻阿爷和姑姑有多担心?这一路上万一有个闪失,他们伤心一辈子,二叔更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娘?”
晴阳心头一凛,说话便抖了:“什么见爹娘啊?晴阳的爹娘都不在了,晴阳只有二叔。二叔别死,不要丢下晴阳啊,哇——”
苏羽之恍然竟无意将话说重了,加之方才一番紧张,连日来内心里积压的恐惧,生离死别的患得患失,让这未经世的孩子一时难以承受,无所适从。
一年前师娘去世时已叫晴阳伤心得够呛,至今未能释怀。苏羽之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实已如父般,岂非更难舍?于是乎哭得惨绝,直叫旁的人也受感染,不免黯然。
苏羽之直将晴阳揽进怀里,当着众人独自先笑:“好了好了,是二叔说错了!百年之后的事,不提不提。活得好好的,谁要死啊?二叔还没看见晴阳中状元呢!要死还早着。乖了乖了!”
晴阳埋脸撒娇:“百年之后也不许提!”
“行行行。”
“晴阳不考状元。考状元要去京城,徐夫子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我不要跟他一样。”
“成成成,状元也不考。不过,”苏羽之轻轻揪住晴阳两边耳朵强行将小脸扶正,半垂睑假意威胁,“书还是要念的。”
晴阳噎了噎,小脸噌的飞红,嘟嘟囔囔狡辩:“我、我有好好做功课的。”
“噢,”苏羽之还有些累,便靠在床头抱臂假寐,随口吩咐,“《金匮药略》第二卷第三篇,背来我听听。”
晴阳低头捂脸,窘迫万分,扯扯苏羽之袖子,老实承认:“二叔我错了,回家去抄十遍行不行?”
“回家!”苏羽之忽而重复轻喃这两字,双目瞳光深邃。继而出人意料掀被穿鞋,要下床来。
杜唤晨忙拦住:“先生要做什么?我吩咐底下人去即可。”
苏羽之压了压对方的手,坦言:“小可,告辞。”
杜唤晨讶然后激动地反对:“不行!你这样的身子经不起路上颠簸。”
“该走了。”
“什么话?岂是我等赶你走不成?伤不好不能走。”
“你有家我也有家,我不说你也该懂的,所以真该走了。”
懂?
——杜唤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因为名叫“牵挂”的情愫他始终怀有,却不知牵挂的那头是否也同样挂念自己。或者他并不真的懂,可是没有强留的借口,只能任其自由。终究无奈,还有一丝莫名的难舍。慨然这几日同苏羽之说的话,竟较素日父子间更多些,更亲昵。也知道了,原来过去的失落,其实只是“寂寞”。
看着对方慢慢穿好衣衫,撘住小侄子的肩头蹒跚往外走,杜唤晨忽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此一别,今生难相见。有别于儿女情长的缱绻,杜唤晨已将这相识不过半月的大夫引为知己,譬如兄长。情义难舍,不忍分离!
克制着再次过去阻拦的冲动,转头看槐真。小小的娃娃本来依在自己腿边,此刻竟也愣了,无意挂下两串珠泪在颊上。杜唤晨心头一紧,想将她抱起哄慰。而她却径自走过去,不寻苏羽之,反捉住了晴阳的腰。
小子低头,对上一张楚楚的脸庞。
“哥哥不要带走苏伯伯。哥哥带槐真一起走。”
——水花飞起,一尾草鲤被钓线扯上半空。晴阳望着沈嵁娴熟的动作,眼底满是笑意。
“大哥不做生意,也是有生路的。”
沈嵁挑眉递来戏谑的一眼:“不比你。四岁的妹妹就对你一见钟情。”
晴阳错愕,脸上微红:“不是那么回事儿!”
“反正她没搂着我的腰。”
“哎呀,越说越不像样了!都说没有了。”晴阳少有的失态,说话都有些结舌,“那个,那个,那时候槐实还在娘肚子里,她也没有兄弟姐妹,跟长辈又不亲。那那,她不是喜欢二叔嘛!舍不得,所以就、就拉我垫背,想让我一起劝二叔。”
沈嵁直点头:“知道知道,她喜欢二叔,顺便连你一起喜欢。”
“不是啊——”晴阳嚷起来,脸上都快红出血了,“小孩子懂什么呀?她就是把二叔把我当亲人了。亲人!她想要个家。”
“所以你们如今在一起,你真的就是她的家,是全部啊!”
晴阳怔住。他怀疑大哥并非顺口说此一句。一直以来的调侃玩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个四岁起就喊他“哥哥”的女子,除了他,此生可能一无所有了。
“二叔说他的家人不在那里,所以没法当杜家是自己的家,他必须回家去。”晴阳垂眉,眼望着清浅的溪水,眸光又显得深远起来,“真儿问是不是家人在哪儿,哪里便是家。二叔说是。于是真儿就问做二叔的家人好不好。她让二叔带她一起走,她要跟我们回家。四岁,我认识真儿的时候她才四岁,小得像个福娃娃。我以为她随口说说的。”晴阳的头抬了起来,眼中有了晶莹的光,“可是四年后她还是跟我说要跟我走,约定等她满十六岁,我未娶的话,她便来嫁我。十三岁,她来叶家找我,我承诺此生不作他娶,三年后定花轿上门迎她。三年后,我回来这里,她没有等我。”
槐真没有等着晴阳的花轿。那年春景正浓飞花成雨,晴阳跪在后山墓群前,面对着四座坟头,四块石碑,四位千思万想的亲人,荒草凄凄,心头也凄凄。
然而那杂草丛中随风摇曳的,不正是如草芥一般坚忍却比小草更绮丽的野花么?它们点头问安,就像归家的游子总能在村口门前看见的远远眺望的身姿般,用尽全部的热情欢迎故人归家。
仿佛亲上在前,晴阳伏地叩首请安。
“二叔,姑姑,阿爷阿娘,晴阳回来了。”
宛如回馈,原野上蓦起一阵旋风,直刮得飞沙走石落英缤纷。晴阳下意识撇过头以袖掩面,却无意间在风的路径上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女子,同样拿袖子挡住了半边的面容。但灵犀互通的人一眼便相认。
风过后四目相对,晴阳笑了,伸出手来邀请。女子欣然交付,在他身旁轻轻跪下,同样对着石碑顿首请安。
“伯伯,槐真也回来了。”
又一阵风起,却较之前轻柔和煦,一如慈父大掌的抚摸,母亲柔荑的轻触。年轻人交握着两手不愿松开。
槐真问:“晴阳哥哥娶亲了?”
晴阳笑:“没有啊!真儿许了人家?”
“也没有。”
“你今年十六岁。”
“嗯!哥哥的花轿,我等着。”
“好啊!”
叮铃——
那是晴阳手腕上银铃的歌唱。
如今抚着右腕上的银镯,晴阳只是愧着,也疼着。
“真儿说的故事我从不怀疑,但我总不能完全想起。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杜家回来后二叔突然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我记得自己冲出家门,是姑姑去找我。她又说了什么使我原谅了二叔的欺骗?我为什么不肯立即回沈家去?这些我却都想不起来了。另外之前槐真疑心建业叔知道猴儿欢药里所添的手脚,我倒是想起,姑姑跟我提过,当年二叔刚来,建业叔嫉恨他占了徒弟的名分,便在二叔药里作了古怪,导致二叔呕血不止,险些丧命。这是杀人害命啊,可阿爷没有报官,更将建业叔一直留在身边,又是为什么?岳父告诉我二叔身上中了毒,是什么毒谁下的?二叔明明喜欢姑姑,为何宁愿亏欠她一生都不肯娶?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而且,这桩桩件件里,我总觉得,觉得,”晴阳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恐惧,“我不是想不起事,而是想不起人。一个串起所有这一切,勾连了过往与现在的人。漏了他,我的记忆永远是断续零散的碎渣,没有头绪。”
沈嵁直直凝望着晴阳,手中的钓竿无力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他忽认真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不能说,因为你不会信。”
晴阳点头:“我明白。你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过去,也愿意随时对我讲述。”
“可是你不想听。”
“对,我不想听!因为我想不起来,那些过往便只是故事而非真相。这感觉好像一起冤案,我明明什么都做过,可所有人都说我做了。我很无奈,也很迷惘。我无法判断自己,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眼前这些出现的人与情感。失忆与冤案的差别,或许仅仅在于,你们也许是对的。但此时此刻,我不能确定这一点。”
沈嵁沉吟片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说出来的故事拼凑在一起,纵然个人感受不同,总多少能还原一个过往的概貌。那么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证明什么?”
“我想证明的,恰恰也是最难证明的。”晴阳站起来,长身迎向这山野的风,衣袂飘飘,兜不住心头的沉重,“时间啊,它过去又来,谁能保证今天不是昨天,此刻不是明日?是脸上的皱纹吗?多一天便多一条。还是纸上的字?多一天便淡一分。人生没有树干上的年轮,一圈圈刻下时间,即便所有人都说此刻是秋日,怎知海的那一头不当它是春始?于是我是谁?谁是我?看不清眼前的自己,我便走不到未来。”
又一阵风来,沈嵁追着它的路径望向远方,开始敬畏起了流年。
回家时日头已将西斜,兄弟谈笑着走进天井,迎面是一片愁云惨雾。
小堂快哭了:“小师叔不好了,东东西西不见了。”
晴阳心下一颤,头一件想到在人群里找槐真。她正坐在小屋门槛上,显得失魂落魄。
“真儿!”
槐真抬头看着眼前的丈夫,沉默了许久,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晴阳哥哥,对不起,我没看好他们。对不起!”
晴阳将人狠狠揉进怀里:“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不许自责。”抬起头来问其余人,“几时发现的?有生人来过?”
谷奕人过来递上一张纸,神情复杂:“恐怕不是叫人掳走的。”
晴阳扫了一眼,认出是东东的字。
“爹爹娘亲,我和西西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不要担心。长空我们带走了,它会给你们带信的。——东东字”
晴阳大骇:“这是!”
谷奕人点点头:“落欢不听劝,已经去追了。你们回来正好,我也出去找找。西西鬼主意多,他们未必走大道,兴许还绕远些。我们分头吧!”
言罢,折身向外去了。
晴阳攥着留言,手不住颤抖:“是我,都是因为我!”嚯地站起,也往外跑。
槐真下意识唤住他:“晴阳哥哥!”
晴阳顿住,回头,无言的凝望后忽奔回捧起槐真脸来深深一吻。
“等着我,真儿!”他誓言字字如钉落楔,“我一定把孩子们带回来。回来在一起,绝不分开了。”
女子垂泪,半是担忧半惊喜。
“不管你们在哪儿,真儿会一直在这里,一直等你们回家来。”
☆、(二)夜惊魂
入夜后,群山环绕的乡间土路上反而不绝奇怪的声响。鸟啼兽鸣,秋虫也啾啾,夜风在树林嬉戏,将树洞作了笛哨,树叶摩挲宛如自然的掌声。然而这一切,在两个幼小无依的孩子听来,还是太萧条,太悚然了。
“你要捉牢我的哟!不然大灰狼出来把你拖了去,我也救不了你的。”
西西说着叮嘱的话,却分明是她缀在后头死死拽住东东的衣摆,走得胆战心惊。
东东也怕,手里举着一方散发荧绿光芒的小匣子,硬着头皮头前引路。并不时向后伸手去握一握西西的小手,以为鼓励。
不知是受惊的畜生抑或仅仅是风,遽然从面前的矮树丛窜过。如墨的夜色里只闻声响不见其形,不禁吓得两个孩子齐声大叫:“啊啊啊——”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