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之牵了牵嘴角,尝试勾勒一个微笑,最终来不及,合上眼,任由身体下坠。
噗通——
杜唤晨跌跪在檐廊上,怔然望着这一幕,形容颓败,无能为力。
身边的槐真手脚并用爬进屋来,跪坐好,抬头看阿爷,又低头望一望生死不明的苏羽之。随后附耳贴在苏羽之心口上,一声一声,数着心跳,小手在他腰腹的旧伤疤上摩啊摩,摩啊摩!
漆黑的室内衣袂悉索,脚步声被谨慎地用棉布包裹,到了门边还更仔细,只极轻极慢将门拉开一道缝够塞个脑袋出去——晴阳就着天井里暧昧的月色一再确认过屋外确实无人,隔壁建业的鼾声也隐约传过来,便深呼吸下定决心,矮身从门里钻了出来。半蹲着将门拉起,猫腰弓足蹑手蹑脚移动到了院门后。
再回身看一眼熟悉的家园,紧了紧背上包裹,晴阳拉栓开门,悄悄地,走了。
天晴得看不见云彩,那一片纯蓝就像采撷自碧波大海般干净。
晴阳和檀幽在院子里嬉闹,师父在旁看着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苏羽之知道这一切是梦境,然而景象太过圆满幸福,叫人宁愿沉沦幻象中不要醒来。他感觉身体轻盈,宛如漂浮在云端。他只要用想的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无需迈动双腿。唯一遗憾的是总有大风吹来,他便被迫飞去另一处场景里。
这一番苏羽之看见了更年幼的晴阳,檀幽还扎着条粗粗的麻花辫,师娘笑吟吟地和师父一起在天井里晒药材。这是真实的记忆。虽然只是每天都循环往复的平淡,却弥足珍贵。
就这样乘着风,苏羽之一点点回到更远更远的从前。一路探看,一路温馨。经过了少年时,看见了将自己逼落悬崖的男子。
授以武艺,养育教导,这一个人才是自己人生里第一个师父。曾经那样共同生活过,幼年时嬉闹欢笑,偷懒挨罚哭哭啼啼地由这个人擦药疗伤,原来也是温馨无垢的。
夏侯显,亦师亦友,如父如母般憧憬敬重过的人,他却只留下恐惧与怨恨。究竟是人变了,还是本来假意虚情?
苏羽之恼烦地捧住了头,带着遗憾灰溜溜逃进风里,随意穿梭,去到回忆的尽头。
那里只有一处硕大的宅院。奇怪苏羽之印象里懂事起并未到过此处,但却摆脱不了莫名的熟悉感,一时又记不起,便只得慢慢游荡进去,用双眼去看清。
他听见了孩童的笑声,稚嫩无忧。循声找去,入目是一株参天的古槐。
——竟是杜家么?怎么会?
有幼子从身侧蹒跚跑过。认清了,并不是槐真,而是更小一些,约摸两三龄的男孩儿。他奔跑的方向,槐荫下,年轻少妇正张开双臂含笑迎候。
苏羽之认得那眉眼,是年轻时的老夫人。这孩子是杜唤晨了?荒谬,自己怎的跑进别人回忆里来了?
姑且看着,见少妇抱起了孩子,开心地转着圈。逗弄玩闹一番后,她抱着孩子居然向自己走来。苏羽之相信这幻生的群像里应该没有人能看见自己,但少妇的眼神却分明是在望着这边。环顾四下,确认真的没有别人在场,苏羽之惴惴着,不敢离开,更不敢靠近。
直到,少妇人来到面前站下,朱唇轻启,欣慰地笑说:“你终于回来了。”
苏羽之浑身一震,眼前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忍不住要闭上眼睛。蓦觉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拖进未知里。
待眼前光芒消散,终于可以重新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身边环绕的,却只剩了无边黑暗。然后依稀间,有人声有馨香,全身的肌肤都能感觉到柔软与温暖,闭塞的体感都已复苏。于是用力辨别一切的声响与气味,强迫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走过去,听清了,那个一直在殷殷召唤的声音。
“伯伯!”
苏羽之知道,自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此山中(一)溯流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收官了。该登场的都将登场。
西西发现,这几天里东东总显得心事重重的。虽然他平时也是一副说不清木讷还是深沉的表情,眼神中隐约透露出胸怀若谷的高远。
在懂事之后,西西常疑惑,同一日出生的龙凤胎,凭什么东东要排在自己的上头做了哥哥。她分明觉得论长相拼才智比可爱,自己都远在东东之上甩脱他几条街。对这个不看脸只看性别的世界,西西感到很绝望,也很气愤!
“因为东东先出生,所以理所当然他是老大啊!”小堂这样跟西西解释过。
然而小丫头反而更不服气了:“为什么他要比我先生出来?我都比他跑得快的。一定是晴阳哥哥和真儿趁我不注意把东东放到了前面,就是不公平。”
尚未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的西西,大抵上以为每个人都是跑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她跑得快,长得好看又聪明,若非存在舞弊东东绝无可能赢过自己。可惜她对出生时的事儿没有丝毫记忆了。过去她相信这是投胎的时候喝了忘川水的缘故,戏本上都这么说。不过这次亲爹沈晴阳遇袭失忆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其实也被夺走了,是有人也在她的脑袋上打了一闷棍。
在连续十天被逼着给西西检查头部确认并无外伤但对方死活都不信后,小堂彻底崩溃了。他告诉西西:“其实小师叔和小婶子是偏心你呀!要知道,当哥哥姐姐的,从小就得谦让。好吃的先紧着弟弟妹妹吃完,好穿的先由得弟弟妹妹挑拣,就连死的时候也是哥哥姐姐排在前头。你看你舅舅,他多笨!结果杜家还不是他当家?还有小师叔,他是弟弟,说要学医就学医,要住乡下就住乡下,要娶小婶子就娶小婶子,谁敢不依?多棒!”
西西眼珠子在眶里转了几转,立即对这个解释表示认可及赞许。同时开始对东东由嫉转为同情,因为她相信,这个双胞胎哥哥肯定要比自己短命。这太遗憾了!她必须在有生之年对东东好,多给他制造一点美好的回忆。另外鉴于他那么不机灵,自己还需时时看紧些,免得他把自己弄伤了。不然晴阳哥哥和真儿一定会伤心。
于是当看到东东居然不热衷于看书种草,或者跟在小堂身后亦步亦趋学习药理了,西西敏锐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直率的孩子啊!西西径直跟东东说:“你琢磨什么呢?快别想了。想得多了费脑子,你的聪明有限,会越想越傻的。”
东东抬起头来看看她,瘪了瘪嘴,显得有些难过。
西西安慰他:“真相总是比较难接受的。好在世上笨的人太多,你不是最差的,不过比我笨一丢丢啦!我们是兄妹,我当然会照顾你的。放心吧!”
东东摇摇头,小小的脸上神情居然凝重,眉间硬是拧出一道缝来。
“西西,我想,我们恐怕要分开了。”
这实在出乎意外,西西不由很没创意地问他:“为什么?”
东东垂着头,实话实说:“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呀?”西西问完后马上就反应过来,“噢——你听墙根了!这是不对的!”随后却摆出一副八卦闲心的奸猾嘴脸,嘻嘻笑着,“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见爹和娘亲说,要把我们送回杜家。”
西西愣了愣,马上反驳:“怎么可能?要回也是阿爷家。我们姓沈嗳,哪有去外祖家的道理?西西不去。阿爷家都不去。西西要去风铃镇找豆蔻姐姐。”
东东也很气恼。他很少气恼,于是连气恼时该如何表现都不知道,便拿了支笔坐下来,一根一根拔笔头上的毫毛。
“爹想起来了,说二叔公以前被太公公打伤过。他很早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娘了。那时候娘也很小,比爹更小。可是娘没有告诉爹。现在爹想起来一点点,娘说的故事他就不肯全信了。娘就答应爹,先回娘家去。等爹自己全都想起来理顺了,再来接我们。”
“那怎么行?”西西跳起来,“晴阳哥哥大笨蛋!怀疑谁也不能怀疑真儿啊!我要去骂他。”
东东一把拽住她:“别去,爹已经很难过了。真的!”他又低下头去,露出方才那种沉重的表情,“他抱着娘哭。以前的爹从来不哭的,可是失忆以后,爹哭过好多次。爹教过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因为那样显得很没种,而是因为我们必须坚强起来,才好保护身边的爱人、亲人和朋友。现在爹哭了,我觉得,他只是没有信心保护我们了。爹好可怜!”
西西不吵了,也垂下头去,抽抽鼻子,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西西不好!”
东东过去笨拙地给妹妹拂去眼泪:“西西别哭!不关你的事。”
西西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没有我,晴阳哥哥就只用保护真儿,就不会赶走真儿,也就不会哭了。”
“你这样说,我更不好。”东□□然抬起头来,眼神里透露出坚毅,“我是长子,应该替父分忧,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过。我连爹的伤都治不好,没法让他尽快想起过去。我最不好!”
西西扽住他衣袖,冷不防提议:“我们走吧!”
东东吃惊:“走?就我们?”
“嗯!我们自己走,去风铃镇找姑父。他是凌家当主,可以保护好多人。大谷子说,天下没有凌家管不起的闲事。晴阳哥哥的事,姑父一定能帮忙。我们去找他,不给晴阳哥哥添麻烦。”
“爹娘还有大伯伯他们会担心的。”
“不要紧,我们可以带着长空啊!等到一个地方,就让它给晴阳哥哥送信报平安。这样他们就能放心了。”
东东垂睑沉吟,依旧犹豫不决。
西西挑衅地双手抱臂,昂起头来:“哼!你走不走无所谓,我一个人也能去。”
小小的哥哥看着妹妹,果断决定:“不行的!妹妹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走。”
一院的大人们都不曾料到,如此简单粗糙地,两个五岁的孩子便策划好了人生第一次的离家出走。
“我不是不相信真儿。”沈晴阳坐在清溪旁的岩石上,看着大哥沈嵁的钓竿一遍遍甩起来,抛出优雅的弧线落入水中,视线追着浮标飘向下游。
“还记得在杜家第一次看见她,小小的圆圆的,好像年画上的福娃娃。我气杜阿爷打伤二叔,还阻拦我往府里闯,当时就想尽快带二叔离开。”说起旧事,不禁自嘲笑起来,“我才十一岁嗳!说话横得跟个地痞似的,还给二叔下针。”他抬头看一眼沈嵁惊讶的神情,更笑,“你也觉得我胆子忒大是不是?不过虽然后怕,当时却实在情势所迫。”
回想当日情状,面容蓦然沉静。私自离家,沿着官道一路打听着往杭州走,年少的晴阳虽从未只身出过远门,却走得从容坦然,不忐忑。不随意搭讪,不好奇流连,更不亲信别人的热心,若斯年纪,能有这样坚决的意志和自持力,实属难得。
后来途中偶遇一队镖师,押着货物正好顺路途经杭州。有感于晴阳小小年纪有这样一份孝心,又怀如此大勇,便邀他搭伴,直护送到了杭州。
分别后自去打听,好在杜家果然大户,在街上随意找人问起便得到指引。兴冲冲来到门前拉环打门,立时便有小厮开了小门出来招呼。听说是苏大夫的家人寻上门来,不由得惊了惊再怕了怕,直去请来掌事的俞伯接待这一个乡下孩子。两厢照面,俞伯打量晴阳一个小孩子居然迢迢路远独自找来,且杜家请个大夫并未大肆宣扬,外头人想必不能顺利说出先生名讳以及家住何方,他当然不会是骗人的。便让进门来,亲自领着晴阳穿过硕大的庭院去往宅邸。
偏巧在草场栈桥上碰见老家主杜旌山。听说是医馆来的人,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动容,叹了声,伸手过来原意是要牵一牵晴阳。
小子反应却激烈,怕生似的滑了一步,堪堪避过去。
习武之人总是敏感,立即觉察晴阳的步法有来路,杜旌山一时起了闲心,要试一下晴阳的轻身功夫。遂勾指成爪,猛地抓向晴阳肩头。
事出突然,俞伯不及反应。眼看晴阳就要落在老人手中,小子却不慌乱,稳稳将熟记的步法施展出来,足下轻旋,猫妖躬身,径直从老人腋下钻了过去。更趁势跃出去几步,站开些距离,双手叉腰气愤不已:“你这老者忒不讲理!我与你素未谋面,何以见面动粗?凶神恶煞般的一个人,脾气太是暴躁,怨不得要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老家主和俞伯皆是吃惊不小。
杜旌山寒着脸问道:“小娃儿,怎知老夫走火入魔?”
晴阳却吐起舌头:“呀,居然说中了!适才见您眼珠暴突,太阳穴鼓涨,就知您内家功力深厚。可是您说话远远就飘来好重的口气,目色中也隐约压着一丝狂戾,眼底充血,当是血气翻涌,肝脾不调所致。唇色发青,乃心脉不畅。故而我推断,您这样的武林高手若非走火入魔,怎会病得如此古怪?”
“唔!”老家主眼神中不无赞许,“看样子,你的确是苏羽之□□出来的娃儿,会些医术。”
晴阳一仰头:“哼!二叔医术至臻,我难望其项背。不过对你这不讲理的老公公,还能应付。”
“哈哈哈,好个护短的娃儿!可惜医者不自医,苏先生医术再高,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听这话俞伯先意外,他不懂老家主何以要拿话激这名少年?
而那边的晴阳也果然动气,惊惶不定地确认:“你说什么?二叔怎么了?”
杜旌山袖手,冷漠地转身望着桥下碧水。
晴阳急切,眼眶泛红,拽着俞伯央求:“爷爷求您带我去见二叔。他有病的,药我带来了,我会治。”
一听这话,俞伯惊喜:“你竟能治先生的痼疾?”
“嗯嗯!”晴阳猛点头,眼泪顺势掉落下来,“二叔有贫血症,不能劳累不可见外伤,平日里随身带着有药,可他总忘了吃。一犯病就晕倒,厉害起来会要命的。您告诉我,他是不是……”
俞伯忙宽慰他:“哦哦,不急不急!先生暂时无恙,就是虚弱。现正在二少爷屋中静养。老仆这就带你去见他。走,走!”
遂无视老家主,直牵了晴阳,疾步往杜唤晨的厢房走。
杜旌山目送他们离去,站了好一会儿,眸色里似有些轻松。
穿过草地,走上石径,迎面几乎撞上个小厮。见他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俞伯正色训诫:“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何事莽撞?”
小厮边喘边答:“俞伯不知道,那苏先生又不好了,二爷着小的赶紧去请郎中呢!”
话音刚落,晴阳猛挣脱俞伯飞奔而出。俞伯冲小厮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便也紧跟上去,在后头喊着给晴阳指路。
紧跑着来到房前,晴阳闯进门就瞧见二叔面色惨白卧在床里,生死不明。登时失控,哭喊着奔过来。饶是怎样呼唤都不见人醒来,晴阳稳了稳神,想起来去搭一搭脉。一探之下勃然大怒,直起身冲着近旁的杜唤晨质问:“二叔怎会受如此重的内伤?谁害了他?”
杜唤晨本来着急,冷不丁被问起,居然又迟疑一下。
等不及他作答,晴阳擦一把眼泪,解下包袱,从里头翻出个小木匣子,推开滑盖取出两粒红褐色的丸粒,先给塞进苏羽之嘴里。无奈昏迷中的人牙关紧咬,药怎么也送不进去。
晴阳便哭了,一声一哀求:“二叔您张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儿了。您不能扔下晴阳不管。姑姑和阿爷还在家里等着呢!他们知道您这样,该多伤心呐!”
乡野间每每见有喊魂的习俗。客死异乡的魂灵闻听亲人的呼唤,便不再漂泊游荡,可以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