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恼怒:“庸医,冥顽不灵!”
说着竟臂上一带,直将苏羽之甩向身后。
内息三分力,打的若是普通人,这一丢能甩出去十丈远,砸穿木格栅径直飞出屋去落在院中。
只老人没料到苏羽之顺势滑了出去,半空中却直落一掌击穿地板,扣住断口使个“鲤鱼甩尾”,将身子拨转过来,随后落地。滑行的惯性仍未消失,苏羽之四肢着地呈半伏状,足弓顶起,脚趾用力抓地,同时双手改爪,硬是抠进地板缝隙中去。退了丈许,竟生生停住。而地板上赫然两道深深的抓痕,似被野兽刨了。
“嚯嚯!”屋子中央的老者缓缓站起,转过身来,脸上居然正笑着,亢奋如虎,贪婪如狼,阴狠如蛟,“会武功的。你不是寻常的大夫,不,你不是大夫。那么老夫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你了!”
话还在原地,人已瞬息闪在眼前。苏羽之从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威压,好像一只无形的手灭顶打下,膝头不由得弯了,要匍匐在地不敢违抗。
——慑魂罗刹护法
武学分内外,内功讲心法,气行周天,撑起了精神,也替换了命数。所以内息是有性格的。有的霸道有的温厚,有的刚正有的阴柔,有的越养越雄浑,有的伤彼也伤己,人不同气有别,正邪善恶分明。
武林争胜,内家高手未必需要明刀明枪动起手来,各自催动内息际会风云里,一如宝斋里古董过堂亮相,行家里手一眼便知。真正的“斗气”!
不过也有专修出气来结幛迫敌的。据说本朝□□皇帝当年夺天下,身边随一员禁卫少将,可凭一人提刀直入敌阵,过处人畜莫敢阻,如入无人。后世传呼其神,言那是魔神将军,主杀伐,眼中聚戾气,故而,一眼“慑魂”。
“杜家功名深藏,罗刹魂却从未磨灭呀!”苏羽之在强大的威势里抗争,硬撑起半边肩膀,仰起头来。即便生死交关,他仍然可以笑对。
老家主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视地上的挣扎,笑容里不存一丝怜悯。
“连‘罗刹’都知道,你更有死的必要了。临死前要不要交代一下你的身份所属、幕后主子?那样的话老夫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呵,”苏羽之嗤笑,“我说的,你敢信吗?”
“喔,对的!老夫忘了,你是一个满嘴胡言恬不知耻的庸医啊!那么不说了,死吧!”
汹涌的能量自周围压进来,挤压着苏羽之的身体。他仿佛听见了骨骼发出的悲鸣,血液无法顺利回流到心脏,空气进不了肺里。他喊不出声来,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暧昧模糊。
“爹,不要!”
苏羽之不知道是什么消亡了那股澎湃的内力,只感觉一瞬间可以呼吸了,有人抄住他的腰带起来,掠到了别处。
是屋外的院子。
“二、公子……”苏羽之终于看清了身边人的脸,意外之余很是感激。只是谢意尚不及说出口,耳中乍起一身爆喝:“逆子,竟护这庸医!”
缓过些许,苏羽之抬头看前方,那个身形暌违的老者披发赤足站在檐廊上,两眼充血。
杜二将刚能站稳的苏羽之推在身后,苦苦哀求:“爹息怒!先生纵不能使您宽心,何以杀之后快?人命关天啊!”
老家主双目鼓出,大似牛眼:“庸医留在世上只会害人,何况他不是大夫,他是敌人,是潜入刺探的细作!”
杜二力争:“先生是孩儿亲自去请来的,绝不是细作!”
“他说得出罗刹。”
“那是孩儿告诉他的。”
老家主怔住,随之更怒:“竟与外人谈论杜家秘辛,简直混账!”
怒不可遏的老家主提掌奔来,直拍杜二胸前。他竟不避,直直受着。只是那一掌并非为了打他,到了身前屈指一握,揪住了前襟。老家主将儿子提到眼前,喷出一口恶毒:“祖宗家法自己去领!”
言罢将他往边上一丢,又奔苏羽之而去。
杜二岂如他意?跌出去时已抬手握住老父手腕,落地借力将他拉住。足下踏一步格在老人膝弯,手肘绕上来缠住老父一臂,口中疾呼:“先生快走!”
老家主盛怒:“逆子,敢还手,滚!”另手抬掌拍他肩头。
这时候,苏羽之已大体恢复过来,不退反进,抢上来格住老家主这一只手。
双臂受制,老家主气急,面上看着愈加凶神恶煞。提气振臂,径直将两人弹了开来。苏羽之足下未稳,老家主手已抓向他肩头。勉强抬臂挡一挡,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叫人捉住了衣襟。他横下心来卸肩矮腰,足下旋了一个“地陀螺”,直接从老家主腋下钻了出来。
就听“撕拉”声响,苏羽之一身布衣被扯作两半,半边攥在老家主手里,半边在肩上挂着晃晃悠悠,风一吹便滑落,一时裸了半身。
“你!”杜二张口结舌,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苏羽之站在杜家两父子中间,面向杜二背朝老家主,前后看见的,都是残破。苍白的身体上可见些许肌肉的线条,左腹部一道横切的疤痕,后背上则似被千刀万剐过,细窄的伤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唯有右上臂靠近肩膀一块焦斑,应是火烧而来。这一副原来纤瘦单薄的躯体,因了这些伤疤反显露出峥嵘,也愈加挺拔有骨气。
“哈哈哈,身经百战!好!”老人气往下沉,压住一双赤足陷进土里,双臂拨个“钟离抱怀”,聚拢出一团气海,“是不是细作,生死里分晓!”
气海推出,风月失色,草木灰飞,满目疮痍。
苏羽之回身起势,杜二比他更快,挡在他身前展臂若沧海揽月,气吞万象。
——慑魂百鬼夜行
鬼蜮对凡人来说是绝对的黑暗,百鬼结阵,沿途将一切生机卷入人鬼殊途的边界,生不知死不知,消失得不着痕迹。
这一番鲸吞,杜二却将老父的攻击尽数化入自己的气泽里,内息中搅动,气与气冲突后融合,一道打上天去。
“不肖子,助贼人,杜家百年誓守,容你觊觎?狼子野心,当诛!”
老家主不再拼内息了,拔足提拳,实在打了过来。
一道身影自杜二身后升起,半空中双手八子齐齐打出,都奔老家主身上要穴。
苏羽之的轻功和暗器,不啻为巧取的奇兵。
老家主拳风很飒,并不变招,迎着石子一道打,直中在杜二腹间。苏羽之出手原意不过阻他一下,化解凌厉,好让杜二脱身,所以只临机拾起了几粒石子,并未打出金针。他和杜二都没料到老人的固执会是这般蛮横不讲道理,更加连亲生的儿子都不肯高抬贵手。生生挨下一拳,杜二直朝后摔飞出去,半空中硬旋身,减了去势,滚地翻身爬起,喉间一窒直呕出口血来,膝头一软单足跪下。
岂知,老家主紧接着又投过来一记气弹,竟是痛下杀手。
“住手!”苏羽之来不及挽救,索性掠身过去,扑在杜二身上。
杜二扶着摊靠在自己肩上的苏羽之,脸上满是他口中喷出的鲜血。
“为、为什么?”杜二看着老父,眼中只是陌生。
那一个老人兀自站在天地间,如魔神一般冷酷地嘲笑。
“呵呵呵,逆我者都该死!你们都去死吧!老夫会将你们一并埋在槐树下,用你们的灵魂镇此宅。”
苏羽之攀住杜二肩头艰难转过头来,唇齿染血,目眦欲裂:“杜旌山,你才该死!这是你独子!他一直敬重你,尊你是天,当年若非……”
苏羽之突然住了口,老人眸光洞察,追问一声:“当年如何?”
苏羽之抹了下嘴角的血,咳过两声,言道:“我想起当年兄长面对山贼刀刃,拼死也要护住小侄儿活命。同为父亲,你却击杀这一个好儿子,我骂你个老糊涂没有良心,简直毫无人性!”
“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天上轰下的巨雷,振聋发聩。杜旌山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在笑容里哭泣:“独子?我就剩一个儿子了。死啦,我的儿子全死啦!都要死的,都不在了。我没有良心,连儿子都保护不了,焕儿啊,我的焕儿,爹对不起你呀!”
哭完了还是笑,疯疯癫癫。
杜二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有泪哭不出来,落在眉眼里只是疼。
苏羽之却凛然道:“不对!”
杜二回神:“你说什么?”
“来不及细说,撑得住吗?”
杜二看清苏羽之神色间的决意,也果断点头:“无妨!”
“好!”苏羽之站起来,自腰带里翻出针包,“仔细我说的话,五分力打穴,我攻上你攻下,走!”
言罢顿足掠身直向前荡去,手捏剑指戳向杜旌山胸前膻中。
老人虽有些迷失心智,武夫的反应还在,见来人狠毒敢打死穴,不由勃然大怒,抬臂横掌在胸前,另手已勾拳自下而上打过来。没想到苏羽之不过虚晃,途中折指探针,稳稳扎中老人手臂上的曲池穴。他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一时间使不上力来。想撤后几步蓄势再来,只听苏羽之沉声低喝:“先伏兔,再阳陵!”
未及反应,老人直觉腿上酸麻,腰以下已被点住,不得挪步。
低头看见是杜二,当下气急败坏:“我要你的命!”
挥出的巴掌被握住,苏羽之扬手一枚金针刺入他左侧锁骨下方。老人吃疼,下意识去抹。苏羽之撩开他手,又一枚金针直刺腋下。偏头躲过一掌,向后跃出。
登时,杜旌山只觉左半边身子也动弹不得了,唯剩下一条右臂尚自灵活。却仅凭这一只手,端得凌厉,让苏羽之和杜二一时再难以近身。
这时候,终于有家仆闻听动静赶了过来。走在最前头是掌事的俞伯,见到院中光景,不免大骇。
“老爷、公子,这是怎么了?”
杜二大喝:“不想死都别过来!”
所有人立即站住,离得老远忐忑观望。
杜二抚着火烧样疼痛的腹部,气喘吁吁偏头看苏羽之。他比自己还颓败,一头一脸的汗,背都佝起来了,显得体力不支。仅仅是扎针锁穴竟这般耗费,也不得尽如人意,接下来该如何应付,实在强人所难。一时间,他也羞于向苏羽之询善后之法。
却听那人又咳几声,忽大声嘱咐杜二:“二公子,先风池再肩井,我取膻中。”
又是膻中!适才虚晃,此番莫非——
“奸贼好狠毒!有胆便来,看谁先死?!”
冒着杜旌山横冲直撞强行聚敛起的气弹,苏羽之兀自冲了过去。杜二心中踌躇,却迫于情势只得先跟上去。依言饶过老人身侧点指戳中了风池与肩井,正面里苏羽之却不能得手,直直再挨一击。
杜二惊呼:“先生!”
苏羽之竟没有挪动身形,一手按住杜旌山手掌,一手飞速撸他衣袖,口中金针露端倪,噗的一声飞出,刹那没入前臂中。
骤然的静止,老少三人如镇守门庭的石狮一般沉默着,空气里只听见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苏羽之慢慢放开手。老人不再发动攻击,鼓突的双眼死死瞪着苏羽之,身体定格在最后的攻击姿势上,喉咙深处发出至恨的咆哮。
“啊啊啊啊——”
困兽犹斗,余威常在,摄人心魄。
杜二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羽之,关切问他:“伤得如何?”
苏羽之扯了扯嘴角,摇摇头,捂着胸口又呕出口血,人便坐下来。
杜二揪心:“伤这么重还说没事?”
“我几时说没事了?”
“你分明摇头。”
“摇头意思是‘怎么可能没事’,二公子会错意了。”
杜二惨笑:“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
苏羽之勉强笑了两下,引起一阵咳嗽,血顺着嘴角不住地往外流。杜二急了,翻手合掌欲渡他真气。苏羽之摆摆手,按下他的好意,反就势扣住他手腕探了探脉。
“二公子也是逞强。警告你,两个时辰内不可再强行催动内息,不然气血逆行,伤及肺脉,我可救不了你。”
“别说了,还是顾着你自己吧!”
“放心,两个时辰内,我且死不了。”
“行了,我扶你歇着去。”
苏羽之不肯动:“杜老爷的病要紧。”
杜二一惊:“我爹?什么病?”
苏羽之嘴张了张,只字未吐露,先自愕然。
顺他目光循去,残破的檐廊下矮树旁,幼女孤身,惊恐的眼中失却了焦距。
“痴、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三)医与患
风从破口穿进来,搭在苏羽之身上的罩衫前襟被微微拨开,他没有去敛住,支腿坐着,头抵在膝盖上,似睡意正浓。手边茶几上的香炉里,一支檀香独立灰中,青烟扶摇直上。偶尔也被风拂弄,左右袅娜,将香味散得更匀了。
面前的地板上老家主平静地躺着,或者说他被迫平静地躺在这花厅里,与自己此刻最厌恶的人独处。所有人都散去了,只因为这个外人让大家都走开。今天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中了一场来意不明的蛊毒,每个人,都对苏羽之深信不疑。
包括自己的儿子。
“喂!”嫌周围太清静,杜旌山忍不住唤身边人,“你说的是实话?”
假寐的苏羽之没有动,依旧合着眼,轻到:“你指哪件事?”
“痴儿。”
念着名字,思绪便回到方才的骚乱。杜二忐忑地来到幼女跟前,小心翼翼捧住她脸颊,柔声唤着:“痴儿?”
没有回答,更没有动作,那孩子似尊蜡像一般僵硬地站着,心沉在黑暗里,眼里映不见光。杜二慌了,把她揽入怀里,不停轻抚她后背,口中哄着念着:“痴儿不怕,没事的。爹在这儿,乖,不怕!”
可她已经听不见,眼神死了。
这让父亲无比心疼,渐渐地哽咽,渐渐地,不敢发出声音来。
嘭——
苏羽之尝试着站起来,却行了两步又重重跪跌在地上。杜二受到惊动醒悟过来,抱起孩子跑到苏羽之身边:“先生,这孩子……”
苏羽之神情肃然,一手托起孩子脸来检视她的眼瞳,一手搭住孩子的手腕判断脉象。
因为紧张,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俄而,苏羽之清晰唤道:“槐真,听见伯伯说话吗?”
他一遍一遍不懈地唤了许多次,终于,孩子竟有了反应。起初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随后是眼睛,空洞而缓慢地朝向苏羽之。
近旁的杜二这时才发现,苏羽之并不是单纯托着孩子的脸,而是一直在用手指按揉着她耳后和脖颈上的一些穴位。
这显然十分有效,槐真的眼睛开始聚焦,学着注视。她看见了什么十分在意,小手慢慢抬起来,无力地拂过苏羽之唇上的血。
“痴儿!”
杜二满怀期待又唤了一声,这一回孩子有了反应。同样是缓慢地转头,看他,接着伸出双臂,慢慢环住父亲的脖子,随即抱紧,用力,再用力。
杜二顿时百感交集,珍而重之地抱住这个孩子,宛如宝藏失而复得。
“带她离开这儿!”
这是苏羽之的嘱托,严厉得近乎命令。同时交托给杜二的,还有一张迅速写好的药方。
“三碗水煎成一碗,先别急着给孩子喝,备着。如果今晚她发恶梦说胡话,还伴有高烧,就给孩子服用三匙这药。半个时辰后如不见好转,就再喂三匙。记住了?”
杜二认真地点点头。苏羽之不放心,让他再复述一遍。
“三碗水煎一碗,留着备用。孩子晚上做恶梦说胡话,并且发烧的话就喂三匙。半个时辰后若无效,就再喂三匙。”
“没错!还有,”苏羽之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仔细,“千万记住,若非起高热,绝对不能给她喝这药。每次喂服只能三匙,切不可过量。此药有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