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立刻温驯的收剑还鞘,笑着道:“都听老爷的。”
“在营中不便过多过问,免得引起况贼疑心……”提到对自己尊敬无比的况家父子,乐山先生却露出一抹憎厌,沉声吩咐书童,“进城后,我会立刻将这些日子记下来的帅帐中布局、安排,以及况贼手下的兵力分派与对他的整个估计录下来!届时你送到地方后,也向他们打听清楚公子这些日子怎么样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瓷瓶,目光沉沉,“这是况青梧后来又给我的药丸,若是公子那边情况不好,着他们遣一可信可用之人,速将此药送去!”
乐山先生如此吩咐书童时,同样在沙州,数百里之外的山坳里,临时支起的帐幕内,两列牛油巨烛照得一片堂皇。
上首,面色苍白的秋静澜不顾伤势未愈,身披甲胄,手按长剑,刀锋般的目光扫过下首十数人:“诸位,到今日还没考虑好么?”
“公子!”十几名使者对望一眼,由坐在首客之位上的使者起身代答,“非是我等的主人不信公子、或者畏缩胆怯,实在是况贼不足虑,所虑者,在庙堂啊!”
“若为谷太后,诸位大可安心!”秋静澜尚未回答,他身侧略后位置所站的甲士朗声道,“当今天子已有皇孙在膝,而太后摄政至今仍未还政!于情于理,谷太后都有违先帝遗命、愧对楚氏列祖列宗!若非况贼无耻,恩将仇报武烈将军,篡得镇西军大权,献于谷氏足下,使得我家国公大人为社稷计,只得屈从谷太后,虚与蛇尾多年,国公大人早已带头奏请陛下亲政、还大瑞一个朗朗乾坤!诸位此番所为,乃是清君侧、拨乱社稷的壮举,国公大人怎会坐视诸位被谷太后所迁怒?!”
这甲士自然是江家派遣在沙州保护与辅佐秋静澜的人。
只是听了他的话之后,那些十几名镇西军将领的使者犹豫一阵,都拿眼看着秋静澜。
“秦国公自是可信之人!”秋静澜淡淡一句,这些人方松了口气,这才朝那甲士拱手一礼,“王统领请勿见怪,兹事体大,若不问个清楚,回去家主人问起来,我等回答不上,定然要挨罚的!”
那甲士王统领心头微沉:“这些日子以来,我等跟着秋静澜,没少与这些人照面,私下好处源源不断的塞过去,他们也收也拿,谁想关键时刻,却还是只相信秋静澜……难怪国公吩咐,我等协助秋静澜时,宜春风化雨,不可仗着江家付出良多,小觑此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还了一礼:“诸位哪里话?这都是应该的。”
当下将动身前秦国公亲自教导的一番承诺滔滔不绝的说了出来,内容无非就是让这些阮、秋旧部放心大胆的跟着秋静澜干,又着重强调了江家跟秋静澜之间的友谊,秋曳澜与江崖霜的婚姻当然是必提的……反正就是动手你们去,善后江家来!
秋静澜也不时帮忙敲一敲边鼓,称赞一下江家的慷慨与大义……总之,这次会面开头的气氛虽然比较紧张,最后却在轻松友好的氛围里告终。
使者们虽然都表示无法代主人做主,但皆透露出自家主人多半会允诺的口风当然,这个口风给了,江家自也有好处奉上,毕竟这些使者的主人不可能亲自到这里来开会,他们作选择得基于使者的转述。
江家那么多投资下来了,当然不肯在这里功亏一篑。
秋静澜很平静的看着那王统领暗示手下当着自己的面大肆奖赏使者他倒不急,但回转后头,阮毅单独伺候他卸甲时,却急得直跳脚:“公子!您就这么看着?!”
第一百零十一章 总得留后手
“不看着怎么样?”秋静澜淡然反问,“难道我去让王统领不要给他们奖赏?还是我再给一份更丰厚的?咱们……”说到这里默了一默,“咱们人手都折得差不多了,还顾得上把财物带上?想奖赏,如今手边拿得出什么?”
阮毅恨道:“都是江家故意的!在小沙山时,若他们早点赶到,咱们的人怎么会死那么多?!这一路上,他们也是……”
“江家又不是开善堂的,虽然说事先谈好了报酬,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会一点手脚都不做?”秋静澜倒不是很生气,极淡漠的道,“咱们人手有限,势力不如,算计不过来,想不吃亏怎么可能?”
“但现在王统领分明就想把那十几位将军都笼络过去,那样的话他们就不需要公子了!”阮毅沉声提醒,“他们还会照之前承诺的那样,在朝堂上扶持公子么?!纵然公子您还有薛相依靠,但,谷太后若倒了台,薛相的地位,还会如从前那么重要吗?!”
秋静澜眯起眼,看了眼自小一起长大的心腹:“你真以为姓王的给那些人点好处,就能把他们背后的十几位将领统统拉拢到手了?”
阮毅道:“这其中定然有真心忠于老将军、也向着您的,但江家到底势大……”
“你忘记方才不是我给江家做保证,那些使者都没吭声?”秋静澜甲都已卸下,瞥了眼雪白中衣上的血渍,一边解衣一边走向放着药的几案,淡淡道,“那些人里有聪明人,不止一个两个,而且,这部分聪明人,已经把其他人都说服了!所以至少目前你不要担心,江家给再多好处,都不可能把人笼络过去的。”
“……?”阮毅跟过来替他换药,没作声,但紧绷的脸上写满茫然。
秋静澜很平静的解释:“江家意图染指镇西军,这是他们下血本助我报仇的缘故。那十几位将领愿意做内应,除了念着外祖父与父王的恩情外,无非是况时寒这些年来一直在排挤他们,若非他们本身颇有手段、又愿意同况时寒周旋,最主要的还是没了他们,况时寒一个人也控制不了镇西军……总而言之,他们也是权衡之下做出选择,也有所求,而不是万事不计较、只求替外祖父与父王报仇!”
因为药粉的刺激微皱了下眉,如墨的鬓发间渐渐渗出冷汗,熬到剧痛过后,他才继续出声,“问题是江家不是寻常人家,他们以武功起家,麾下心腹多在军中,虽然把镇北军经营得铁桶一般,却未必抽不出足够的知兵之人来把镇西军的将领换个遍到那时候,今日这些将领,将何以自处?”
阮毅手一停,喜道:“小的明白了!这些将领为了不让江家把他们换成自己人的打算得逞,所以不管江家怎么拉拢,都会坚定不移的靠向您?”
“你还是想得太美好了!”秋静澜一声冷笑,“我才多大年纪?这些将领不说年纪哪个都能做我长辈,就说他们在西疆这么多年,风里来雪里去,大半辈子抛头颅撒热血,才换取到今日的地位!若是把他们带出来、跟他们有过同袍之谊的外祖父与父王在这里,他们服!我?他们可以怜悯可以照拂可以扶持……但凭什么服我?!凭我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十八岁的进士与翰林到了战场上,比他们手底下士卒会多砍几个人吗?!”
阮毅怔道:“那他们刚才非要您替江家说了话才……”
“那不过是做给江家看的!”秋静澜不屑的道,“江家需要我这个幌子去收服镇西军!而这些镇西军将领,同样也需要我这个幌子拒绝江家、或者待价而沽!”
吐了口气,秋静澜眯起眼,冷冷的道,“所以你看着吧,此番事成之后,今日派了信使过来的这些人,一定会拼命要求为我请功!就算不可能直接为我争取到镇西大将军的位置,也必然会设法为我在军中谋得一个高位!这样,以后江家想把他们换掉时,我才能为他们说话到那时候我也必须为他们说话!否则没有他们的支持,我即使继续在军中待下去,也难逃被架空的命运!”
足足好一会,阮毅都没说话,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两边对公子您都不怀好意……”
“也不算不怀好意,不过是各有立场罢了。”秋静澜无所谓的道,“本来么,当年外祖父兵败、父王战死之后,虽然有从谷太后而来的压力,但这些旧部,连私下照拂问候都没有当然也是因为最忠心的那批,也都被害死了你以为我会指望他们多么忠心?如今他们愿意举事,旧情所占分量怕是十之一二也没有,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
阮毅苦笑着道:“好么,他们倒是想拿您做傀儡,但江家怎么会答应?到那时候,您岂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一个不留神……”
“我既然早就料到他们两边的打算,岂能没有准备?”秋静澜好整以暇道,“那王统领是秦国公派来的,自然是为整个江家着想。但秦国公年事已高,江家各房之间又矛盾重重,他一死,江家必定会分家!江家单独的一房,可未必有秦国公这样的好胃口!”
“公子是说?”
“便宜四房了!”秋静澜嘿然道,“谁叫老子唯一的妹妹嫁的就是四房呢?等况时寒父子一伏诛,我自会安排人与那江十九接洽……他们四房能用的子弟只有江十九一个,那是内定要接镇北军的;他的嫡亲表哥庄荣,一介文官,别说执掌镇西军,让他到沙州来任职怕都能去掉半条命!他的知交欧碧城,虽然圆滑机敏,对他也忠心,然而论年纪论才干去我甚远,让他做个沙州刺史估计都干不了!算起来他最能信任的膀臂,也就那么几位。所以镇西军这边,他不支持我,还能去找谁?找他那些有能力但野心勃勃的叔伯与堂兄么?!”
阮毅迟疑道:“但江家四房现在还不是他当家吧?”江天驰夫妇都还在好不好?
江崖霜身边没有能够执掌镇西军的人才,江天驰手下可不一定抽不出这样的人手吧?
“你站在江家四房的角度上想一想!”秋静澜嗤笑了一声,“况时寒当年若无谷太后扶持,即使害了我父王又坑了阮家几近满门,坐得上镇西大将军的位置?!谷太后为了笼络他,更不计他已有私生子况青梧,将幼女兴康长公主下降但也就十来年功夫,谷太后又要不计较况青梧在明知道必尚公主的情况下,还闹出个许婚宁泰郡主的事情,继续下降常平公主不说低声下气,但一忍再忍总是事实!”
他眯了眯眼,“不管如今在江家四房手底下多么忠诚的下属,一旦掌握了镇西军,到那时候怎么可能不生起与江家平起平坐、甚至于争锋的打算?!就算这些人不这么想,他们的心腹、家人,会不撺掇他们这么做?人的想法总会随着地位与权力的不同而变化的,就算再大的恩情,也无法防住这样的变化,噢,还有时间与距离,也能让昔日忠心耿耿的部下,变成野心勃勃的对手!”
阮毅默然。
“所以江家对于镇西军的控制,第一考虑的是自家子弟,其次就是外甥之类的子弟,第三是姻亲子弟……多年心腹是绝对不会派过来的!”秋静澜淡然道,“毕竟,越是心腹,知道的秘密越多,越了解旧主当初况时寒之所以谋害外祖父一家与父王成功,不就是因为外祖父待他如亲子,他对阮家、秋家,都太了解了?!”
如果江家四房不打算派军中心腹来接班的话,可以选择支持的人,还真只有秋静澜最合适毕竟江天驰的岳家是,根本没考虑过弃笔从戎;他的两个同父姐妹又都没儿子,堂姐妹什么的跟他关系就更远了,还不如秋静澜亲近呢!
至少谁都知道秋静澜把妹妹秋曳澜看得跟宝贝似的,江家只要不亏待他们那位十九少夫人,秋静澜念着妹妹的处境,也断然不会对江家不尊重!
不过这些都是江家四房阮毅皱眉:“但秦国公如今还在,会让四房拿下镇西军吗?毕竟,四房已经拿了镇北军了!”四房太强盛了,其他房里吃什么喝什么啊?
“不是还有朝堂?”秋静澜不以为然,“江天骜官拜副相,论富贵在常人眼里比镇北大将军江天驰更甚!而且秦国公反对也没用,首先方才派来信使的那些将领,短时间里都不好动的,不然镇西军中诸将领必然心中不安,甚至视江家为仇雠!其次,有他们的支持,我不难在镇西军中站稳脚;第三,等我站稳了脚,又有了江十九暗中支持……你觉得远在京中的秦国公想动我,有那么容易?”
他冷笑,“论城府,我那恩师薛相,并不在秦国公之下!你觉得在没有谷太后一系牵制江家后,论情论理,恩师他能不努力栽培我、免得江家过河拆桥?!毕竟江天骜嫉妒恩师可是很久很久了!”
阮毅仔细想了会,松口气:“公子有后手就好,小的一直觉得,江家那么显赫,没的欺负了公子去!”
秋静澜正要回答,一名下属气喘吁吁的跑进来禀告:“公子!沙州城消息乐山先生已经入城,况贼只派了数名士卒相送,况贼父子及其亲卫都不在其中!”
“好!好!好!!!”秋静澜大喜过望,猛然站起,不顾动作过大,把阮毅才给他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击掌大喝,“传我命令!所有人立刻收拾行装,不必去管追兵、即刻返回沙州!”
他喜悦的话语里包含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愤懑与畅快,“三日之内,我必在父王与舅父、表兄们战死之地,以况贼心肝祭祀他们的在天之灵!!!”
“属下愿为公子马前卒,誓死取况贼心肝,祭祀先王爷与阮氏众人!”那下属知道这是秋静澜多年夙愿,立刻拜倒请战!
阮毅随之而为,“愿为公子马前卒,誓死取况贼心肝,祭祀先王爷与阮氏众人!”呼声次第传出,声震雪谷!
“幸亏四周的山都不高,不然可就有大。麻烦了……”王统领与几名下属站在远处,眯眼看着“天涯”众人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预备杀回沙州,喃喃的道,“不过一个刺客组织罢了,竟有这样的声势……西河王府,不愧是开国名门啊!”
一名手下笑着道:“还不是替咱们江家办事……马前卒,秋静澜乃咱们国公大人的马前卒还差不多!”
“慎言!”王统领脸色一冷,“目前还要用到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尤其是!国公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忘记了么!”
那手下一惊,赶紧请罪。
“我们也去帮忙吧,记住,秋静澜所求就是这一战,风头什么的,尤其是况氏父子,随他处置去!”王统领站起身,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慢条斯理的道,“他要祭祀先人也全力配合……趁他忙这些的光景,把镇西军的底细都给我摸清楚了!莫要误了国公大人的大事!”
“是!”众人齐声应允随即走向不远处已经忙得热火朝天的“天涯”中人。
第一百十二章 一败涂地,另辟蹊径!
沙州预备里应外合,彻底铲除况时寒父子时,京中,皇城。
甘泉宫,泰时殿,宫人个个噤若寒蝉
“好一个薛畅!好一个江家!”谷太后面色狰狞,歇斯底里的将面前几案上所有陈设一挥而落,平常最喜欢的几件珍玩顷刻之间坠毁也无法让她冷静下来,“你们都是废物么!什么时候薛畅投了江家都不知道!竟叫他们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联了手!!!”
下首汤子默等太后党皆是一声不吭、大气也不敢出!
要是往常,其他人不敢说话,汤子默是肯定要劝说谷太后的,但眼下谷太后骂的人里也有他甚至专门就是在骂他,毕竟太后党中,除了谷太后外,最重要的成员就是他了。
平常有好处他先拿,如今出了事情,责任自然也得他来扛大头。
简直被气疯了的谷太后抓狂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因为筋疲力尽歇下来,郑女官忙端上参茶伺候。
喝了大半盏参茶润完嗓子,谷太后眼皮一撩,极凌厉的看向众人:“现在怎么办,你们来说吧!”
人群里骚动了会非常小心的那种完了汤子默站了出来行礼:“周王殿下……恐怕必须放弃了!”
老实说他说这话也感到非常痛心,周王妃虽然是他讨厌的寿安公主谷婀娜,但周王侧妃可是他亲孙女汤心琼啊!
要知道他已经投资失败了一个燕王妃汤心瑶了,但燕王即使没有继承大统的指望,好歹孙女做王妃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荣耀了!而周王眼下沾的事情可是弑君,还是子弑父,他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