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叫做〈前世不修〉,是咱们徽州的民谣,嫁给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怜,与丈夫聚少离多,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灯枯油竭,青丝变成了白头……”叶大娘叹道。“最后等到的却是丈夫的死讯。”
“她没事吧?”韵娘听对方哭得伤心,不禁这么问。
大当家把秋娘接来住之后,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吃得又少,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少出来走动,怎么劝也没用。”叶大娘灵机一动。
“大奶奶和她年纪相仿,说不定谈得来,有了说话的对象,心情应该会好些。”
周大娘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去问问她要不要见大奶奶。”说着,便马上朝西厢房走去。
就在等待的空档,叶大娘不禁感慨地说……“我也一样是个寡妇,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日子再难熬,还是得撑下去。”
“叶大娘的相公也已经不在了吗?”韵娘倒是没想到除了自己,住在这座别庄的都是寡妇。
叶大娘点了点头。“不只有我而已,还有周大娘,甚至连这儿负责伙食的厨娘也一样,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伙计,在当铺里当了一辈子的票台,大当家感念他的忠心,在他走了之后,就问我愿不愿意搬到别庄,替他照顾婶婆,反正我也只有一个女儿,早就嫁人,便答应了。而周大娘的相公则是司理,就是当铺里的顶头大伙计,干了十年,也算是资深,只不过是跌倒撞到头,谁知就这么走了,只能说这都是命……”
说着,她看向厨房的方向。“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当铺里当伙头,去世之后,便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搬进别庄担任厨娘的工作,又能把孩子带在身边照料,可以说一举两得,是大当家给了大家一个栖身之所,才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身边还有人互相照应。”
“相公真是做了一桩好事。”韵娘再次惊讶了,天底下有几个当老板的,会照顾过世伙计的家眷,就算是做了,也会被人笑傻。
叶大娘还是想替邢阜康多说几句好话。“其实这座别庄可是大当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没用到邢家一文钱,虽然有点老旧,但是稍稍整理之后,还是能够遮风避雨,住得也很舒适。他自己不住,却用来安置别人,真的不只心地好,还很慷慨大方。”
听了这席话,她心中也更迷惑了,像相公这样的好人,实在不像会遗弃糟糠妻,难道是有什么苦衷?就算真的有,也可以说出来,夫妻俩一起面对。
待周大娘从西厢房出来,朝两人摇头。“她说谁也不见。”
“那就算了。”叶大娘也没辙,于是又催韵娘上楼。
到了当天半夜--
熟睡中的韵娘被一声女人的尖叫给惊醒,连忙披衣下床,拉开花格窗,往楼下看去,就见西厢房已经点燃了烛火,还有人影在屋里晃动,心头不禁打了个突,赶紧下楼去。
待韵娘穿过天井,来到西厢房外头,便往屋里看去,还可以瞧见横梁上垂着一条轻轻晃动的绳子。
“……咳咳……为什么要救我?就让我死了吧!”秋娘披着一头散发,因为不肯好好进食,脸颊瘦到凹陷,显得眼睛更大、下巴过尖,看来有些吓人,此刻就像个三岁孩童,赖在地上哭闹不休。
周大娘频频安慰。“别说傻话!”
“我去拿药来!”叶大娘检视她脖子上的勒痕,就往外走,见到站在房门外的韵娘,正要开口,被她用手势制止。
厢房内的秋娘掩面痛哭。“我不想活了!”
“不要这么说……”周大娘将人从地上扶起。
秋娘还是抽抽噎噎地哭着。“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相公为何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为何我是当寡妇的命?”
一直站在外头的韵娘板起俏颜,直接走进屋内,来到秋娘面前,抬起右手,一个巴掌就挥了过去。
只听到“啪!”的一声,挨打的秋娘,以及周大娘都傻了。
“你就这么想死?难不成以为可以得到一块贞节牌坊?还是希望被人夸说是贞节烈妇?”韵娘嗓音软腻,但又有着十足的魄力。
“死都死了,就算被人夸赞也听不到,有什么用?那些虚名真的比性命重要吗?”
她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我……我……”
“若她真的想殉节,周大娘就别再拦着,让她追随死去的相公,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愿。”韵娘冷冷地说。
“呜呜……”秋娘蒙着脸哭了。
这时,发现主子不在床上的麻姑匆匆跑了进来,见到以为不见的人,总算如释重负。“大奶奶,原来你在这儿。”
韵娘依然瞪着秋娘。“到底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只是想到得守一辈子的寡,就……就不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打从成亲之后,夫妻俩前前后后相处不到两个月,感情原本就淡薄,结果相公就这么死了,却得为他一生守寡,秋娘就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要真的不想守寡,那就改嫁吧。”见秋娘还年轻,又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守寡又有何意义?还不如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既然婆家和娘家都不管了,还有谁拦得住你?”
周大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奶奶,说太好……”向来都是劝女人要从一而终,可没劝人改嫁的。
“你说的倒简单!”秋娘脑羞成怒,也把对死去相公的愤懑全都发泄在韵娘身上。“寡妇再嫁,马上就会被人冠上不知羞耻、不守妇道的大帽子,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痛苦……”
闻言,韵娘真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不想守寡也是她,要她改嫁,又反过来怪自己,好像都是别人的错。
她果然不该多管闲事,还是去睡个回笼觉,心里才这么想,又因为秋娘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念头。
“别以为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就有资格说我了,我这位族兄没告诉你,他是什么出身吗?”秋娘嫉妒眼前这个有着美貌,又有相公怜惜的女人,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不禁口不择言。
正好拿药回来的叶大娘听见,顾不得她是邢阜康的族妹,开口喝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枉费大当家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真不该帮这种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女人。
韵娘沉下俏颜。“相公的出身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是邢家的子孙,不是公爹和婆母的亲生骨肉?”这是她唯一想到的。
“大奶奶别听她胡说……”叶大娘想要阻止。
她语气坚决。“我要听她说!”
“我这个族兄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这可是整个家族的人都晓得,却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又听到“啪!”的一声,韵娘再度赏了她一记耳光。
“把那两个字收回去!”这么禁忌又难听的字眼,岂能随口说说,而且还是侮辱自己的相公,就算他们婚姻出了问题,也不能容许有人口出恶言。
秋娘捂着剌痛的面颊,觉得每个人都欺负她。“不信你可以问她们!”
见叶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韵娘不禁起疑,但就算问了也没用,一样不会告诉她的。
“奴婢送大奶奶回房。”麻姑想拉着主子离开。
韵娘不肯走,直瞪着秋娘,故意激她。“难道你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这个族兄可是翁媳乱伦……”才说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经被人捣住。
“住口!”叶大娘高声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翁媳……乱伦?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亲不是公爹,而是……”韵娘脑袋有一刹那的空白,那可是难以见容于世的禁忌,败德又龌龊的勾当,所生下来的孩子,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孽种”这个恶名。
“呵呵……”秋娘扯开周大娘捣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你已经嫁进邢家,只能认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种肮脏又丑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样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惨,才有个伴。
“快带大奶奶回房!”叶大娘对麻姑喝道。
麻姑拉着主子就出去。
这回韵娘没有异议,任由麻姑带回到位在二楼的厢房,坐在床缘,一脸怔然,还没完全回神。
“大奶奶没事吧?”麻姑只怕她会气大当家隐瞒这么天大的事。
韵娘很慢很慢地将目光焦距调到麻姑脸上,然后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不要骗我,跟我说真话!”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启朱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脑子比方才更紊乱了。
“大当家不是故意不说,而是……难以启齿。”换作任何人都是一样。
“你们全都知道,就瞒着我?”韵娘无法谅解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麻姑低着头。“大当家就是担心大奶奶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无法忍受怀了他的孩子,才会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汤药,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样受尽羞辱,被人看不起……”
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汤的原因?
为何不早说呢?
这种事早该在上门提亲时,就该明白告知不是吗?
可若在成亲之前便知道,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韵娘不禁扪心自问,当时大娘坚持要把她许给萧寅成,最后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进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嫁,这么说来,似乎还得感谢相公没有事先告知。
但韵娘还是希望他能够在两人成亲之后,亲口告诉她,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种被人蒙骗的感觉,一时之间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该不该怨他刻意隐瞒,更无法消化这么惊人的秘密,想到头都鼓胀起来。
“大当家也知道这个秘密是瞒不了一辈子的,到时大奶奶说不定无法忍受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同房,才会……把大奶奶送到别庄来住……”这些话麻姑老早就想讲了。
韵娘觉得脑袋快炸了。
那个男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替她做了这些决定,就认定自己一定会顺从吗?
“即便如此,大当家还是处处为大奶奶打点,像是每两三天就吃一次的苏州菜,就是他让叶大娘请村子里的一位苏州媳妇儿特地来别庄里煮的,无非是担心大奶奶吃不惯徽州菜,会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脑地说道。
“还命人做了好几件披风给大奶奶,就是担心原有的衣物不够保暖……大当家对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大奶奶一定要相信。”
这下她真的气到想要大叫。
那个男人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过得安稳舒服,却不让自己知道,韵娘真正想要的却不是这些。
“我要睡一会儿……”她揉着太阳穴喃道。
麻姑帮她盖上被子,见韵娘闭紧眼皮,也不知还能为大当家说些什么好话,只好退出厢房。
韵娘再度醒来,已经是巳时了。
她没有起身,只是望着帐顶,想到围绕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终于揭开一角,得以窥见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肮脏……光是这几个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记还要来得严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远洗刷不掉的。
也就难怪嫁进门那一天,前来闹洞房的邢家亲友的态度会如此诡异,既不尊重,又语带轻蔑,根本不把他当做一家人,韵娘实在无法想像邢阜康是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下长大成人,又受过何种羞辱和讥讽,让他连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有资格知道一切,不该一个字都不说,然后私自做好各种安排,根本没有顾虑她的感受。
想到这儿,韵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来,要是那个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铁定也会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韵娘愈想愈是生气,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袄和百福裙,然后坐在镜奁前梳头。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二送郎,送到床头前……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左手摸门闩,右手按门闩,不晓得门闩往哪边……五送郎,送到楼梯头,左手搭栏杆,眼泪往下流……”
楼下又传来婶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肠寸断,连听的人也不禁泪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风,下了楼,才发现外头飘起雪来了。
“婶婆!”韵娘走向坐在东厢房门口石阶上,穿着绀青色袄裙,头上戴着遮眉勒,满脸皱纹,看来很老很老的妇人身边。
“下雪了,快进屋里去。”
婶婆听见有人说话,偏头看着她,然后咧嘴笑开了,可以看到两排牙齿几乎掉了一半。“媳妇儿,你来带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韵娘,不是婶婆的媳妇儿。”她试着解释。
“媳妇儿,咱们回家吧!”婶婆笑弯了眼。
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连自己媳妇儿的长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着韵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回家,好一家团圆。”
这句话让韵娘喉头一窒,不忍心毁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婶婆……”
“你叫错了,应该叫娘才对。”婶婆笑嘻嘻地纠正。
韵娘叹了口气,只好先顺着她的意思。“是,娘。”
“咱们回家去吧!”她说。
“娘,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韵娘把她从地上牵起来,想到麻姑说婶婆的儿子媳妇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这儿,应该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才对。
“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以后都要住在这儿吗?”婶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过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们在这儿?”
她心想“阿旺”应该就是婶婆那个不孝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等他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就会来看娘了。”
闻言,婶婆安心地直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头冷,咱们到屋里去。”她扶着婶婆回到东厢房。
婶婆紧紧地拉着韵娘。“媳妇儿,你可不要再丢下我了。”
“再也不会了。”韵娘安抚地说。
“好、好。”婶婆顿时笑得老眼都眯了。
周大娘这时端着一盘咸蒸糕,来到厢房门口,见到屋里的画面,有些惊奇,因为婶婆很少跟谁特别亲近,就算是她和叶大娘,也不太理睬。
“这是婶婆最爱吃的点心,刚蒸好,要趁热吃。”
婶婆赶紧拉着韵娘坐下。“媳妇儿,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输我自己蒸的。”
“媳妇儿?”周大娘满脸疑惑。
韵娘只好小声解释。“婶婆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媳妇儿了。”
“媳妇儿,你也来吃吃看。”婶婆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是。”韵娘只好挟一小块来吃。“真好吃。”
婶婆也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用剩余的几颗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够他吃……不过现在老了,这两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没办法做给阿旺吃……”
“是谁说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让周大娘在旁边帮你。”她希望让婶婆对未来还存着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来,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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