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大当家!”金柱一路寻来。
邢阜康脸色一整,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痛苦挣扎。“什么事?”
“咱们开在屯溪那间当铺的司理派了一个后生来说昨晚遭窃,已经报了官,正在清点损失,请大当家过去一趟。”
他停下脚步,沉吟一下。“你即刻到养性堂,请三房少爷过来。”
三叔的儿子阜永虽然年纪轻,不过是个可造之材,又肯学习,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打算趁这个机会让他一起过去帮忙。
“是。”金柱马上前往养性堂。
就这样,邢阜康带着三房堂弟,火速赶往屯溪。
而待在新房内的韵娘,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都没看到邢阜康的人影,更不用说半句安慰的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进门才三天,就被相公冷落,把她一个人丢着不管,是否该去请罪,问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得到这种对待?
“大当家呢?在书房吗?”既然相公不回房,韵娘决定去找他。
麻姑拿起银梳,梳着主子那头乌黑柔软的青丝。“大当家昨晚出门去了。”
“出门?”难道是在躲着她?
“听说是开在屯溪的当铺遭窃,所以赶了过去,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大奶奶不用担心。”麻姑安抚地说。
她心想不是躲着自己就好。“我知道了。”
“大奶奶想梳什么头?”麻姑手上的银梳比划半天,就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奴婢手笨,不会牡丹髻或荷花头,只会扎辫子……”
韵娘有些疑惑。“没人教过你吗?”照理说在伺候主子之前,都会先经过一番训练,不可能连梳头这种小事都不会。
“奴婢之前都待在别庄,帮忙砍柴提水,这种伺候主子的工作还是头一遭。”她真的不会,而且大当家是临时决定将自己调到邢家大院,所以根本来不及派人教她。“还请大奶奶原谅。”
“原来是这样……”韵娘垂眸检视她的两只手心,全都长满了粗茧,看来所言不假,小小年纪就过得这么辛苦,又怎么忍心责怪。“以后我自己梳头就好,你去帮我拿那套海棠红的袄裙过来。”
麻姑马上笑开了脸,大当家能娶到心地这么好,也不会动辄打骂奴仆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多谢大奶奶,奴婢道就去拿。”
于是,她一面对着铜镜梳头,一面告诉自己,眼下只能等了。
等到相公回来,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是再大的打击,韵娘也都能够接受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午时,邢阜康还没回来,倒是来了一位客人。
李氏站在飞觞堂外头,想要见见刚进门的侄媳妇儿,发现院门在大白天里居然关着,有些奇怪,便让婢女上前敲门。
门房前来应了门,见到是三房太太,也是少数可以容许在这座院子自由进出的邢家人,赶紧把她请进西厢房,那儿是目前用来当做接待客人的厅堂,然后找人进去跟大奶奶通报一声。
“三太太稍坐片刻,大奶奶马上就来。”婢女奉上茶水。
李氏颔了下首,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汤。
过了片刻,韵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莲步轻移来到西厢房,才踏进门槛,就让李氏眼睛跟着发亮。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有谁见了不喜欢,难怪府里会传出一些很难听的耳语,说什么大房的两个侄子为她茶不思饭不想,还跑到飞觞堂外探头探脑,惹得妻妾醋劲大发,甚至还惊动了天天吃斋念佛的大嫂,让他们夫妻听了不
断摇头,也甚为忧心,就怕会出事。
接着又听说其他几房的侄子也同样赞不绝口,更对苏州女子的柔婉娇媚,多了几分向往,打算到苏州物色几个小妾回来,简直太不像话了,李氏便赶紧过来瞧一瞧。果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姿色天然,华若桃李,真不知该替阜康那个孩子高兴还是担心才好。
“让婶母久等了。”韵娘盈盈见礼。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李氏伸手扶她一下,待韵娘坐下,也跟着落坐。
“原本昨天就要来的,不过阜康说你太过劳累,身子有些不适,现在可好多了?”
韵娘怔了一下,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回道:“呃……已经好多了,多谢婶母关心,还劳您走这一趟,应该是韵娘过去请安才对。”
“你才刚从苏州嫁到咱们徽州来,一路上颠簸,又是到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时总是不习惯,请安这种事不必急,慢慢来就好。”她和善地说。
见这位婶母说话亲切,又没有长辈的架子,让韵娘有些紧绷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是,韵娘记住了。”
“呃……咱们邢家人口众多,又很复杂,嫡出庶出加起来就有好几房,侄媳妇又才刚嫁过来,就尽量待在飞舞堂,少到外头走动,免得遇上威胁……”
李氏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白,可又怕对方听不懂,急得是满头大汗。“总之一切小心。”
“……是,韵娘记住了。”小心什么呢?她总觉得这位婶母话中有话,是自己多心了吗?还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有危险?怎么可能呢?
李氏又看向她身边的丫鬟。“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奶奶,别离开她半步。”
“奴婢知道。”这一点不用人家教,麻姑可是谨记在心。
“因为阜康经常要出远门,你若想有个人聊天解闷,或有不懂之处,尽管来找婶母,真的不要客气。”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欢这位刚进门的侄媳妇,或者该称呼一声弟妹。
她和相公都相当同情阜康那个孩子,就只因为大人造下的罪孽,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但凭藉他们之力,又解不开他心头上的那道结,只能祈求老天爷垂怜,快点出现一个人解救他。
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感谢对方的好意。“多谢婶母,韵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请教,又不知该不该问。”
李氏笑吟吟地问:“什么事?”
“韵娘进门之后还未拜见公爹,相公说他不见任何人,这是为什么呢?”她没人可以问,或许能从这位长辈口中探听出一些事。
“呃……嗯……”李氏神情马上变了。“这个……”
见状,韵娘深感疑惑。“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陈年往事,让父子俩心里有疙瘩,你就不要介意。”看来侄子真的什么该说的都没说,这下让李氏有些急了,就怕不小心说溜了嘴,会挨相公的骂。
“那我先回去了,咱们改天再聊。”
韵娘只好起身送客。
陈年往事?疙瘩?
到底父子之间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严重到互不相见的地步?
看来这座高墙深宅里头,真的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接下来,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带着年轻媳妇前来,只要能够讨好韵娘,让她在邢阜康面前说几句好话,她们这一房就会受到重用,虽然心里着实瞧不起那个孽种,但是形势比人强,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
她一面应付两位婶母的嘘寒问暖,一面感受到来自辈分上算是妯娌的敌意,心里不禁纳闷,自己何时得罪她们了?
就这样,一整个下午,韵娘忙着应酬这些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戚,压根儿没时间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间的问题,撑到戌时已是极限,便先睡下了。
第四章
子时都过了一半,邢阜康才返回府里,幸好很快便查出偷走典当物的是当铺里的江朝奉,他在这行的资历虽浅,又年轻,不过做事很认真,也不曾犯过错,追问了半天,最后只坦承是受了五房老爷,也就是他的岳父威胁,因为江朝奉娶了对方的一名庶女为妻,不得不遵从岳父命令,打算把偷来的古董拿去抵债。
他知道五房这位叔父向来爱赌,更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只是没想到竟然把主意动到典当物上,虽然没有把江朝奉送官,但也只能将他辞退了,免得又再发生同样的事,看来不想办法处理也不行了。
负责看守的老吴应了门,迎接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
这些在飞觞堂里当差的奴仆,都是他另外找来,并不是由邢家雇用,也只忠于自己一个。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邢家大院里,这个院子是唯一能让他稍稍喘息的空间,如今总算发挥作用,不过还是不够,为了以防万一,得把妻子安置在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邢阜康举步走向天井,金柱则提着灯笼,在前头为主子引路。
“她应该睡了……”透过雕花格扇门,见正房一片漆黑,邢阜康便来到书房,心想距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很快就过了。
金柱点燃案上的烛火。“大当家不回房歇着吗?”
“我今晚还是睡在这儿就好,去泡一壶茶过来。”他不想吵醒妻子,也害怕见到那张俏颜露出受伤的神色。
“是。”金柱在心中轻叹。
“大当家回来了。”麻姑不敢睡,一直等到现在。
邢阜康开口让她进来。“今天大奶奶的心情可好多了?”
“是,跟昨天相比,确实是平静了些,不过大奶奶一直在等大当家回来,今天就问了好几次……”接着,麻姑便开始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
“除了三太太之外,就连四太太和五太太她们也都来了,奴婢都有守在大奶奶身边,没有离开半步。”
“你做得很好。”邢阜康想不到连四房和五房都这么快就蠢蠢欲动,打算从韵娘身上下手,希望从中获得好处。
能娶到韵娘是自己这辈子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他要尽一切努力来保护她,就算会遭到怨恨,只要她能平安无事就好。
麻姑很开心能得到大当家的夸奖。“奴婢很喜欢大奶奶,也很高兴能伺候她,不过奴婢更想念别庄,那儿的人可单纯多了。”
一点都不像住在这座大宅院里的人,一个个好复杂、好难懂,而且都很坏,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不只是当主子的,就连奴仆下人也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他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了!还有别庄……邢阜康这才想到可以把妻子送往位在歙县呈坎村的别庄,那儿比在邢家大院安全多了,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他脸上有了喜色。“麻姑,多亏你提醒我,真是帮了个大忙。”
“奴婢提醒大当家?”她一头雾水。
“你下去休息吧。”邢阜康没有多说。
待麻姑走后,他不禁想着该怎么告诉妻子,要她搬到别庄住的决定。
直到天亮,金柱端了洗脸水进来伺候,邢阜康也在小睡片刻之后,恢复了些精神,终于踏出书房。
早上很冷,不过尚未下雪。
待邢阜康穿过天井,来到还贴着囍字的正房门口,不自觉深吸了口气,这才推开雕花格扇门,正准备用早膳的韵娘赶紧起身迎接。
“……相公!”
他总算回来了!
韵娘有好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没吃吗?”邢阜康往桌旁一坐。“坐下来一起用吧。”
她连忙朝麻姑说:“再添一副碗筷。”
“是。”麻姑赶紧拿来。
待邢阜康面前摆上了碗筷,就挟了一颗用肉、蛋和杨梅汁制成的杨梅丸子到她碗中。
“多吃一点。”原本打算她要是吃不惯徽州菜,索性就从苏州请个厨子回来,但既然决定把妻子送到别庄,那就先搁着。
“是,相公。”这是否代表他还关心自己,并不是完全不在乎?韵娘不禁又抱着期待思忖道。
用过膳,她想着终于可以和相公好好谈一谈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邢阜康早一步开口。
韵娘心口一跳,惴惴启唇。“相公请说。”
“明天一早,我要你搬到呈坎村的别庄住。”他口气强硬地说。
她脸色倏地刷白,人也从椅上站了起来。
还以为可以承受比喝下那碗避子汤更大的打击,想不到还有更残酷、更令人难以忍受的。
“为、为什么?”韵娘知晓该如何应付爹和大娘,与家中的嫡兄、嫡姐周旋,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的相公,却是束手无策。
邢阜康下颚一紧。“只要照我的话做就好。”
“我……做错了什么?”韵娘颤声问。
他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感情,脸部肌肉因此显得不自然,但在旁人看来却更为冰冷。
“没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么又是为什么……”她真的不懂。
这个男人总是在上一刻表现出温柔之后,在下一刻却伤透了她的心,韵娘简直欲哭无泪,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非要她走不可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邢阜康咬着牙说。
他不可能瞒得了一辈子,她早晚都会知道邢家的“秘密”,到时说不定会庆幸不必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更不必同床共枕。
韵娘却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莫非这座院子的女主人要换人来当,所以得先把她这个正室打发到别处?那么是不是等这个“以后”到来,就会休了她?
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脸上只剩下苍白二字。
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入,就算用再多泪水,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半分怜惜,更何况韵娘也不打算哀求他别赶自己走。
“我会先派人过去通知,让别庄的人整理出一间厢房,好让你住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会跟这儿一样。”他几乎不敢看她,平板地把话说完。
“麻姑,帮大奶奶收拾收拾,不要遗漏东西了。”
麻姑看看大奶奶,又看看大当家,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是,大当家。”她真的是搞不懂,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还是自己太笨,才会不明白呢?
就这样,韵娘呆坐在这间贴满囍字的新房里,如今看来更是讽刺,成亲才不过第五天,就成了弃妇。
这个晚上,她都没有合眼。
饶是平时再聪慧,此刻的韵娘却完全没了主意,总觉得像是走在五里雾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猜不透相公的心,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来挽回这段婚姻。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到了天亮,马车已经在南边的角门等待了。
邢阜康仔细叮嘱负责这趟路的护院、车夫,虽然呈坎村同样位在徽州黟县,不算太远,可还是不希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
待韵娘被麻姑搀了出来,还是希冀他能收回成命。
他只对麻姑说:“好好照顾大奶奶。”
“是。”麻姑将主子扶上马车。
韵娘心头一片空荡荡,几乎彻底死心了,不再巴望他会开口让自己留下来,必须接受相公真的不要她的事实。
当车轮开始转动,也渐渐驶远,邢阜康这才容许自己流露出深沉而痛苦的目光,送她离开邢家大院。
金柱则在一旁用袖口抹着泪水,这是替大当家流的,主子难过,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马车通过环秀桥,走进这座依山傍水,融合自然山水为一体的呈坎村,夜已经深了,自然看不见两侧民宅纵横相接、排列有序、青墙黛瓦、高低错落,宛如画中的美景。
当马车停在邢家别庄外头,两名妇人提着灯笼,早已恭候在门口,待韵娘被麻姑搀扶下来,连忙上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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