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刘惜秀心一惊跳,所有未完的话全哽在喉头。
就连服侍的丫鬟们,登时也噤若寒蝉,一向恂恂尔雅的大人为什么突然就在发雷霆了?
“你们先下去。”刘常君淡淡地道,锐利目光紧紧盯着刘惜秀。
“是。”丫鬟们忙退下。
直到“田筑小阁”里剩下他们两人,僵硬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夫君?”她无措地绞紧双手,“我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吗?”
“我说过了,”刘常君眸光阴郁地直视着她,“我不会再是你的夫君,请你记清楚这个事实。”
她脸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难道我那一日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丝崩解了,气息些微不稳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令人厌倦的局面,你听明白了吗?”
刘惜秀呆呆地望着他,连逃避闪躲也不会,就只能那样愣愣傻傻地望着他,任凭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个月十五,我就会迎娶嫣嫣进门。”仿佛还嫌不足,刘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后,我俩再无干系。”
刘惜秀一动也不动,没有反应,没有情绪,也像是没了气息……也一无所觉。
见她依然毫无反应,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还给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刘常君再抑不住怒气地拂袖离去。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微一动,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几时已鸦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经黑透了吗?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
血味腥浓得糊满了鼻端,每吸一口气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绝望,肚子里有恶虫钻了进来,不断死命地咬、啃、撕扯……
饿啊……饿啊……
“孩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娘,我饿……我……怕……
微弱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如影随形的恶魔妖魔般厉声尖笑着,冰寒腐臭地紧贴靠在她耳畔吹气……死吧……一起来……来这儿……
十七年前那处修罗地狱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刘惜君浑身冷汗涔涔,恐惧地在枕上辗转翻腾着,呓语着,“不要……娘、娘……”
黑暗中,刘常君悚然惊醒过来,霍地睁开眼,有一刹那不知身在何处,浑身却寒毛直竖了起来,然后,他听见了身后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
“秀儿?”他转过身,急急探看她的状况,“秀儿?”
她在作恶梦,额际发丝都被冷汗渗湿了,全身颤抖不停,双眼紧闭,死死咬住牙关,却止不住恶寒地喀喀作响。
“醒来,你在作恶梦。”胸口被恐惧深深地掐紧了。
他伸手轻轻摇着她瘦弱的肩头,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满头满脸的冷汗,“你听得见我吗?我、我是常君,你听见了吗?”
常、常君……
刹那间,仿佛攀住了一丝光亮,她试图极力挣扎,摆脱那紧咬着不放的恶梦魔魇,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间,刘惜秀目光呆滞地直视着他,却没有半点认出他的迹象。
她这样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几乎流泪了,深吸口气,才勉强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没事了,你看着我,只要看着我……听见没有?”
他忧虑的眸光牢牢盯着她,仿佛过了一生之久,这才看到她惨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总算恢复了如常跳动,却余悸犹存,“你终于醒了。”
她浑然未觉自己被他拥在温暖的怀里,恶梦伴随而来的寒冷抽干了身躯所有的力气。
刘惜秀意识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梦了?”
“别再去想了。”他将她拥得更紧,命令道。
“我梦见我娘了。”她疲惫地闭了闭眼,话自有意识地溜出了唇间。
他一震,目光复杂了起来。
“我还梦见了刚进府的那一天……”她凝视着昏暗的虚无,仿佛又望进了久远前的时光。
刘常君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她。
“……很怕,很饿,尽管那个救了我的好心老爷,命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吓到怎么也不敢闭上眼睛。”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
他眸底掠过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个好心的老爷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爹,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了,可我还是怕……”她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战栗和恐惧。“我怕他只是想把我养肥了,然后把我吃掉。”
“别瞎说。”刘常君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谁会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声音低微不可闻,“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浑身寒毛直竖了起来。
“我娘把我推上车,马车飞快向前跑,爹爹抱着我……”刘惜秀又开始剧烈地发抖起来,自己却丝毫未觉:“可我都看见了,村子里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马车,他们被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他们就转而抓住了我娘,他们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惧意紧紧揪住刘常君的胸口,背瘠窜过一股恶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攒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苍白脸庞却出奇地平静,“他们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说了!”他紧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正视自己,“看着我!别再说,也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
刘惜秀被他的手捂得双颊生疼,恍惚涣散的眸光总算渐渐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惊悸犹未褪去。
“那只是一场恶梦,都过去了!”他喉头发紧,恶声恶气地低吼道:“现在没有谁会被谁吃掉,尤其是你--听懂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慢慢回过神业:“……懂。”
刘常君松了一口气,温暖大掌却没有放开她,因为掌心感觉到的柔嫩肌肤仍旧冷得像冰一样。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像掉进寒冷池子里一样,脸庞嘴唇毫无血,通身上下半丝暖意也无,就连裹着被子还是不胜寒苦。
下一瞬间,他想也未想地脱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犹有他暖热的体温,在刘惜秀还来不及回过神前,身上已经被他的气息包围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刘常君顾不得自己仅着轻薄单衣,双手为她拢紧袍子里,察觉到了指下弱不胜衣的身形,不由浓眉一皱。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长点肉?”他胸色越沈越难看。
“我……我……”她低下了头,再也抑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记鞭子般,微微一瑟缩,“不是让你别再掉眼泪了?”
“对不起……”泪水走珠儿般滚滚而来,她呜咽着想憋住,却还是徒劳无功,“对不起……”
他最痛恨面对她时,这种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么都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悲伤吞没。
他恨自己只会给她带来无止境的责任和苦难。
这辈子,他再也不想见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着,把一生尽丧在“报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够还她自由之身,能够终结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该死的“恩情”,就算她会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什么,”他突如其来放开她,又恢复一贯的冷漠无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刘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随手攫过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脚步倏地停顿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刘惜秀声若细蚊,颤抖不已。
刘常君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涌上满满酸苦灼热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说何益?”他一横心,咬牙道:“为何你要留下来?”
“求求你,”刘惜秀惨白的唇瓣嗫嚅着:“我会很乖,很安静,你甚至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这样……也不可以吗?”
胸膛的灼烧感变成了蚀腐入骨的阵阵剧痛,他紧呀牙关,几乎无法言语。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个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着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后一丝希望,“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我答应爹娘要照顾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边。”他狠下心肠毅然决然道:“因为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女人。”
刘常君仿佛听见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确定,他甚至连回头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着前方紧闭的门扉,耳际只听见自己变得沉重的心跳声。
“没错,你就走吧,离得我越远越好!”下一刻,他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出。
那重重的关门声,瓦解了她最后一丝佯装的坚强。
刘惜秀紧紧咬住指节,吞下了哭声,却止不住自心底深处、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鸣……
第九章
早晨,面对着他,向他辞别,刘惜秀面色苍白,神情却极是平静。
像是一切情缘俱逝,爱恨皆空。
刘常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负着手,昂首眼望天际曙光乍现,突然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等到佛堂诵完最后一次经书,”她轻轻低下头,“我就走。”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
刘常君不禁烦躁盐业,胸口纠结得阵阵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阳穴突突剧疼。
他深吸一口气,假意冷淡客套道:“届时,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这样太显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声有碍,我自会从偏门悄悄走的。”
刘常君倏地转过头,愤慨地瞪着她--事到如今,她还心心念念尽顾全他的名声做甚?
这笨女人!为什么就连休离了她,她还是只光为他着想?
若换作是旁人,早怨极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剐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么?”他胸色一沈,极尽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刘常君就是个抛弃糟糠妻的负心汉吗?”
为什么要一如往常的忍气吞声?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他一顿也好啊!
刘惜秀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只是温言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说有就有!”他眯起双眼,直直逼视着她。
为何他还不肯罢休?他到底要什么?
她低垂眸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你想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让我派人护送你回山东。”
“不。”她抬起双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视线,温和却坚决地道:“不。”
他一脸不悦,“谁许你拒绝了?”
“你忘了,”刘惜秀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责任了。”
刘常君被她的话一堵,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因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胆敢不听我的话了?”
她望着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刘惜秀深深凝望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默默转身就走。
这女人……竟敢在还没有得到他的应允前,就这样无情地转身离开?
更该死的是,为什么眼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之外,他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惧?
好像她这么一走,这一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谁又担心了?”他愤慨道,怒气腾腾地往大门方向走,自顾上早朝去。
只是当轿子行过渐渐苏醒过来的京师街道,他不禁掀起轿帘,频频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刘常君和几名内阁大学士下壮丽的金殿外台阶,突然听见有人议论--
“山东今年惨得很哪,盗贼如毛,尤其是邻近的几个县,唉!”
他背瘠窜过一阵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头,抢前一步紧紧抓住了说话的官员。
“你说什么?!”
“刘大人,你怎么了?”那名被揪住官员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其他文武转了上前来,关切好奇地问--
“是有什么误会?”
“刘大人,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身子不适吗?”
“吴大人,”刘常君心下满是沸腾的恐惧和惶急,但他极力想镇定下来,慢慢把话问清楚,却抑不住声音里的发颤,“你刚刚说的是,山东有盗贼横行,很危险吗?”
“呃,是、是啊。”吴大人呐呐道:“山东府尹辖下不力,治理无善,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听说这回被人参上了好几本,万岁爷好生震怒,我以为啊,这次……”
余下的话,刘常君全没听进耳里,深深惊悸在脑门炸了开来--
盗贼如毛……危险……
“秀儿。”他脸色瞬间惨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开众人,疯了般地拔脚狂奔。
秀儿,他的秀儿。
他向御林军马队借了一匹坐骑,抢前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骏马昂首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奔出皇城。
风声萧萧,迅速刮过耳际,他双手紧紧握着缰绳,脚下驱策着马儿奔得更急,无比的恐惧狠狠拧住了他的心脏,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远,轰然如暴雨前的惊雷。
老天,求求你,让她还没离府,求求你……
终于回到状元府,他急急跃下马,缰绳随手扔给了门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吗?”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没见夫人出门啊!”
太好了,她还没走……刘常君紧揪着的心总算稍微松驰了些,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虚弱瘫软,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把马牵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马儿一眼。
刘常君强迫自己步伐从容地走进府,穿过花园,经过廊下,最后在佛堂门前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先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面色淡然地推开门。
佛堂空无一人,只余残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时又强自镇定下来,喃喃自语:“不要紧,她没出门,所以就是还在府里。”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卧房收拾行囊了。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脚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没有一丝自以为的浑不在乎,大步地绕过花廊,心里不禁暗暗低咒起这状元府邸的占地辽阔--大而无当,要来做甚?!
片刻后,来到寝居门前,他的脚步倏停,举高手想敲门,却又没来由地迟疑了。
见了她,要说什么?
他微蹙起眉,心下说不出的慌乱烦恼。
呃,不如就说,山东此际不太平静,等过些时日再回乡吧……
不成,这样她该不会误以为他心软了吧,只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
或者该诓她,就说是皇上今日问起了她,所以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还是暂且留在府中,日后找个机会再行离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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