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富足安稳地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从不去考虑族人的荣辱安危与我有何关联,又因为自己有着皇上的金口玉言,更从不担心自己会作为护持族人荣华前程的联姻工具。而今,父亲的隐隐担忧和切切叮嘱,让我忽然明白,即使拥有再多的特权与自由,我永远都姓沈,永远都是大昭子民,永远都匍匐在皇权脚下小心喘息。
即便现在,父亲的门生遍布朝野,在朝堂上说话一言九鼎,最为皇帝所倚重……这一切,都是天家赐予。就算那些阿谀奉承之人再怎么献媚说“连皇上亦要给沈相几分薄面”、“朝堂之上尽看沈相脸色”这种话,皇权依然矗立,不可撼动。
父亲私下对我说过,皇上能在当年暗流涌动的复杂局面中脱颖而出,能忍人所不能忍,绝非我们平日看到的那般和善可亲。
他能给予,便能收回。也许就在你最得意忘形的时刻。
所以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小心翼翼。纵使再风光,在皇上面前,依旧是绝不抬头直视,恭谨非常。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回答:“是,女儿定然谨遵父亲教诲,时刻不敢忘怀。”
父亲点头:“今日入宫行礼,切不可行差踏错。至于苏贵妃——她应不会当面与你直接谈及婚事,若有委婉暗示,你可以为父还想多留你两年做理由搪塞。”
我轻轻应了一声。
父亲似乎想了一想,看了看我,又笑着说:“当然,你若愿意,也可以婉转表示。”
我面上微红,嗔道:“爹爹打趣我!我可还想多陪您两年!”
父亲的笑容里又含着担忧:“不过,为父还是希望你嫁的,只是个平常男子。”
苏贵妃身边的常喜公公,像是算准了时辰,在我向父母行礼之后,便出现在了相府门口。他见到我,迎上来行礼,将我带进软轿,嘱咐宫人仔细抬稳。
相府离皇宫有一炷香的路程,若是打马前行,只要半盏茶的时辰。软轿内铺设华丽,天鹅绒的坐垫柔软舒适,还带有淡淡的熏香味儿。
我正细细打量,就听一阵骚动,轿子也开始摇晃起来。常喜不住地叫唤:“快稳住!快稳住!”我使劲抓住坐板,却还是被不知名的劲力一掀,冲出了轿帘,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啊呀!快扶起来快扶起来!”常喜的尖叫声在耳边回荡,众人一窝蜂地向我涌来。可还没靠近我,便有一只大手伸了进来,一把将我拽起,揽在怀中。
我惊魂未定,手臂又被拽得生疼,一把沉稳的嗓音窜入耳中,说不出的妥帖又带着几分戏谑:“应该没摔坏罢?”
我抬头看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眉目俊朗,眼中带笑,似有星芒闪烁。我面上定是腾起红云,连忙挣脱了他的怀抱,侧过身子,生硬地说道:“放肆。”
只是这“放肆”似乎很没底气。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身边的人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参见九王爷!”
我愕然。
他竟是九王爷湛恒。
九王爷是皇上的幼弟,是唯一一个留在京畿伴驾的亲王。据说他风流成性,举止不端,到处惹是生非,不学无术,很让皇上头疼。所以未能如其他亲王一般镇守一方。
常喜絮絮叨叨地向九王爷解释我们此行的目的,道歉不知如何冲撞了王爷的马。九王爷倒像没事儿一样,只是随意地听着,目光却似笑非笑地停在我的身上。
这种类似登徒子的目光,让我十分恼怒,不由得剜了他一眼。
他再次笑了起来,对着常喜挥挥手:“不妨事,是本王多吃了几碗酒,骑马就有些心不在焉。本王的玉佩掉了,你们给找找。”
一群宫人乱做一团在地上摸索着。他却迅速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入门石阶湿滑,龙井暗含巴豆,作画彩墨不够,裙衫谨防湿透。”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待要仔细询问,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手里拿出一枚玉佩扬了一扬:“行了,找到了。”
说罢翻身上马,又放肆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笑声朗朗地扬长而去。
我再次坐进轿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方才九王爷的话在耳边回响,他是在示警么?真的有人要暗害我么?
听闻大殿下有位侧妃备受宠爱,难道是她知晓了苏贵妃的意思,于是暗中下手让我出丑?
若是一切如我所想,九王爷又是怎么知道,又怎么会向我示警呢?
疑问太多,一时间没有答案。我只能步步小心,处处提防,以免给我沈氏蒙羞。
待轿子停下,常喜在外恭敬唤道:“沈姑娘,请下轿吧。”
轿帘掀起,有宫人上前扶我,我款款而下,抬眼望去,正是凤仪殿的正门。早有宫人在此等候,见了我连忙迎了上来,引进殿中。
我几乎是一眼看见,入殿的那层石阶,似是覆着青苔,湿漉漉的样子。我稳稳地踩了上去,暗暗使力仍觉得异常滑腻。
九王爷的暗示,竟然是真的。
我暗自戒备起来,小心应付之后的局面。
苏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姿绰约。她端坐在正殿凤座上,含笑望着我叩拜行礼。她下首一位身着杏黄蟒袍,头带玉冠的年轻男子,应是大殿下怀嘉。殿中还站着几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宫装女子,应是皇上的几位公主。
我行礼之后,苏贵妃笑吟吟地说:“芳涵,今日是你及笄的大日子,本宫为示隆重,特意邀请了大殿下及几位公主在此,一同为你庆贺。你们还是小时候见过几次,现在都长大了,你看看,可还认得?”
还是年少开蒙之时,我曾在宫中陪伴几位公主读书。而今看去,曾经的孩童面孔,竟都已长成如花似玉的模样,不仔细分辨,还真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走上前去一一行礼,礼数周到细致,能感觉到苏贵妃赞赏地微微颔首。
与众人寒暄客套完毕,苏贵妃召唤来了梳头嬷嬷。我恭敬地对着苏贵妃下拜,跪坐在地。苏贵妃亲手给我解开了拢着的发丝,梳头嬷嬷从我带来的锦盒中拿出玉梳,一下一下给我梳着,边梳边唱着庆贺成年的词句。最后,嬷嬷将我的头发挽起,在脑后挽成一个流云发髻。苏贵妃拿起发簪,轻轻插进发髻里。
苏贵妃亲手将我扶起,揽着我的肩,回头看向大殿下,笑吟吟地问:“怀嘉,好看么?”
大殿下含笑望着我,轻轻颔首:“很好看。”
苏贵妃很是高兴,命人奉茶和点心。
我想起九王爷的话,装作不经意细细闻了闻那龙井,确实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气味,并不属于龙井的香气。我假装呷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苏贵妃似乎很着意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笑得大有深意。
用过点心,即有宫人抬上雕花长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很多不同颜色的彩墨。苏贵妃朗声道:“难得几个让本宫喜欢的小辈齐聚一堂,就以繁花为题,各自画一幅画来,留给本宫日日观赏。”
众人皆低头称是。
我被宫人引到长案前,细细看去,每一盏彩墨都是分量十足的。我心有疑惑,看来九王爷说得也并不完全准确。于是铺开宣纸,提笔作画,打算画一副牡丹图。
早听父亲说过,苏贵妃最爱牡丹。从前高皇后在世时,苏贵妃的服制和物品,只能绣刻蔷薇或是芙蓉。自高皇后仙去后,苏贵妃的所有物品,几乎凡是目之所见,必有牡丹。
我画的牡丹大而艳丽,色泽饱满,几乎用完了所有的水红彩墨。最后的花蕊,必得用艳红点缀,方才最美。
岂料我的笔刚伸向那艳红彩墨,一个宫人走过,将那彩墨带翻在地,又连带着黑墨一起,搅翻在一处,完全不能用了。
九王爷的暗示,又成真了。
那宫人忙不迭地跪着磕头赔罪,苏贵妃喝斥拉下去打板子。我抬头看看其他几人,艳红色都早已用完。
大殿下就在我的边上,他的画中,满眼的妖艳蔷薇,只在右上角远远处,一朵牡丹正在盛放,傲然之姿胜过蔷薇千万倍。
这难道是隐喻苏贵妃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的生母高皇后么?
我暗暗心惊,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亦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把这画当一回事。
苏贵妃问了一句:“可都完成了?”
我灵机一动,以笔蘸水,在自己唇上一划,点缀在牡丹花蕊上。那艳红色晕染其上,灼灼耀目,艳丽动人。
我欣然一笑,直觉身边有道目光盯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回头,正是大殿下。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却微微靠近,似是吟诗一般说道:“点唇风华,辗转流芳。”
我有些怔忡,不知如何回应。他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长案旁,微笑着对苏贵妃说:“儿臣已经画好了。”
苏贵妃走下凤座,一一查看我们的画作。看到大殿下的画作时,我明显感受到她不露痕迹的愤怒,嘴边却依然噙了笑意:“怀嘉的画,果然是宫中一绝。”
之后各自称赞了几位公主的画作,又大大褒奖我一番,赏赐了一柄碧玉如意。
苏贵妃和大殿下都笑意萦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共享天伦。内里却暗流汹涌,巨浪掀天。我的背上冷汗涔涔,不免时刻提醒自己慎之又慎。
陪苏贵妃一同用过午膳,一行人在御花园闲游。路经碧波池,锦鲤在其中游动来去,煞是好看。
苏贵妃依旧是笑吟吟地说道:“芳涵你看,这池中数千条锦鲤,还都是去年投放的呢,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我笑着称是:“听闻贵妃极爱锦鲤,每日亲自喂食,只怕是有了贵妃的疼宠,它们也不敢不快快长大,以博贵妃一笑呢。”
苏贵妃笑意更甚:“听听,听听,芳涵就会哄人,逗得本宫笑到心窝里去了呢。”
大殿下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站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池边。九王爷那句“裙衫谨防湿透”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离池边远些,就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就要跌进池中!
大殿下及时拉住了我。他的双臂紧紧一搂,将我带回了怀中。
我镇定了心神,他很快撤开了臂膀,望着我:“没事?”
我点头,又道谢。他淡淡摇了摇头,表示无需客气。
苏贵妃一连声地“啊呀呀”走到了我身边,忙着询问我怎么回事,有没有被吓着,又命人彻查方才是哪个奴才不小心冲撞了我。
不过都是客套。我料想这一切,她都心知肚明,却偏偏还要做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亦客气地应付着,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几次三番暗害我?
终于辞别了苏贵妃,大殿下将我送至宫门。我向他拜别行礼,他虚抬扶我,微微笑着说:“希望很快,可以再见。”
我装作懵懂不知,再行一礼,上了轿子。
长舒了一口气,我揉着太阳穴,觉得这一天真是乏极了。只听常喜在轿外冲我说道:“真是恭喜姑娘了。”
“喜从何来?”
“姑娘可知,今日的四次考验,姑娘都顺利通过了呢。”常喜的声音里透着喜气:“苏贵妃有意试探姑娘风度底蕴,看看您是否随机应变,处变不惊。”
原来如此。苏贵妃为大殿下筹谋,想娶了我这个丞相之女,好将父亲的势力尽揽于她的麾下,为日后立太子储备。而我并不能只是空有身家背景,还必须精明强干,有大家风范,才能在日后辅助大殿下,不至拖累于他。
可是九王爷又存的什么心思呢?他为何要帮我?是在帮我谋得这王妃之位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胸中有些气闷。
十日之后,苏贵妃设下“百花宴”,以各种繁花为料,烹制各色美食。我也在受邀之列。
大殿下差人送来了十片唇红。我拿来一瞧,竟是波斯进贡的珍品,据说是以百种名花的花蕊所制,光是采集花蕊便要耗费一年之久,所以每年只能得两片而已。这薄薄一片,便已价值万金。
我拿起一片,双唇轻启,微微一印。再看镜中,红唇娇艳欲滴。想起他那日所说“点唇风华,辗转流芳”,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
凤仪殿内外,一片繁花似锦。我跟随在大殿下和几位公主身后,陪伴着苏贵妃在殿后的花园内赏玩各式名花。
苏贵妃的仪仗声势浩大,除却没有华盖,几乎与皇后的仪仗相同。我似是不经意看了大殿下一眼,他像是有所感受立即侧脸看我,我有些尴尬,只好说了一句:“还未多谢殿下赐予的唇红。”
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不过眼角眉梢倒是能看出一些笑意:“如此佳物当配佳人,才是它最妥当的去处。留在我这里亦是无用。”
我很想问为何不留给你的侧妃呢?但这等私密家事,却又不能开口。
他看了看我,又说:“不过并非赐予,乃是赠送。”
我微低了头笑了一笑,并不接话。
苏贵妃似是一直注意着我和大殿下,看到我们交谈,眼风微微扫了过来,面有得色。
皇上共有四位皇子,大殿下最为年长,其余几位殿下最大的才刚刚十岁。听父亲说,近年来,皇上已有立储之意,若不是遭到一干老臣的强烈反对,恐怕大殿下早已是太子了。
并非大殿下有多么不堪大任,而是此事,牵涉到天家的一桩秘辛。
据说当年皇上还是二皇子的时候,先皇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是九皇子湛恒。虽然那时的九皇子只有八岁,但天资聪颖,又因其母是先皇宠妃,所以最得先皇喜爱。然而先皇驾崩时,将装有传位圣旨的锦匣交给心腹太监姜寒,却还没等到宣旨,二皇子便命人围了皇宫,杀姜寒,毁锦匣,宣布先皇遗命是传位给自己。
然而姜寒临死前曾振臂高呼:“皇上传位给九殿下!皇上传位给九殿下!”呼号数声,无比凄厉。当时在场的侍卫数千人,都听见姜寒临终话语,消息便不胫而走。
维护九殿下的老臣仿若有了切实依据,其中有一位宁侯爷,最为先皇倚重,曾被赐予“上打昏君,下斩谗臣”的青龙宝剑,便举着宝剑入了宫,命二皇子让位给九殿下。但当时二皇子的兵马实力强悍,只有八岁的九殿下没有一兵一卒,怎肯将到手的皇位想让?奈何迫于先皇青龙宝剑的威仪,又因姜寒临死前的呼号已传了开去,臣民舆论不堪其扰,为堵悠悠众口,二皇子被迫指天誓日地答应,承诺待九殿下成年后便立为皇太弟,传位于他。
早在几年前,曾经的九殿下,如今的九王爷,就已经行过了冠礼,可是当今皇上的许诺,却一直遥遥无期。
听父亲说,有善于揣度皇上心思的臣子已经上书要立大殿下为太子,以固国本,却都被曾经死忠的老臣当堂驳回。皇上一直心有不甘,恨不得杀那些老臣而后快,奈何这些老臣都是跟随过先皇的臣子,杀了他们恐落下恶名遗臭千古,一时却也奈何不得。
父亲当年虽为皇上效力,但这些年来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却是因为他禀公无私,与任何党派均无牵连,是以在朝中声望颇高。立皇太子还是皇太弟,父亲从未置于一词。苏贵妃非常清楚,若能得到父亲襄助,大殿下立太子之事,可谓十拿九稳。
对当年的大位之争到底是何情由,父亲一直讳莫如深,并不曾向我提起。然而我却知道,皇上在等父亲奏请立大殿下为太子,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我的思绪被一阵笑声拉回。抬眼望去,只见花园中央有个人影,正握着酒壶仰面往自己的嘴里灌酒。苏贵妃笑着说:“九王爷好兴致,怎的偷偷在这里先喝上了?”
那正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