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不免叹息一番,又踟蹰着问我:“小姐,那事……真的是太子殿下做的?他亲口承认了?”
“是啊,承认了。”
“小姐信么?”素琴冲口而出却又立即后悔,连忙解释道:“奴婢是说,按太子以往的手段,不是应该一口反驳然后挑拨你和皇上的关系么……”
我掩藏住心底浅浅的漩涡,淡笑道:“你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而像是你也怀疑似的。”
“没有没有!奴婢没有怀疑什么!”素琴连忙摆手:“王爷肯定不会做那种事的!有谁会谋害自己的孩子!”
素琴一着急就改不了口,还是称呼湛恒为王爷。也许在她的印象中,湛恒一直是从前那个与我最亲近的九王爷,而不是如今这个高高在上似乎有些难以攀及的皇上。
我心内暗叹一声,淡淡道:“他承认,我就相信。”
素琴分明还想说什么,但却狠狠忍住了。我知道,她想说章华,想说芬儿,想说父亲,还想说所有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但大概她和我一样,选择了相信太子。多么奇怪,我以前从没有打算相信太子,也确实次次都不相信他的辩驳,可这一次,我却如此相信他,迫切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忽然想起太子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事,你不说,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当时我暗自嘲笑鄙夷他的自欺欺人,可如今我才明白,要多么深爱一个人,才能在怀疑和相信之间摇摆不定时,甘愿为他蒙蔽双眼,捂住双耳。即使仍有诸多疑问存在,也全都回避不理置之不管,只愿听他信他,再也不愿回头去看那些疑问一眼。
也许是太子的承认太过坦白直接,我天真地幻想,大概是他在经历了权力更迭和亲人离世之后,对一切都已看透,又因为从前曾那样折辱过我,才会在最后一次的挑拨机会面前选择了放弃。
我不敢去细想,也不忍再怀疑。
湛恒在我小月子过后,将我移出了凤翔阁,搬至坤元宫。坤元宫历来是皇后寝宫,与皇上的起居之所乾元殿很近。我的衣食住行无一不妥帖周到,身边新到的宫女都个顶个的聪明伶俐,往往我一个眼神就知道我要什么想什么。素琴时不时嘟嘴叹气:“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一个个地像是比我还了解小姐似的。”
每日里不管多忙,湛恒都会来陪我用午膳。日子久了,我终于觉得和他像是一对平凡夫妻,过着恬淡平静的日子,往日闺阁中的期盼竟然就这样成了真。我们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打趣逗乐,高兴的时候连带着整个宫里都笑声一片。
到了夜里,湛恒准会在我睡着之前回来,陪着我一同入睡。他的怀抱温热如昨,对我关切也有增无减。只是在我睡意朦胧之间,偶尔会隐约听见他的低叹,不知是满足还是遗憾。
父亲来探望过我一回,带着母亲一起。父母与女儿说着贴心话,叮嘱着要细细养好身体,母亲给我缝制的衣物香囊,带来亲手做的吃食,我都一一笑着接过。三人叙话温馨平和,湛恒又急忙抽空赶来设宴款待父亲母亲,席间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没有人再提起太子,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素琴偶然间路过那偏殿,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侍卫也统统撤去,打扫得干干净净,已经准备用作堆放杂物了。没有人知道太子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然而更没有人敢问上一句。
我亦没有多言。说好要忘记的,何必再提起呢。
三个月转瞬即过,登基大典已近在眼前。这几日,司礼官已让我和湛恒将登基当天的礼数演练了三遍,沉重的凤袍和后冠压得我有些疲累,不到傍晚便犯困,回宫后很快便睡着了。
半夜口渴醒来,却发现守在近处的人不是素琴,而是许久未见的芬儿。她见我醒来连忙叩拜行礼:“娘娘金安,奴婢冒昧了,是奴婢求素琴姐让奴婢再伺候娘娘一回,以报答娘娘从前对奴婢的恩德。”
我连忙让她起来:“说什么恩德不恩德,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最近……过得都还好么?如果不习惯洒扫,我让素琴再把你安排回来……”
“多谢娘娘厚爱,不过真的不必了,奴婢现在过得很好。”芬儿完全没了往日的活泼开朗,流露出的全是沉稳安静:“扰了娘娘清梦,奴婢实在万死。”
“只是口渴罢了,不关你的事。”
芬儿闻言连忙去倒了水来给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喝。我抬眼看她:“是不是有事?你直说吧。”
“奴婢来是想告诉娘娘一件事。”芬儿的神情安静,像是说着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章华的事。”
我心里一跳,立即开口拒绝:“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她噗通一声跪下:“娘娘您知道章华是怎么死的么?他是先被勒死再吊起来挂在房梁上的,之后很快草草下葬,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娘娘,章华也曾尽心尽力服侍过您,您就不能听奴婢说几句话吗!他是为您而死的!”
他是为我而死。
我无法出声拒绝,她的话声声入耳:“皇上让章华下药堕了娘娘的胎,章华不肯,向皇上辞去官职并承诺以后绝不再踏入京城。可皇上疑心重,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派出杀手将他弄死了。”她的眼泪扑簌而下:“奴婢倾慕章华,他虽然并不喜欢奴婢,却也以礼相待,从不曾轻慢鄙夷。那日我送他出去时,他一反常态没有沉默前行,而是对奴婢说,他屋中的诗集里夹着一封书信,若是娘娘顺利产子,便不必去看,若是娘娘小产,便请奴婢务必看后即毁,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的双亲,好让他们知道他是因正义而死,不会一直因为猜测他的死因而日夜难安。”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来:“奴婢带来了。娘娘恕罪。”
我沉默地看着那封书信,接不接都已不重要。心里苦闷至极,好不容易掩盖下去的漩涡打着转奔涌上来,翻搅着我的心池,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我听到自己无力地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今天才说?”
作者有话要说:
☆、52
“奴婢是特地等到今天才说的。”芬儿依旧平静:“娘娘可知皇上为何非要除掉这孩子?因为满朝大臣都不同意娘娘为后,皇上与他们几番争执激怒,最终大臣们不得不同意,但条件便是除去你肚子里的孩子——那有可能是前太子骨肉的孩子。而娘娘的父亲也一早知道这些,却不敢告诉娘娘。那天他不是也来劝了娘娘一番么?奴婢猜测,一定是皇上也威逼了他,才让一位父亲能狠下心劝自己的女儿除掉自己的外孙。奴婢还知道,皇上下定决心除掉这孩子,大臣们的反对只是一方面,他根本自己也不相信这孩子是他的骨肉。娘娘心里想必也是清楚的吧?章华在信中告诫奴婢,皇上为人多疑多思,奴婢必须将这个秘密死守,告诉他的父母之后立即他们一同离开京城。可奴婢却知道娘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奴婢特意等到登基大典之前才说,就是希望皇上不能顺利地享受一切。娘娘您,必将成为皇上心里的一道疤。”
我恨恨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和皇上翻脸?孩子已经没了,难道我不能忘记过去好好地做我的皇后吗?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愿?!”
芬儿笑了起来:“那奴婢拭目以待。”
“你是替他报仇么?觉得他死得太冤枉?”
“他是那样温和有礼的人,却死得那样凄惨,还是因为不愿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芬儿凄楚愤恨地说道:“即便是皇上,也不能这样对他。”
我沉闷地闭上眼睛:“你走吧,我会当你没有来过。”
她急道:“娘娘真的毫不介意?皇后大位、家族安宁,真的比皇上的真心实意还重要?”她见我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又说道:“奴婢在娘娘身边的日子虽短,却知道娘娘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奴婢正是利用娘娘这一点,好让娘娘无法再与皇上恩爱如初。奴婢卑鄙可耻,娘娘要怪要恨都无话可说。”
我听见她又跪下重重叩首,之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利用。
好不容易掩藏在心底的尖刺再次翻腾上来,扎在心坎上生生地疼。不愿深究的真相终于被和盘托出,让我再无力伪装平静满足。若当初听到太子承认只是有些怀疑,那现在芬儿的这番话,彻底断绝了我的奢念幻想,逼着我直面这世间最残忍的事实——身为生父的湛恒,因为怀疑和不信任,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才能忍住眼泪,又想起那天太子的模样,他承认得云淡风轻,伪装得那么好,不过是为了了结他自己的心愿——“我只会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不再有从前那些苦闷伤痛,开心惬意地做你自己想做的人。”他知道自己已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所以甘愿在最后帮我一次,帮我抛开那些对湛恒的怀疑,帮我重新回到平静宁定的生活里,帮我登上皇后大位,此后永享安逸荣光。而他,将带着曾折辱我的愧疚,对斯兰的痛心思念,和一切烟消云散的落寞怅然,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再也不会出现。
恨短情长。
他因这四个字一再折磨我,也因这四个字一再放过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因这四个字一再回避怀疑和怨恨,只想着与湛恒一起过上宁静平和的日子么?
可就在刚才,芬儿的那一番话,逼迫得我无处可避,逃无可逃。那个在我腹中萌动的孩子,和我的血肉息息相关的生命,竟然是这孩子的生父、我最爱的男子亲手扼杀!心底那掩埋住的暗藏伤口霎时间崩裂得血流如注,腥热地奔涌在我的四肢百骸,如一锅沸腾的苦药,将我对平静未来的那些念想全部灌铸成僵。
素琴奔了进来,见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无声流泪,都顾不上惊讶,一叠声地说道:“老爷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我大惊地抓住她:“我爹怎么了?!”
“太医院的宫女告诉奴婢,一个时辰以前皇上命医术最好的五位太医去相府替老爷诊治,听说是老爷咯血了!”
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胡乱抓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冷不丁撞上一个人,那人连忙大力扶住我:“芳涵,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看也不看地推开他:“去见我父亲!”
湛恒惊讶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你就是想瞒着我是么?”我失控地向他叫喊:“是要等我爹死了才告诉我他是意外死亡还是怎么突发暴疾?这样弄死了章华还不够吗?连我爹也不放过吗!”
他震惊地牢牢抓住我:“你,你说什么?”
“放开!我要去见我爹!”我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臂:“放开!你要是不让我去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仍是没有松开手,语气却透着寒心:“如果真的是我要你父亲死,你去了有用吗?”
我怔住,他看了一眼素琴,素琴立即低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寝殿里只剩下我们俩人,他拉着我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声音里带着惊惶:“为什么突然……这样……讨厌我?”
说出的话无法收回,我心痛如绞,却也只能实话实说,心里千回百转了数百句话,到嘴边却是最直接最伤人的那一句:“是你让我小产的,对么?”
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我的心更沉了下去,说话也不自觉地更清冷:“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我的话,你认定那孩子是太子的,是不是?我在你心里是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吗?不是你的孩子非说是你的?还是你觉得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为了保住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就说是你的?”
“不是这样的……”他痛苦地低吟:“不是这样的……”
“不就是一个皇后之位么,那些大臣的条件就是要我失去这孩子,你就照做了吗?”
他更是惊诧:“你,你怎么……”
“怎么都知道?”我心里更是一片死灰,这些竟然都是真的!我问他的时候还存了幻想,想着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能告诉我一切都是芬儿因为章华的死而编造出来的,可现在看他的神情,分明一切都如芬儿所说,那么残忍。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灰心失意:“即便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无法不怀疑。自你得知我有喜,到后来我搬进宫里,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于这孩子的话,没有像个即将做父亲的欢喜样子,没有畅想一次这孩子的模样性格是男是女……甚至还不止一次地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你不是一向夸我聪慧么?我能傻笨到连你在不在意这孩子都看不出来?那天太子承认的时候,你明明如释重负,当我什么都没看见么?后来太子说他早已不能生育,你是不是愧疚难过得要死?不然为什么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眼中有泪?!”
颓丧压抑地宣泄完近来的一切怀疑,我反而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有些站立不稳。他紧紧拉住我,苦痛的神色中带了一丝哀求:“芳涵,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可我不能接受任何别的女人做我的皇后!我的皇后只能是你!芳涵,请你原谅我的一时糊涂,我真的不是有心伤你!”
“你就承认了?你为什么就轻易承认了?怎么不说点什么解释的话?”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他,越说越歇斯底里:“不是有心伤我吗?要怎么才算伤我?孩子,孩子已经会踢我了,他已经会踢我了!你却杀死了他!杀的人还不够多吗?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不对,你根本不认为这是你的孩子,你觉得自己杀了太子的孽种,是不是?!”
他根本无力反驳,只能牢牢揽住我无言地痛苦凝视。我悲伤地看着他:“从前那些利用,你说是利用太子对我的感情,我明明心里不舒服,却还是愿意相信你。可这件事,你要我怎么再相信你?你要怎么自圆其说?”
“我没有办法解释,”他无比酸涩地皱着眉:“你说的都没错。可是芳涵,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更不懂我有多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其实,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再重新得回你之后,即便你怀着的是别人的孩子,我也不会做什么,我甚至愿意因为你而接纳他,因为我感激命运让我能重新拥有你。可我不是,我是这江山的主人,是即将登基的新皇,我不能允许这江山这皇权有一丝一毫的纰漏和危险存在,也不能容忍我的臣民对将来的皇后有任何的诟病,更无法忍受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许会因为这个孩子的身世而与我站在对立的两面!芳涵,若我知道这孩子与太子半点关系也无,我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他,即使牺牲皇位也在所不惜!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啊,原谅很容易啊,可心里的伤疤能因为一句原谅就不再疼了吗?”我失神地喃喃:“我也想原谅,我也不想再纠缠这些恼人的问题,可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又感觉到那孩子在踢我,轻柔的,用力的,连续的,间断的……”
“别说了……”他眼中涌出一滴泪,豆大一颗滴落下来:“芳涵,求求你别说了……三天后就是登基大典,你马上就要成为这江山的女主人,以后万民臣服,华贵无双……能不能忘记从前这些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做一件让你生气流泪的事,再也不会!”
我大力甩开他的手,自己却踉跄着倒退了几步,颤声道:“我已经努力过了,可还是忘不掉……每次你我相见,看起来都是你费尽心思排除万难地来探望我,可那些全都是你为了皇位争夺而顺手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