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放弃我,我也不会怪他。”我定定地看着太子的双眼,无情地打碎他那劣质的阴谋:“我,与他的国仇家恨抱负理想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自从嫁进东宫,我虽存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奢念,但事到临头,我并不会为那一点点带给无数人灭顶之灾的念头,而肝肠寸断不依不饶。对一个人好就应该成全他,而不是成为他的负累。殿下,这大概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你恨一个人就要折磨到底,而我的恨,只愿随着我自己的离开而消失。”
太子并没有为我的这番话所动:“那是你恨得不够深。你对我的恨,多半还是恨天意弄人罢了。如果你对我的恨噬心刻骨,夜不能寐,你就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并无半点过分。”
“既然如此,殿下就继续恨吧,反正无论怎样,今晚过后都会有个了结。”我向着宫门走去,他似乎在身后一直望着我,没有离去。宫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闭,吱吱呀呀的声音分外刺耳。却在关闭的一瞬间,太子的声音近了很多,在我脑后回荡:“九色花是怎么绽开的你还记得吗!”
我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他在那闭合的夹缝里神情担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直到宫门紧闭。
出宫后上了马车,飞奔在去往皇家陵园的路上。我惴惴不安地坐着,满脑子都是太子的话。湛恒真的会出现么?如果他没有出现,我会被活活闷死在皇帝陵寝里么?太子让我等他又是什么意思?
陪我同去的宫人都体格健壮,看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我逃跑或是反抗。我悲哀地怜惜着腹中骨肉,之前的镇定克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马车停下的时候,我的脚都有些发软。宫人们架着我下了马车,眼前是一片依山而建的陵寝,镇守的石兽列在两侧,已有些侍卫和宫人在忙碌着,准备迎接皇上的棺椁。我被半拖半架地带向陵寝入口,挣扎反抗没有丝毫用处。然而随着那陵寝越来越近,我却突然发现那入口的石门有些奇怪,样子眼熟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九色花!太子说过的九色花!还是从前年少时在宫中伴读,太子曾说过一个九色花的传说,这种神奇的花朵上有九个花瓣,每个花瓣一种颜色,在凋落的时候是一片一片依次落下,而开放的时候却是依那颜色渐次由深而浅地一片一片张开。
这陵寝的石门仔细看去就是一个九色花的布局,只不过全是规整的方形,还印刻着张牙舞爪的飞龙。我心念一动,太子是在告诉我若是被关入了陵寝如何自己逃出来吗?要知道这石门一旦关闭是无法打开的,但每个设计建造陵寝的工匠都会在石门上做些记号关卡,以便万一自己也被殉葬可以逃出生天。难道这九色花就是那记号?开启石门的方式就是那九色花的绽开顺序?
来不及再多想,我已被推进了石门。那九色花果然动了几下,与太子说过的故事完全吻合。我心下稍安,想着等会自己可以安然出来。那石门缓缓落下,四周渐渐黑暗。我正紧张害怕,却在那石门落得只剩下一丝光线之时,一把钢刀“啪”地插了进来抵住那石门,门外一声担忧惊惧的喊声:“芳涵!你在里面吗!”
连日来的焦心忧惧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尽数放下。我颤声应了一句:“我在。”
那声音立即充满了欣喜:“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你躲远些!”
我连忙后退,本想说我能解开这石门,却又因是太子相告而略略犹豫。却只在这一念之间,只听得轰隆巨响,石门居然被炸开一个大窟窿!湛恒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看见我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被吓着了?你还好吗?”
我控制不住地扑进他怀里,感动和惊喜交织,又让我生出些许愧意,半响才能说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怎能不来?眼睁睁看着你被殉葬吗?”他看看门外那些侍卫们正在奋力挖开碎石,安慰我道:“马上就好了,你身子重不方便爬,再等一等。”
我看看外面天色已有蒙蒙亮的趋势,急道:“你要是再不去宫里,太子就要登基了!”
“嗯。”他随意答应了一声,似是并不在意。石门已经全部被挖开,他扶着我走了出去。外面虽然已经被收拾过,但从地上的斑斑血迹看来,定是一场血腥杀戮。那些为迎接皇帝棺椁而忙碌的宫人和侍卫,都已成了刀下亡魂。
我止不住地一阵干呕,湛恒连忙拍着我的脊背,又要人拿了温水来喂给我喝。我看看那陵寝的石门:“皇陵就这样被……毁了?”
“我会让人重新修好的。他毕竟是我二哥。”湛恒扶我到了一马车边,将我扶了上去坐好,柔声说:“我的人会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哪儿都别去,知道吗?”
我知道他要赶回宫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局变化正等着他,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他看出我的忧心忡忡,却不说自己,而是笑着说:“放心,我早已派人暗中接出沈相和夫人了,还有素琴,他们就在那个安全的地方等着你。”
我惊喜莫名:“真的吗?真的安全接出来了?”
“骗你也没用啊,等下你就能亲眼验证了。”他在我的手上使劲一握,摸到我手腕上的佛珠,眉眼间便更多了几分柔情:“我绝不会让你失望,让你再陷入任何牢笼困窘。从这一刻开始,你只管欢笑就好,再不会有一件事情能让你流泪。”
这一番话让我嘴角笑着,眼泪却仍是流了下来。他轻轻擦去,笑着说:“最后一次了,这次我就不计较。”
我点点头,自己胡乱擦了几把,微笑着说:“快去吧,一定,一定要回来。”
他郑重点头,我突然想起斯兰,又切切叮嘱:“斯兰,放过斯兰!她只是个孩子。”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探究,我想解释点什么却也无从说起,他微微地笑着点了一下头,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41
马车晃晃悠悠地平稳而行,似乎从未有这样舒适的感觉,我竟打起盹来。马车停下时我才迷迷糊糊清醒,素琴欢快的声音跳跃着传来:“小姐你终于来啦!”我一掀车帘便被素琴稳稳扶住,下车没几步,父母正朝我走来,难掩激动之情。我更是喜悦激动交缠,牢牢抱住了父母二人,差点要痛哭一场。
待进得屋内落座,情绪稍安,我才发现这院落颇大,竟与相府不相上下,且仆役听差丫鬟嬷嬷一应俱全,看起来训练有素落落大方。
我不由奇道:“这是哪里?我坐在马车里犯困,也没注意方向。”
“京郊以北十多里。是王爷安排的,我们也是深夜刚到,素琴稍晚些来的。”父亲看着我,神情有些复杂:“眼下看似一切顺遂,只是不知天明之后,朝中变幻……”
我知道他担心湛恒兵败,但眼下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只能静等。便转了话头问道:“我听说相府守卫森严,爹娘是怎么出来的?还有素琴,怎么可能从宫里逃出来?”
素琴抢先说道:“那还不是多亏了王爷!奴婢没想到北宫门的侍卫长竟是王爷的人,奴婢本来没打算逃跑的,因为太子一直派人看着奴婢!可是奴婢跟着嬷嬷们走到北宫门的时候,侍卫长寻了个借口与奴婢说话,说外面有人接应,很快就把奴婢塞到宫门外边去了!奴婢看着里面的嬷嬷大喊大叫,奴婢就连忙跑,没跑几步就有人对奴婢说跟他走去找小姐,奴婢就跟着来了。”
父亲缓缓说:“王爷的势力,似乎已经渗透在宫中各个角落,连你殉葬这等机密大事,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否则怎么赶得及相救?我和你母亲还是到了这里才得知王爷正前去救你,一直内心不安,生怕你出什么意外。”
我感念父母的担忧:“我好好的回来了,不必再担心。”
“只是,我没想到王爷为了救我和你母亲,不惜牺牲上千条人命。”父亲似乎不愿再回忆,却仍是想让我知道一切,于是面色有些苦涩地说:“相府早就被太子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大内侍卫中的精锐。然而王爷知道暗抢不成,竟然直接强攻。我和你母亲在屋内听得外面兵刃相交的声响不断,惨叫声声一直没有停止……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有个人进入屋内对我们说:‘二位受惊了,王爷派属下来接二位。’说罢拿出两条丝帕递给我们:‘二位请把双眼遮住,以免被外面的景象惊吓。’我们依言照做,他牵着我们走出了屋子。可即便蒙着眼,那刺鼻的血腥气味也让我难以忍住胃里的难受。直到上了马车摘下丝帕,我才敢问一句他带了多少人来救我们?他说带了五百高手,然而跟在马车后面的只有寥寥数人。如此推算,整个相府的死伤绝对上千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母亲也叹气道:“芳涵,虽说王爷这是为了你,为了沈家,可实在太过血腥狠辣……我这一整晚都心悸不宁,只怕现在宫中也是血流成河……”
我不想再让他们难受,只好故作镇定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父亲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的小腹:“若是王爷成功……只怕你还有另一番苦楚要经历……”
父亲并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我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开口,按照父亲的严谨性格,只怕会鄙视和冷落我和这个孩子。素琴见我犹豫不言,也没有说话。我微咳了一下,吩咐素琴去准备饭食。
很久没有与父母一起平静地生活了。日子仿佛回到了我还未曾出嫁的时候,一切都是恬淡平常的,而父母和素琴也像是很有默契地什么都不提,下人们也从不多嘴说些什么,只是一味细心照料我的饮食起居。
在心内隐隐不安之下过了两天,晚饭的时候湛恒终于出现了。他风尘仆仆却难言欣喜,身后跟着的侍卫也是喜气盈面。父亲看着他走过来忽然放下碗筷,眼神示意我与母亲还有素琴都站起身,随着他一同出迎。我看着父亲快步走过去便要下拜,却一把被湛恒拉住:“沈相!这是做什么?”
“拜见新帝必有的礼数,怎么能少?”父亲说着又要下拜,被湛恒牢牢拉住:“沈相!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大礼,因为日后——”他笑着看我,又对父亲说道:“实在无需行此大礼。”
父亲这才没有再坚持,却仍是对着湛恒行了君臣之礼。我从父亲那严谨认真的姿势里,莫名嗅到了一丝忐忑和伪装。多年在朝堂的波诡云谲中浸染,父亲早已不是懵懂小儿,他深谙政权更迭中暗藏的危机和际遇,前朝的臣子要想在新帝即位后还保持不败之姿,首要做的事便是俯首称臣,虔诚叩拜。
湛恒笑望着我,也不管父母和素琴还在一旁,揽住我的肩便道:“我看宫里最好的寝殿是凤翔阁,又正好离御书房最近,你以后就住在那里可好?”
我面上一红,有些羞怯地微瞪他:“谁要跟你去宫里住了?”
父母和素琴悄悄退下,湛恒搂着我坐下,亲昵地说:“一切都解决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怕了。一切有我,啊不对,一切有朕。”
朕?这个字忽然把我和他拉得好远,让我有一瞬间的恍然。他静静地陪着我坐了一会,缓缓说:“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太子他……不肯说出玉玺所在,也不肯写下禅位诏书,至今还在先皇灵柩边默默立着不肯出来……”
“你……没有杀他?”我有些疑惑,我还以为太子一定已经身首异处。
“我倒是想。”湛恒的唇边露出冷意:“只是朝中有他的死忠臣子,手上有二十万大军。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能帮什么?是要我去劝他?他怎么会听我……”
“是他自己说的,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见过之后,我的要求他都答应。”湛恒的语气里有着酸涩:“他竟然只有这一个要求。”
我迟疑着,心里总是隐隐觉得见面不是件愉快的事。湛恒忙说:“要是不想去便罢了,大不了再开战,我绝不会输给他们。”
“我去。”我微笑看着湛恒:“没什么的。”
湛恒担心却又感激地搂紧了我:“对不起,让你去做勉强的事。”
我淡淡摇摇头,只是觉得不想再有杀戮和血腥。
湛恒带着我回宫,一路顺畅无阻,宫人们见到他时也很自然地称呼“皇上”,他也很自然地领受。而对于我,一律称呼为“娘娘”。我不是很习惯,总觉得那些宫人们看我的眼神中带着种种猜疑和鄙夷。湛恒瞧出了我的尴尬和不安,装作不经意地说:“这些人是越来越没规矩,等会我就把他们都打发走。”
我未置可否,湛恒带着我已经走到了一座宫殿前,他看了看那紧闭的宫门,对我说道:“他只想见你一人。但你放心,我会一直守在外面,若有什么你就大声呼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我淡淡地笑了笑,推开了宫门。
殿内有些昏暗,原本明净的窗户都被幕帘遮挡,只有斑驳的亮光透着缝隙照射在殿中。沉重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央,太子如同一尊石雕立在一旁。他静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我,神色略有些憔悴,却仍然没有失去以往的储君风范。
我站着没有动,他也静静地看着我,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只是我的目光平静,而他的眼中却像是酝酿着一场滔天的风暴。
他终是开了口,带着一贯的冷意:“是该称呼你为皇后娘娘么?”我还没有答话,他的眼睛在我小腹一扫:“啊呀,还没当上皇后吧?也是,怀着前朝太子骨肉的女人,怎么能当上如今的皇后呢?”
我压住火气不想与他争辩:“你要求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看来他没跟你明说啊,”太子大笑:“他还是很介意呢。我说的是想见见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跟你说的是我想见你么?”
我微微有些心乱,却还是平静地说道:“任何时候你都不忘挑拨。如果没话可说我就走了。”
“你答应来见我,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么?”太子轻笑:“还是为了他的江山?”
我微微叹气:“随你怎么想罢。殿下,成王败寇,无需我多言,最后的困兽之斗毫无意义。”
太子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你以为我真的在乎那劳什子的江山王位?那些东西对我而言,早已没有了意义。我亦早知必有今日——他的狠辣,我总是难及三分。”太子的笑意渐渐隐去,凝视我的目光深邃认真:“我叫你来只想问一句,你嫁给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吗?”
“骗局?我与你成婚不是你的提议么?不是说各取所需么?”我自嘲地笑笑:“可笑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真的对我有些情意,居然就信了你所谓的各取所需。但其实你也没说错,你利用我来折磨他,我对你还真的挺有用。”
太子牢牢盯住我的双眼,不肯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的眉头锁得很深,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凄惶:“最初他去了西北,不久传来死讯,你那样哀痛悲伤甚至要寻死,我根本没有怀疑,只觉得你可怜,想着日后没有了他,我们也能做一对和睦夫妻罢?可没想到你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给他拖延时间让父皇与我在毫无准备之下,眼睁睁看着他将西北尽数收入囊中;之后他回京受封,本已打算暗下杀手绝不姑息,可没想到帮他逃走的人,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背叛者——你。我不断搜寻你的消息,以至于疏忽守卫让他把兵符重新得手;甚至你们二人一同在西山消失,我失去了你们的消息,我都无法真的押着你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