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我的身子大好了,那些伤疤虽然还在,但太医给我用了上好的复颜膏,说是半年后自能隐去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我放下心来,但午夜梦回却常被噩梦惊醒,那天的惨状历历在目,恐怕是永远难以忘怀。
素琴每晚守在我身边,在我被噩梦惊醒时切切安慰,有时也陪着我一起睡。而今晚我惊醒的时候,素琴却不在身边。我还没从梦魇中出来,着急地叫着素琴,冷不防一个人从门外冲进来,直接搂住了我,温柔急切地说着:“别怕别怕,有我呢,别怕。”
我看清了来人,一把推开他:“殿下!放尊重些!”
太子的手臂一僵,慢慢地离开了我。他退后了一步,低头看着我:“还好么?”
“出去。”我偏转了头不看他。
他没有动,低声说:“对不起。”
隐忍多日的怒火一股脑地被这句道歉激发出来,我冰冷而恼怒地说:“虽然殿下折磨我羞辱我,但我看殿下对斯兰的种种,我心里总觉得殿下还是有温良的一面,就算这温良不是对我!而当我濒死挣扎,苦苦求救,殿下却只是看着,只是看着!殿下对我真有这般深仇大恨么?不是要留着我折磨别人吗?就这样看着我死在眼前吗?”
他眼中有波涛翻滚,汹涌得似要喷出火焰。然而最终平息下去,他的声音带了浓重的悲酸:“我只是,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我以为看着你死在我眼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当一切真的发生在我眼前,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做到。”
我故意忽略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冷冷地说:“殿下是在剖白自己还有着最后的良心么?”
“你明知道不是。”他突然上前一步紧盯着我的双眼:“我真的很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用你来折磨他,其实就是在折磨我自己。”
我心里一震,本能地偏了头:“别再说了。”
他却没有停止:“我本想让他尝尝锥心之痛,却没想到最终尝到这滋味的,是我自己。”他眼中有迷蒙的情意,夹杂着复杂难言的悲酸祈望。但心软只是一闪而过,我只在意他话中的隐意:“送亲队伍会遇袭,你根本就知道!是不是!”
他微眯着眼,忧愤地盯着我:“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在他目光灼灼的逼视下,不由得有些许的默然,他更靠近我一些,真挚中带了忐忑:“你愿意明白我的意思吗?愿意……忘记过去的所有……重新开始做太子妃么?”
我的手心攥出了汗,他双眼中的焦灼让我不安。我移开了目光,冷冷地说:“送亲队伍会遇袭,你知道是不是?”
即便没有看他,我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本来炽热的气息,瞬间就收敛无踪,又恢复了他从前那难以接近的冰冷。
“知道。”过了半响,他竟无比坦荡地看着我:“不然也不会带你来。”
我心头火起:“你就是想让我死在他眼皮底下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把我的头颅送到西北给他!何必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楚涓有什么错?她满心欢喜地出嫁,却遭此横祸!那些一路跟随的宫人和侍卫又有什么错?他们的家人要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心?一国储君竟然如此残忍嗜杀!”
他略带忧伤地看着我,似乎在难过我对他的情意视而不见。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残忍的不是我,是你的王爷。我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
“你,你什么意思?”
他琢磨地打量我:“聪慧如你,还没懂?楚涓踏上的,是一条必死之路。那些贼人都是九皇叔派来的,你看着吧,宫中肯定已经收到线报,说送亲队伍被匪寇劫杀,无一生还,太子不知所踪。再过不了几日,九皇叔就会上表,说很久都没等来送亲队伍,派人出去查看才发现队伍遇袭,估计是匪寇余党报复所为,又是一番恳切陈述痛彻心扉,哼,之后就不了了之,而且,再也没有大臣敢把女儿送去西北了。”
我听得冷汗涔涔,太子继续说:“这可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为了你,他能杀这些人?”他靠近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些无辜的人,都因你而死。”
我惊惧忧心地连连摇头,他的眼神飘远,自言自语地说:“他应该将我也杀了,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为何……”
我却完全无心理会太子,只是摇头:“他不会的,他不会这么残忍……”
“你根本不了解他。”太子嘴角微扬:“他的残忍,是你想象的千万倍。看来,你还是挺有用的,他为了你什么都不管,这么多条人命,他根本不在乎。”
难道,湛恒为了对我的誓约,派人伪装成匪寇将送亲队伍全部斩杀?他竟然,竟然宁愿冒着迎亲不利罔顾皇恩的治罪风险,也不愿娶别的女子?
潮水般的感动和揪心瞬时淹没了我,让我暂时忘记了那场惨烈的遍地哀嚎。然而心头一道火光,我怒视太子:“你知道他会斩杀送亲队伍,所以非带着我一起来,就是为了让他派的人连我一起杀死,造成他永远无法弥补的愧悔遗憾?”
“你才反应过来?”太子轻笑:“我本来打算亲自把你的尸身送去给他,看看他会是个什么表情——痛哭流涕?呆若木鸡?还是杀了我泄愤?无论是哪一种,都有趣得紧呢。”
“你失心疯了!”我向外喊道:“素琴!素琴!”
“我让她去看着你的安神汤药了。”太子语气淡淡:“今晚,我是真心实意在这里陪你的。但在你关心的人和事里面,仍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他站起身,眼神冰冷得仿佛能把炭火冻住:“我给过你机会,可你根本视而不见,轻易地从我的真心上踩踏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那颗心早已血流如注。”他冷笑一声:“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明天清早便带你回京。”他带着明显的怒气向门口走去,“砰”的一声大力甩上了门。
我的心被那砰响震得发麻,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更难受的折磨在等着我。
西北,京城。
我现在是不是身处两地之间?似乎一头是心心念念的企盼归宿,另一头是冰冷沉默的牢笼,多么容易做出决定!然而,我那已经年迈的父母双亲,枝繁叶茂的族中各房各人,却又牢牢地把我拴在那牢笼里,半点脱身的念想也不能有。
我甩了甩头,想起刚才遗忘的一个关键问题:太子为何能准确知道湛恒的行动?劫杀送亲队伍这等机密大事,定然只有湛恒的心腹才能知晓。如此看来,湛恒身边一定有太子的细作,而湛恒根本不知道。
湛恒身边有潜藏的危险。我该如何把这个讯息告诉他呢?
素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汤碗,走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轻声说:“小姐,太子殿下和几个人在房里商议事情,奴婢看见有一个是认识的,好像叫什么曹通。”
“曹通?是太子的心腹。怎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呢,奴婢觉得太子殿下故意让奴婢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明天,伏兵,九王爷,安排什么的。”
“故意让你听见?”我心里七上八下:“他的故意,多半是真的。”
“啊,那可怎么办?明天王爷会出现?会遭遇太子的伏兵吗?”
我摇摇头,完全不明所以。但却不能不为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好准备。我沉吟道:“素琴,取笔墨来。”
次日清晨,太子很早就在叩门:“一盏茶之后出发,快些出来。”
我早已洗漱穿戴完毕,出门便看见太子已经站在马车边,他身后跟着几个简装男子,见到我都纷纷下拜行礼。我看着他们上马,素琴扶着我慢慢走向马车,身上的伤处还有些疼痛,稍微走快些就伤筋动骨地牵扯着疼。
太子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我:“身上疼不算什么,等会儿只怕会心疼得要死呢。”
我正在上马车,听了这话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幸亏素琴一把扶住我。太子的手也伸了过来,却生生停在半空,见我望着,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我看着他,不确定他会不会告诉我。
他却笑着说了出来:“素琴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埋伏了人在九皇叔来的路上,等会见到他被乱箭穿心,可不要哭着喊着求我,我说过,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他不等我出声,策马离开我很远,随着马车的步伐走着。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不由心急如焚,伤处更像撕裂般得疼痛。我让素琴叫车夫停下,可那车夫根本不理会,马车越驾越快,颠簸得我浑身疼痛冷汗直冒,倒抽着凉气才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去,快去看着,外面……的动静。”素琴慌得不知该照顾我还是该看外面,见我焦急地瞪她,连忙望向窗外,说:“太子的那几个侍从都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是去准备伏击了么?我的担忧还没平息,就听见素琴大叫:“小姐小姐!后面有一队人马!好像是在追咱们!”
我挣扎着爬起来,素琴扶住我拉开了马车后的帘布。不远处有二十来个人策马飞驰,一马当先者一身黑衣蒙面,在看见我的一瞬间怒目圆睁,大喝一声“驾”!更快速地追了过来。
我不禁泪如泉涌。那一声大喝,我已经知道,定是湛恒无疑。
想起“乱箭穿心”四个字,我连忙对着湛恒大喊:“回去!有埋伏!快回去!”
湛恒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一个劲地猛追着马车。车夫使劲抽打马匹,奔驰得更加快速。我被颠簸得浑身像要散架,却还死死抓住那帘布,抓出自己的头钗用力向车外扔去:“快回去!回去!再往前你我都是个死!”
湛恒一把接住了头钗,却仍没有停住,反而大叫道:“跳下来!我接住你!跟我走!”
泪水再次破堤而出,我朦胧地望着不停拍打马匹的他,狠命摇头:“你快回去!你快回去!”
湛恒有些燥怒,又焦急忧心地喊着:“沈相和夫人我来设法营救!你下来!相信我!”
我的心已经破窗而出,可我的人还禁锢在这颠簸的牢笼。起伏不定纷乱繁杂的心绪搅扰着我,转瞬间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父母亲人的模样在我脑海不断闪现,而他那焦灼期盼甚至带着哀求的目光,此刻正离我不过咫尺。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说:“跳下去吧,向着幸福的方向,只需一跃。”
他纵马上前,离马车更近,再次对我大喊道:“快跳!”
还不容我反应,只见道路两边的树丛里,突然“嗖嗖嗖”射出箭来,他队伍里的人立马就有几个从马背上跌落。我大惊失色,他咬牙道:“先别出来!”之后立即放慢速度,重新融进他的队伍里,帮助其他人挥刀抵挡暗箭。我紧张忧心地看着湛恒,身后突然一个大力拉扯把我拉倒在马车里。我吃痛地惊呼,却发现是太子不知怎么进到了马车里,一只手还扯着我的胳膊。
“想不顾一切追随你的王爷而去么?”太子的手捏得我胳膊生疼:“任何机会,我都不会再给你了。”
我使劲一挣,已经能感觉到伤处撕裂渗出血来。强忍着疼痛,我怒视着他:“你不看着他死你心里就不痛快!你干脆一刀杀了我,扔出去给他看!这样你就能满意了!”
“我会这么傻?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一刀了结。”太子扯了我起来,素琴拦他,被他一脚踢昏了过去。
马车后的马蹄声又接近了,湛恒怒吼道:“慕容怀嘉你给我滚出来!”
太子的手一紧,几乎要将我的胳膊捏碎。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又似乎带着些紧张不安,却忽然笑了一笑,对着外面大声说道:“现在没办法滚出来,正在和我的太子妃缠绵呢。”
“慕容怀嘉!”我怒吼着不断挣脱他踢他打他,而他不恼不怒,抓着我的手也毫无放松,只是另一只手上的刀压上了我的脖颈:“叫几声给他听。叫救命也行。”
屈辱和愤怒在我心里不断交织,虽然强忍着,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紧咬着嘴唇,挤出三个字:“杀了我。”
太子半响没有说话,但捏着我的手倒稍微松了些。他紧咬着牙,刀锋挪开离我的脖颈稍远些,沉声对车夫说:“到桥头了么?”
“主子,已经到了!”
“很好。在桥上停一会。”太子说完,忽然挥刀砍向马车,几刀就将马车顶棚和围栏全部砍去,只剩下光秃秃的坐板。马车也停了下来,正是一座浮桥之上。
湛恒策马而来,只是他身后的人只剩下了六七个。湛恒停在桥边,看着我脖颈上的刀,阴沉地对太子斥道:“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24
太子凝视湛恒良久,那目光中饱含怨恨和敌意,还有莫名复杂的酸涩。湛恒见他不动,又喝一声:“还不拿开你的刀!”
太子见他下马上前几步,那刀锋又近了我的脖颈,挑衅地对湛恒说:“终于追上来了?即便并不确信我拼死救下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但为了确认,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上来了?”
湛恒脸色阴郁:“你救了她,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若再这样拿刀抵着她,我很可能会变卦。”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现在这局面,难道是我求着你?我在这里等你,不过是想让你难受罢了。”他突然用力撕扯我的衣服,只听“嗤啦”一声,我的肩背都裸露出来,触目惊心的伤痕赫然在目。我惊叫着扯过自己的衣服包裹住自己,根本不管刀锋还近在咫尺,不停地踢打着太子:“混蛋!混蛋!你在做什么!滚开!”
太子却完全充耳不闻,又将我腿部的绸裤撕开,那被长刀洞穿的疤痕丑陋狰狞。他狞笑着对湛恒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心疼么?”
湛恒目眦欲裂,怒喝着“王八蛋”纵身扑了过来。然而那浮桥却突然像长脚一般迅速向后退去,几乎是瞬间便让太子和我到了河对岸,湛恒足尖点水跃了几步,却最终无法横渡大河,又转身点水回到岸上,怒喝不止:“慕容怀嘉!你竟敢如此!竟敢!”
太子朗声笑道:“你斩杀送亲队伍时是何等快意,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会混在其中吧?她一心想着去西北找你,你倒好,生生把她差点砍死。慕容湛恒,这不过是个开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愧悔痛苦得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混账!下次再见到你,我就把你剐了!”湛恒气得来回不停走动,又对着我喊道:“芳涵!芳涵——”两声叫喊饱含无限情意,似忧还怨,痛且哀伤。我瑟缩地扯住自己的衣衫,微微抬头看他,却被眼泪模糊了双眼,只看见一个朦胧焦急的身影。
太子将我一把抱起丢进另一辆马车,又把素琴也丢了进来。湛恒的叫喊声渐渐远去,我的泪水却不停滴落。太子忽然钻进马车,将他的外衫脱下披在我身上。我愤怒地扯开他的外衫丢在一边,他又捡了起来重新给我披上,并且用力裹住我不让我挣扎动弹。我恨声道:“滚开!何必惺惺作态!”
“我想折磨的人,从来都不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些凄惶:“但我绝不会再跟你道歉,因为,你是他的人,而不是我的。”
我冷哼:“我从来都不是残忍无情扭曲狠辣那一边的。大位之争,你们再怎么斗得死去活来,也不过是成王败寇,即便死在对方手里也怨不得谁。但你所做的这些小人行径,真令我不齿。”
“不齿?”他居然笑起来:“是啊,曾几何时,我也是光明磊落,不齿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只要记住,我变成这样,都是拜慕容湛恒所赐。希望日后你亲眼看到他的那些小人行径时,还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