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让掌柜僵了一下,看着她垂下的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却难以掩藏她全身散发的悲伤和绝望。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冷露的肩膀,往后面走去,在冷露喝了三碗后抱着一只带着新土的酒坛走了进来。哐地一声,掌柜将它放在桌上。
冷露停下举杯的动作,迷惑不解地仰头看着他,突然轻轻一笑,就像是门外洒进的温暖阳光,起身伸着手去拿,“大叔又调的新酒么?我可要尝尝鲜。”
拔了上面的封,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冷露抱着酒坛的手僵了一下,抬头看了掌柜一眼,将酒倒进碗中,澄净地像是清冽的山泉。
掌柜接过她手里的酒坛,倒了一碗,“桑落。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酒馆儿,把我这店里的酒尝了一遍,唯独没有碰桑落。你说,‘不醉郎中桑落酒,叫人无奈别离情’,如果可能你一辈子都不想知道这桑落酒的滋味。”
他将手里的酒递到冷露手里,“桑落讲得就是人之离别。入口的甘醇,入喉的苦涩,入心的刺痛。人就像是煎锅中的鱼,要遭受翻来覆去的煎烤,疼痛一点点渗入到心里,却不忘奋力挣扎,想要逃脱,可到最后还是会慢慢变得麻木,不再反抗。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世事本就难得糊涂,太过认真只会痛了自己。饮下这碗酒,跟过去说声再见吧。”
端着酒碗,只觉得它沉重地让人承受不住,她慢慢将酒碗放下,手沾了沾澄澈的液体,在桌上写下几个字来,“我这一生敌人多过朋友,敌人被我所杀,朋友因我而死。这双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想忘就能忘了吗?”桌上的字在空气中渐渐消失不留痕迹,好像从未出现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一个字消失,仰着头咧嘴一笑,眼底却满是悲戚,“大叔,你这酒里有没有加料?”没有等掌柜回话,她端着酒碗仰头喝下,啪地一下将碗磕在桌上,“其实我是求之不得的。”眼皮很重,她嘴角微微上挑,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而就在闭眼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一个浅紫色的身影,不禁自嘲一笑,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谷岚伸手将冷露揽在怀里,拧着眉看着站在一边的掌柜,全身暴涨着一股极寒的冷气,“你给她喝了什么?!”越凌和雁栖那两个家伙突然跑到他那里说她要自尽,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掌柜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看惯了世事的他也很快稳下来,在凳子上坐下,抬眸看了谷岚一眼,“你以为呢?一碗毒酒?如果是毒酒她应该会很开心吧,”在谷岚冷气骤长的瞬间,撇了撇嘴,“可惜……我不是药师,帮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借酒浇愁,”他轻哼了一声,就着坛子仰头灌了一口,“还是愁更愁。”
他看了谷岚一眼,指了指里面的床榻,“她只是睡着了,有没有兴趣坐下来喝一杯?”
谷岚拧着眉低头看了一眼冷露,手搭在她的手腕儿上,确定她脉息平稳没有异常,才收回了身上的冷气,将冷露拦腰抱起放在里面的床上。
“公子是冷丫头的朋友?”掌柜又取了一只酒碗,倒满了推到谷岚面前。
“……”谷岚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或许。”
“或许?冷丫头既然会带你来我这里来,已是说明,她将你当成了朋友。只是……我没想到,她带你来是为了这坛桑落。”他拍了拍另一只酒坛,打了一个酒嗝,酒气上头,他的脸微微有些红,嘴角微微上扬,在脸上堆起笑意,“她第一次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亲手酿
第八十六章:赌她死
掌柜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谷岚,“那丫头有没有跟你说这桑落的意思?”
“不曾。”
“真的没有啊,”他看起来有些失望,还有些无奈和心疼,扭头瞟了一眼躺在床上安稳睡着的冷露,“那你应该知道冷露她是个杀手。对于杀手而言,他们的命由天不由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命丢在了别人的刀刃儿上。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曾为她担心过,因为她是冷露,是落星阁最强的杀手。”
“我以为她辈子都不可能会启封那坛桑落,却没想到,她一来开口就是要那坛酒。她说过,如果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她会在临死前,跟朋友同饮桑落,以酒话别,虽然她的朋友不多。”
对于掌柜的话,谷岚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碗中的酒,心里却是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和当初一样的颤动与不安。
越凌和雁栖跑到他那里,开口就是,“谷岚,你家冷露她杀了人,我们来的时候她正琢磨着如何自杀呢,想必是心生愧疚,而这世间与她怕也是生无可恋了。如果不是我们出手,她真的就吊死在那个名叫什么孤情的坟前了!啧啧……吊死鬼的舌头可是那么长……想着都吓人!”
而那时候,握在手里的杯子啪地一下坠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就那么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心里满是愤怒,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个念头像是扎了根一样在心底疯长,“她不能死。”那原因呢?他不住地给自己找理由,终于寻到一个理所当然的原因,“她承诺过若是自己命劫未过,她是要为自己收尸的!”
“你……如何看她?”掌柜的话让谷岚微微一颤,手指摩挲着碗壁,酒液的丝丝凉意沿着指尖蔓延开来,渗透到皮肤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酒碗仰头将酒饮尽,“有我在,她不会死。”不是不会喝酒,只是觉得茶的味道更好一些。他站起身朝着掌柜点了点头,“在下这就带她回去了。”
走出酒馆,一阵凉风钻进衣袖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抱着冷露的手也紧了紧。
“冷露这丫头外冷心热,不管她做过什么,她的心都是良善的,请务必善待她。”掌柜站在门口,看着谷岚的背影,微微拧起眉头。这个男子让他觉得冷,清冷地过分,似乎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能够照顾好她么?
谷岚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看着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告辞。”
还未走进院子,老远就听到了越凌和雁栖的声音。
“越凌,要不要跟我赌一把?我们就赌这阿岚会怎么对待那个冷露?嗯?”
“这有什么好赌的!别看阿岚那家伙在我们面前放得开,在外人眼里他可就是一块儿千年不化的寒冰,那女人杀了那么多人,他怎么还会原谅她呢!不过呢,如果你的彩头够大的话,我倒是愿意舍命陪君子。”
雁栖轻轻一笑,“那倒不见得,就算是寒冰也会被太阳融化。我赌一盏茶的时间里,阿岚会带着那姑娘回来。彩头嘛,就是你惦记了好久的那只琉璃盏。”
“雁栖你还真是下血本儿啊!”越凌听到这么一个彩头,显然很兴奋,“那我就赌阿岚会亲手了结她。如果我输了……这枚玉扳指就归你了。”
“你确定,这不是你家央妹妹送你的定情信物吗?给了我,你不得跪搓衣板?”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就赌这个!”
雁栖挑眉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膀,在看到抱着冷露走进来的谷岚时,朝着越凌轻轻一笑,“拿来吧,我赢了。”
“什么你赢了!”越凌瞪圆了眼睛很是不服却在回头的瞬间僵直了身子,他那一向不让别人近身的谷岚竟然会抱一个凡夫俗子!难不成真相景月说的那样,谷岚的修行真会断在这个女人手上?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不死心地回头看了雁栖一眼,“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具尸体!”
“你要强词夺理我也没办法。”
“谁说我强词夺理的!我刚才也没有说时间限制,所以还不能算我输,我们就等着看,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越凌哼了一声,在桌边坐下,“阿岚他一定是要细数一下冷露的罪证,然后在她清醒的时候杀她,让她知道自己的错!”
谷岚的脚步顿了一下,抬起眼眸看了一眼亭子里的两个人,“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
看戏啊!越凌刚想开口,就被谷岚后面的话堵了回去,“芙嫣和舞央是管不住你们了?”
雁栖和越凌同时抖了一下,扯着嘴角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我们……”
第八十七章:左右手的对弈
迫于家中娇妻的压力,雁栖和越凌逃得还算快。没有了那两只聒噪的乌鸦,这里又恢复了常有的清静,只是,以往这股清静中还多少有一丝的暖意,现在却有一种初雪刚化时候的寒。
记忆这东西真是奇怪,它像是永远也抹不去的朱砂,即便是蒙了尘褪了色,也总会在一个契机之下,一阵风吹,拭去了上面沉寂多年的灰尘,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醒目,灼痛人的眼睛。
鼻尖是熟悉的兰花香,这香气淡而温雅,让人感觉像是掉进了棉花里,想要沉溺其中。只是……却依旧有微微的冷意沿着那兰香渗透过来,悄无声息地钻进棉花深处,让沉睡在其中的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梦总是不期而至,而梦中的自己似乎总是双手沾满了鲜血,怎么也洗不净。杀手的世界其实很简单,无外乎杀人和被杀,可是当一部杀人机器有了情感,过往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冷姑娘是忘记我们的约定吗?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你,所以你没有想死的权利。”清冷的话在耳边回响,冷露只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身体往梦深处坠去,而那里一片漆黑,像是地狱……
“啊!”一阵惊呼,冷露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双手紧握成拳,身体轻微颤抖,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没有依靠。梦中的失重感让她现在还不能晃过神儿来,那样真切的感受就像是坠落到地狱里。
倚着床头,她抿了抿嘴角,平息着身体和精神的慌乱。看着自己的手,即便上面没有一滴血渍,却抹不去心口记忆中的满手鲜血,那些人在自己剑下惊恐绝望的眼神那样卑微,却又刻骨铭心。冷露长长吐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宿酒的头痛还真是难熬,记得昨天是去找大叔喝酒了的,现在……怎么回来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落子的脆响,让她全身猛地一颤。自己果然是回来了,是自己摸回来的,还是那个女人送自己回来的?果然……好像除了这里,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
换了衣服,冷露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浅紫色长衫,血腥味儿还是扑面而来,让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当日的杀戮,澎溅在上面的黑色血迹像是墨汁一样渗透在经纬线上,是自己亲手将剑刺进孤情胸口的,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不是恐惧而是满足解脱。
对于杀手而言,死亡让他们又怕又爱,没有人不怕死,杀手每时每刻都要全身精神紧绷,就连睡觉也能在本能的情况下要了敌人的性命。可他们又向往死亡,因为死亡让他们得以解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不用再做哪些鬼魂索命的噩梦。
吱呀一声,冷露伸手拉开房门,看着坐在亭中下棋的谷岚,他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个人,一杯清茶,一局棋,左手与右手的对弈。
听到开门声,谷岚没有抬头,就连落子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他的声音像是从高空坠落而下的一滴泉水啪嗒一下坠入到心湖里,荡出一圈圈涟漪,“你的身体还未痊愈,两天前又做了极限运动,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不要乱跑。我应了景月之邀,去他的结界里闭关七日,我不在的期间,你照顾好自己。”
“闭关?你不是都在自己房间里……”闭关的吗?后面的几个字被她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一双手紧握成拳,他应该是不想见到自己才找答应去景月那里的吧。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
冷露坐在竹椅上,望着眼前的一小盆兰花,这花看起来没有一点变化,这么多年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模样,从未凋零过。耳边的落棋声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房间里的夜明珠也将房间照亮,蝉鸣虫叫随着月亮升起响起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冷露蜷着腿在椅子里窝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伸懒腰,伸手拉开了房门,一阵凉风吹来,身上不禁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仰头看了眼天空的月亮,看着它似是羞涩一般钻进了云彩里,只探出一点小小的脑袋。
心口微微颤动,似乎有什么在里面乱串,瞳孔不禁猛地收缩,突然想到什么,松了一口气抬手按在心脏的位置,这里面是一颗仙藤的种子,怕是受到星光月华的吸引,开始拔节生长了吧。
第八十八章:踏进王都
冷露双臂张开站在月光下,在感觉到心口平静下来的时候转身望着亭子,紧抿着嘴角站了好一会儿,才长吐了一口气,沿着小路走进了外面的树林。
月光透过头顶的枝叶间隙洒下来,在地上打出一个个闪亮的光斑,泛着蓝光的蝶儿不知从何处缓缓飞来,在冷露眼前晃动。冷露微愣了一下,轻轻抬起手,蝶儿扇动了几下翅膀落在她的手指上,每扇动一下翅膀就洒落点点磷光。
“平日都不见你,你住哪里啊?”冷露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至少还有这只蝶陪着她不是,“你怎么没有跟着谷岚一起去呢?”
回答她的只有寂寂无声,蝶儿振翅而起在她身边飞舞,落在她的肩膀上。冷露弯腰背倚着树干坐下,仰头看着从树缝间透过来的月亮,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声音清亮柔软像是今夜的月光,却带着一丝的苦涩,“你是不是也喜欢我胸口的这株仙藤?其实我也是喜欢的,毕竟它支撑着我的这具身体,让它不至于像那些尸体一样腐败,还能动能思考。”
她偏头看了一眼肩上的蝶,“蝶儿你说,我是不是该满足了。”
风吹树叶,地上投射的光影也破碎了一地,冷露撩了撩耳边的碎发,望着天空的月亮喃喃低语,“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简单收拾了一下,冷露看着从窗口洒落的一抹浅光,嘴角微扬,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蝶儿在她眼前飞了一会儿,落在她的衣袖上。冷露看着它微微蹙眉,“蝶儿,我要出去一趟,你就留在这里看家好不好?”
灵蝶脑门上三条黑线,它又不是狗,干嘛要看家。扇动着翅膀飞起来落在她薄薄的嘴唇上,细脚抱着嘴唇的感觉痒痒的。冷露抬手捻住它的翅膀将它提离自己身边松了手,“我不能带你离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跟谷岚交代?”
谁让你有交代!蝶儿上下左右乱飞一通,表述着自己的不满,最后在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在她高高扎起的头发上,像是插了一支蝴蝶簪子。
冷露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妥协。
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影响王都的热闹繁华。一身黑衣的冷露看起来有些乍眼,她身材高挑,一身黑色坠地长裙垂在脚边,裙摆处漾起的水纹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像是踩在凌波之上。只是,那张脸甚是普通,让人不禁惋惜浪费了那么一具曼妙的身体。
是,时至今日,她依旧不习惯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因为拥有这张脸的人只能有一个,而那个人也只能是连惜,自己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过去式了。
“姑娘留步!”一声略显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露没有理会依旧沿着长街往前走,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只不过路边卖东西的人不知道已经换了几茬儿。
“姑娘留步!”
冷露冷眼看着站在前面挡住自己去路的男人,微微拧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