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的却是:由着覆灭自己母国的仇人在市井大街之上为自己画眉,她这经历也该算是不俗了罢?
“好了,阿惜。”他忽而开口,将石黛眉笔交还给货郎手中。
颜惜看着他。货郎早看他二人衣着华贵,猜是笔大生意,正搓着手等这位公子开口包圆,好进账收工回家。谁知宇文笈城眼含笑意望着颜惜,却蓦地来了一句道:“没银子了,跑罢。”
下一刻货郎只觉面前一阵风掠过,原本正在他小摊前情深意重执手画眉的年轻夫妻二人已经不知去向。他讶然惊叫一声,正要喊捉贼,一低头却发现方才那华服公子为他夫人试过的那支眉笔正好端端放在一片胭脂水粉之间时,又生生将那两个字吞下了,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心道这两人,究竟什么来历呢?
似一方墨被化开了倒入夜空,令夜色也浓烈起来。直到周遭的店铺商贩都打了烊落了锁,方才的货郎这时才将一方巴掌大的薄纸小心地藏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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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卷袖洗手做羹汤
颜惜将手中三页书笺在蜜烛火焰上点燃,纸上原先工整密集的行书墨迹渐渐随着化作乌黑的纸灰一起不辨形状。烟黑的纸灰渐凉下来,捏在细白的指尖轻轻一捻,便飘散了归于尘土。
如意喜笑道:“如今殿下的心愿终于可了了。”
“好事是好事,却也不能宽心得太早。”颜惜拍掉了指尖残留的纸灰,拿着银珠簪子去挑蟠花烛台的灯蕊,“老六胆子是够大,也晓得机敏警觉,只是比起宇文氏兄弟毕竟还是欠缺些历练。此番听怜姐姐说四哥打发了他来时,我还有些不放心,所幸没有出了岔子。”
“若是四殿下来了便好了。外头的事有四殿下接应关照,殿下在宫中也不必如此操心了。”
“四哥么?”颜惜拨弄烛芯的动作却是顿了一顿,斟酌着用词道,“这个人我看不透他。若说他明哲保身,却肯助我与怜姐姐一臂;说他藏愚守拙,山越国王族如今能在南朝监管之下相安无事,一半还要靠他来制衡,也不见他为自保便袖手旁观。可说他是野心勃勃,也不尽然。若他真有称帝山越之心当年山越沦丧于宇文笈城之手,以四哥的能为,即便不能够力挽狂澜,但我不信山越会降得如此轻易窝囊。”
诚然,日久方可见人心。若是她那四哥当真有什么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企图,也绝不会在今时今日便显露。首先他不能逼迫颜钧禅位。当下颜钧的山越国君之位不可动摇,因他的沉迷酒色不理身外事,是迷惑南朝最好的烟雾弹。次者,她的父王与王后没有嫡子,唯一一个称得上嫡系出身的唯有嫁来南朝为皇贵妃的颜怜。嫁入仇敌之国的公主,即便是她完成了复国大业,怕也难以令国人接受这样一个女帝罢。因此对于颜怜,待复国大业已成,他只需制造几句流言出去便可杜绝她即位的可能,如今利益相同,也确然无谓出手对付。因此如今颜惜想这些,也只能当作猜测罢了。
颜惜与这位四哥颜钦自小亲近不多,并不如颜怜熟悉他的为人,是以想得多些。反倒是颜怜对他十分信任,也是颜怜提出要请他出手相助。颜惜晓得自己手下一时之间并无可用之人,便姑且答应与这位四哥联手,由他经手山越国旧都罔州那一片的谋划。
“对了如意,皇上可说过他几时过来?”
如意瞧了眼天色道:“说是酉正,还有半个时辰。殿下要的小厨房都已备好了。”
被一套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盘端盛上桌的四菜一汤,都是最寻常的家常菜色。芦笋虾仁,茄酿豆腐,醋溜白菜,红烧排骨,朴素得不像是能够在皇宫之中见到的菜品,鸽子海参菌菇汤倒是宫中御厨常做的。
宇文笈城看了,执箸的手停在那里半晌,抬眼去看正将衣袖挽了稍许,为他布菜的颜惜,墨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怅然:“这些都是你从前为朕做过的。”
“皇上原来都记得。”她平静回望着他,“臣妾长大的冷宫不比如今,还有自己的小厨房依着臣妾的口味做菜。萍姨只教过臣妾这几样,为的是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至于送命在冷宫馊了的饭食上。那时臣妾与皇上初初定情,住在点苍山顶的草庐里,便做过这几道菜给皇上。皇上如今是九五之尊,仍不忘微时相守,臣妾十分动容。”
“可你的神情,朕却看不出哪里动容。”
他夹了一颗翻炒得金黄的虾仁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虽然看不出来,却是炒得有点过火。素来挑剔的味觉却一反常态地接受了这带了一丝焦苦的味道,和着那一丝不能说出口的惆怅一起吞咽下去。
豆腐倒是煎得火候正好,被酱汁包裹着的茄丁泛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色泽,与他记忆里她从前做出来的味道一样。颜惜自己一筷未动,一直只是在为他布菜,道:“皇上如今还惦念着属国山越的安定平宁,着意派兵驻守,实在是山越遗民的福祉。臣妾即便口中不说,却当真是动容的。”
听到她将这话说出口,宇文笈城却是意外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只是在意这个。他太清楚她的固执,若说她那样轻易便对往事释然,只听了他三言两语便能毫无介怀地回到他的身边,他倒是才该怀疑她是否别有用心。
脑海中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每一个都指向一句话:她是在意我的。宇文笈城莫名地安心下来,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在属国驻军也不过是平常事,并不意味着朕对山越国有任何的疑心。山越的郡主如今都是朕的妃子,朕如何会不放心?阿惜,你不必介怀此事。只要你那王兄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山越国君,不生不臣之心,朕答应你,定会保山越周全。”
颜惜注目于他许久,并没答话,只是抬手为他盛了一碗汤水。鸽子煲明黄油亮的汤色倒映着她沉默的眼神,她将视线移开了,只垂眸去看千枝千叶花纹织锦桌布上连绵不到头的纹样。
“好容易为你洗手做羹汤一回,偏偏便是今日要教我听到这些令人不快的事。做你的妃子果然足够费神,没一日能够安生。”她故意别过了眼不去看他,叹息着道,“我也是个小家子气的女子,从前你那样欺瞒利用于我,我自是难以释怀。可我如今既然都嫁给了你,便是决定将从前的事都当作旧事不再放在心上,是做好了要与你好好相守一辈子的打算了。只是山越毕竟是我的母国,我”
“朕明白的,朕都明白。”他放缓了声音,起身来到她身边,将她拥进怀里,温言道,“阿惜,你别多想,不要怀疑朕对你的心意。朕可以指天为誓,朕待颜惜之心坚如磐石,日月可鉴。”
半晌,他叹了口气:“阿惜,朕有时会怨你的清醒聪慧。若是你痴傻些,朕曾做过的那些将你伤至刻骨的事便可以不教你知道,山越国的称臣便永远不会需要曜仪郡主任何的牺牲,而朕也可以将你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只是朕却更庆幸你是清醒而聪慧的。因为至少朕做出的事你都能够明白,不会如一个寻常的深宫妇人一般只会哭闹着求朕授予她们的母族、子女和她们自己以荣光。”
宇文笈城漆黑如墨的眼瞳深深地望进颜惜眼底,沉声道:“阿惜,朕晓得你不会的,对不对?”
那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在颜惜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她几乎要耐受不住那寥寥字句中可能隐藏着的彻骨寒意,只能努力地按捺住了环住身体的本能动作,以平静的目光坦然地回视他,或许还带上了些许半真半假的悲凉与无可奈何,道:“笈城,颜惜此生只以你一人为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颜惜心中之人只会有你一个。”
那晚宇文笈城走后,如意领着宫人进来收拾,看到颜惜目光森然地靠在杨妃榻上,有些木然地注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便扶了她进内室,压低了声问:“殿下,怎么了?”
颜惜下意识抬手去扶了一抚髻边嵌了明珠的双股紫玉钗,这俨然已成了她心绪不宁时常常做出的本能动作。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道:“如意,这一局算是险胜。”
作者有话要说:比之前。。。还要。。。冷清呢。。。
☆、(十二)狭路相逢胜者胜
天都第一花楼的沁芳闸门外的车水马龙一向是自入夜而始。颜愉坐在三楼走廊边她惯常坐的实心红木阑干上,掩面垂眸俯瞰底下将“食色性也”四字彰显无遗的众生相的模样,仍是带了几分娇憨天真的。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算嬷嬷我求你了不行?你都被端王爷包下了,就别整日坐在这抛头露面了可好?退一万步说,咱们这沁芳闸的花魁娘子,别说是春宵一度了,就是见一面喝杯茶跟说句话,外头东城大街上那些穷书生卖十年八年的字画也未必付得起这价呢!只说你瑶台姑娘前头那位,身段容貌自不必说了,挂牌□□那天,她跳一支舞呀,连丞相大人都惊动了!豪掷千金还说要给她赎身来着……可那个不懂事的小贱蹄子……”
“知道、知道。”颜愉嘻笑着抢过捶胸顿足的嬷嬷的话,“当天晚上给丞相的酒里下了迷药,卷着首饰银两和东城大街上卖字画的穷书生私奔了是不是?还有再前头那位,嬷嬷你帮着她除去了要给她赎身的那位皇商的正室,到头来她连赎身的银子都要跟你砍价。哦哦,还有一个是正当红时候怀了野男人的种,生孩子时候难产死了,一尸两命,还连累嬷嬷你贴银子给她送终对不对?我说嬷嬷,这些您跟我念叨了七八百回了。”她边笑着,边拿一双灵动的杏眼去瞟来往于沁芳闸门前流水般的恩客,目光在看到如今传言中正与自己打得火热的、她的入幕之宾、来头不小的金主时顿住,唇边不明所以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许。
端王宇文洛景的目光向楼上她的方向望来,颜愉微抬了抬手中团扇,以示致意。他亦颔了首算作回应,接着便早有灵巧的龟奴熟门熟路地领着他往楼上瑶台姑娘的香闺而去。颜愉转首,摇了摇身旁看得有些呆楞的嬷嬷,笑得有些许骄傲:“嬷嬷你看,贵客这不是来了。”
这一日宇文笈城晨起时便说身上有些不快,强撑了一早上,到下朝之后去往颜惜殿中,方才耐受不住倒下。传来了御医看脉,始知是前两夜夜里睡得不当心,见了风受了寒气。原本此事可大可小,颜惜与宇文笈城又都不是苛待宫人的主子,顶多也就是打发去浣衣局了事。只是那日宇文笈城病倒时偏偏还有一人在旁边,便是宝积殿的夫人陈氏,听御医说了这风寒的缘由便立马嚷着要查阅这几日的彤史看是谁侍寝,怠慢了皇上。正巧这几日颜惜有月事在身,并未曾侍寝。陈氏大张旗鼓地翻查了彤史,看到一连三日都是常在宋氏的名字,便气势汹汹地教宫人传宋氏过来问话。
陈氏此人在潜邸时便是侧妃,虽不甚得宠却也凭着旧日的资历封了从一品夫人。她平日也尚算安分,不过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成了习惯,宫中人大多如此,不能算什么大奸大恶。颜惜位分低于陈氏半阶,她时常过来说给颜惜请安却也不见害臊,足见是个墙头草一般的人。这段日子宇文笈城常在颜惜的凌云殿盘桓,陈氏遂来得更加勤勉,只是往往都被宇文笈城打发了人拦在外殿或是直接请回她的宝积殿。这回偏巧教她碰见这一幕,自然要做一番文章来跟宇文笈城邀功表忠心才符合她的性子。
陈氏虽无协理六宫之权在身,可好歹也是从一品夫人,她发了话,又不见管事的颜惜反对,宫人自然只好去办。不多时,便带了常在宋氏过来。
“这几日都是你侍寝?”陈氏要问话,自然坐了首座,实际掌权、又是凌云殿东主的颜惜反倒像是作陪的。宋氏自然还是那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给两人都请了安,细声细气道:“回夫人,是嫔妾侍寝。”
只听陈氏“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段时日都是明妃伴驾最多。这回明妃一来月事,你便顶上了这个缺,当真是好手腕呢!”
颜惜听得哭笑不得。原来这陈氏言之凿凿说要彻查此事,叫宋氏来问话,是不忿宇文笈城择她小小一个常在而不选自己这伺候多年的潜邸旧人。这样的表忠心,也不晓得宇文笈城醒来知道了,是该好笑还是好气呢。
“夫人,嫔妾确然是侍寝了,可是……”宋氏正欲辩解,陈氏已冷笑了一声,截住了她的话头厉声道:“可是什么可是?!你这蹄子只知自己争宠,便不将皇上的龙体安康放在心上么?本宫告诉你,如今皇上染了风寒,这几晚来都是你侍寝,你可自己脱簪待罪罢!”
看了眼时辰差不多了,颜惜忙咳了声,道:“夫人,正三品以下妃嫔侍寝不可留宿,最晚丑正便要被抬回去的。嫔妾看宋常在即便有错……”她微微掩了掩唇,似是下来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咱们都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了,也该晓得侍寝那会,还能想得起什么来呢?”说完,她起身理了理衣衫,往宇文笈城正在歇息的内室走去,道,“皇上喝药的时辰到了,嫔妾进去服侍。宋常在么,请夫人酌情小惩大诫便是。”
陈氏一听她是要去服侍宇文笈城,急忙便想跟进去,口中道:“明妃妹妹年轻,怕不得力,本宫也与你一起……”却是看也不看还跪在地上的宋氏一眼。
颜惜回身按住了陈氏的手,面上仍然笑得和善,声音却凉了几分:“夫人行事爽利,愿意体贴嫔妾多事辛苦,为嫔妾分担,嫔妾十分感念。只是夫人自己心里怕也清楚,嫔妾不能侍寝时,皇上择新人而弃夫人不选是为何;而眼下皇上病中情绪不佳,此时想看到的人……大约不是夫人您呢。”说罢微抬了下颌,看陈氏的眼神带了两分倨傲,“是以还有劳夫人代嫔妾处置宋常在罢,不过别忘了嫔妾的建议,酌情小惩大诫便好。”
她转身进去,陈氏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奇华宫有位稀客来访。
颜怜自山越带来的贴身侍女采络将这位本应艳冠六宫、却甘心屈居于正四品女官之位的楚尚宫一路迎进正殿,心底愈发觉得狐疑。采络自小侍奉在山越国唯一嫡出的帝姬身边,又跟随颜怜远嫁南朝,自皇子妃成为如今的皇贵妃,也算见惯场面。而眼前这位容色娇丽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楚尚宫,却好似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难以打发。
好在这时殿内已经传来颜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端方持重:“采络,请楚尚宫进来。”
楚灵锦依礼福身,口中道:“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有协理六宫之权,故而奴婢此番是来通禀娘娘一件事,增喜殿许夫人恐怕腹中龙胎为有心之人所害,望娘娘能够准许夫人直至生产之前都避居于增喜殿中不见外客,以保龙胎无虞。”
颜怜神情平静地听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看着她即便不施盛妆也依然娇艳得夺目的面容,答话出口不留半分余地:“用六宫大权来说事么?楚尚宫若是想借此离间本宫与明妃的姐妹之情,这算盘恐怕打不响。避居增喜殿一事,本宫一人说什么还做不得数,便是许夫人连明妃的手谕也要来,怕也是不顶用的。此事大约还是要劳烦夫人往皇上面前走动一番了。采络,送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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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蜚短流长世炎凉
颜惜的十八岁生辰前两日入了中伏,恰是一年之中最暑热难消的时候。这几日来更是连滴雨也未落,好似连空气里的热气都凝结在了人的皮肤肌理上,汗蒸一般厚重而黏腻,委实教人难受得紧。宫里各处的冰块风轮都供不应求,特别是连风轮转出来的风都似挟着滚滚的热浪一般时,便更彰显出了冰块的份量。颜惜特特下了谕旨,说是让各宫主子白日里都教宫人内监们到正殿周围来伺候,主子们待的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