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阙的剑柄被颜惜握在手中,她一边说着,足下悄无声息地向颜钧靠近过去。
他视线的焦点仍然不知落在虚空之中的哪一处,只在听到“俪姬”二字的时候清醒了片刻。然而当颜惜说到她一直在等着他,只想要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再一次露出了那样茫然而失措的神情。他向面前的虚空踯躅着伸出手的那一瞬,宽大的衣袖里滑落出一卷明黄色的锦帛,而他自己却浑然未觉,甚至站起了身,步伐缓慢地朝着对面一步步走去,好似根本没有看见颜惜正直指着他的剑刃。
颜惜将剑尖抬高了些许,仍然指着毫无所觉的颜钧的一击致命之处,同时自己动作小心地绕到了颜钧的身后,俯下了身,将掉落在地上的锦帛拾起了。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颜钧仍然在神游一般地向前走去,待到颜惜返回到他面前时,眼看着他便要径直朝着剑尖上撞过来。
此时颜惜终于确信,颜钧已然陷入了严重的幻觉,严重到了甚至无法察觉周遭任何风吹草动的地步。即便颜惜此时拿剑指着他,甚至随时一个动作便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颜钧的眼里还是只有虚空之中那个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其实并不存在的俪姬。
颜惜收了剑,看着这样的颜钧,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不过好在她并不是将享乐看得那么重要的人,所以即便她意识到就算此时杀了毫无防备的颜钧正是易如反掌,她也绝对不会因为觉得无趣而就此收手。
对准了颜钧的心口处,举剑欲刺的电光火石刹那之间,颜惜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宇文笈城的面容。那是一年前他们被宇文德的手下劫走关在地窖里的那个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过,那一刻她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一切的阴谋都还没有被揭穿,他们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是两心缱绻的神仙眷侣,无论转过身去心中各自都有着怎样的算计,可至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眼里心里,都是只有彼此的。
颜钧同俪姬,应当也是一样的罢。只不过,颜惜想,他们比她和笈城幸运。
她忽然不想杀颜钧了,也重新记起了她这次前来最开始的目的——她原本并不打算要颜钧的性命,只不过是要逼他退位而已。方才一瞬间起了的杀心,因这片刻的犹豫,已经如数消弭于无形。她看着自己熟悉却并不了解的三皇兄,想到了俪姬,而当她脑海中的画面终于定格在了沙场之上宇文笈城心口刺着一支钢针,发青的双唇却被鲜血染红的那副模样——她眼中见到过的,有关于他最后的画面——那时,颜惜忽然觉得若是这世上能少一对参商永隔的怨侣,也是好的。
“三哥。”
颜惜忽然出声。颜钧茫然地转过身来。
“山越的江山,便交给我罢。你想要的,其实与俪姬一样,不过是她一个人罢了。”
颜钧目光一动,好似没有任何反应地看了她许久,半晌之后却道了一句:
“她不肯啊。”
颜惜看着他,却也并没有在看他,仿佛她也和颜钧一样,隔着缥缈虚无,隔着万水千山,面对着另一个人,说出了她一直想要说给他听的话:
“与真心相许之人长相厮守,谁会不肯呢?若她说不肯,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她还有事没有做完罢了。只要有机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能不去管天命难违,她必定都是愿意的。尘埃落定之后,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仍能从头来过我想要的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这样的想望,她与宇文笈城却是不能了——南朝天子和山越女君,无论如何都是没有任何可能长相厮守的身份,除非重生为人,不然即便她与他都能够抛弃前嫌,却仍然是穷尽毕生也无法从头来过。
“三哥,得一心人不易。你生性不羁,国君的一切于你而言只不过是桎梏罢了。若有来生,生在帝王家也罢,只是千万别再将江山的担子白白放在自己肩上了。这一世山越国的千里江山,便交由我来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罢。”
“呵颜惜啊颜惜你果然很会劝服别人”颜钧唇角蓦然浮起个讽刺的嗤笑来的那一刻,便已经不复方才那样茫然无觉的模样,重新变得像是一个高高在上心思洞明的一国之君,傲然俯视着她,冷冷道,“若不是生在了帝王家,做过了一回这傀儡国君,朕也不会懂得什么叫做桎梏。什么成全了朕生性不羁,劝朕将山越国交到你手中,自己逍遥快活去,看似是为了朕好,其实归根结底,成全的还不是你自己的称位山越女君,偏安千里江山的野心?不过也好,你自己愿意被身为国君的条条框框桎梏,也说了要为山越国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朕正能落得清闲,还能与俪姬山水逍遥,何乐而不为?”
颜钧笑了,似是分外开怀,又好似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带着一种“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意味审视着她坚定如斯的神情,又继续道:“你说朕与俪姬比你和南朝天子幸运,其实不错。那圣旨你拿去罢。其实朕写下它时每每想到要让位给你,也觉得心有不甘。可转念一想,朕有俪姬相伴终老,而你没了宇文笈城,这辈子都只能是孤家寡人一个了。这样想来,朕倒真真觉得大快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八)负手朝堂听万岁
颜钧发狂一般无法自抑的笑声终于止住时,他的双眼也恢复了清明,看向了颜惜,不冷不热地扯起唇角笑了一笑,到底是松了口:“也只有到了此时,朕才会有些后悔自己从前没能多学些朝堂党争的计谋罢。用刘冼来反咬你一口,甚至是不顾名声直接下令将你赶出朝堂,已经是朕能够想到的最后的法子。听人说朝堂制衡与弈棋之道相似,须得步步为营才能事半功倍。朕看清局面得太迟,出手更是失尽先机,如今即使已经黔驴技穷却也没能将你扳倒,只能自认倒霉。朕答应让位给你。不过阿惜啊,你从来可曾设想过,若当初山越国破之后,宇文笈城求娶为妻的是你,今时今日,是否会不一样?”
末了颜惜将那卷明黄的锦帛扔进了炉鼎之中烧毁了,将象征国君身份的云龙佩也收进了袖中,却仍然一直没有回答颜钧的问题。
不一样么?她不知道。颜钧问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她不敢去想的事。因为若是想了,她只怕她最后心知肚明的那个答案,会毫无保留地将她这些年来汲汲营营所做的一切都从根本上否决。会让她觉得,她用了人生之中最美好的十年来做的事,只是个笑话。
尽管并不愿意,她却不得不承认,她是怕了。毫无畏惧地认准着这一条路前行了十年,到头来终究还是失却了年少时所有的无知无畏——即便知道,因为无从选择,也仍然无所畏惧。为此她放弃了她生命中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放弃了她这一生与他厮守的可能,来完成一件或许从根本上便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的事。
这么多年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活,如今所求的甚至已经到手,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殿里的灯烛被颜惜走后独自一人留在里面的颜钧一支一支渐次熄灭了。黑暗殿中的一排火光终于也逐渐归于黑暗,那样的画面,便好似昭示着陪伴着这个国家度过黑暗与沉寂的傀儡君王的抽身离去,曾经的沦为南朝属国的那几年臣服岁月,也已经都结束了。
颜惜走到鎏金殿外时,正是黎明破晓时分。山越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早已经列队候在殿前的广场之上,不知是在等待着早朝,还是已然收到了风声,知道江山易主,提前来这里等着看最后的成王败寇。
只不过却只有颜惜自己知道,她有所得,却未必是胜;颜钧有所失,却未必真的一败涂地。得失成败,旁人说了都不算,只在个人罢了。
李金手捧一卷与方才被她烧毁的那卷圣旨几乎一模一样的明黄色锦帛,堆在脸上的笑容万分谦卑恭顺。年过半百的丞相排众上前,此人正是在颜惜四年前回到山越伊始,亲自说动他回到朝堂的三十余位文武朝官之一。丞相向颜惜恭恭敬敬地行了臣子面见国君的大礼,拜伏下身,道:“微臣参见陛下——”
紧接着众臣跪地,纷纷拜倒,齐声道: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一般倒灌进她耳中的山呼万岁声中,颜惜的脑海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所能够感受到的,便只有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的不真切感。身在万人之上,好似都如在梦中。人生中二十四年以来的画面从她眼前走马灯样掠过,在她朝向鎏金殿之中那高高在上的丹墀御座迈出每一步时,她都好似又从头活过了一遍。
幼年时,她是冷宫之中无人问津的夜光帝姬,尽管跟着其余皇子皇女一同在上书房读书,却因身份从来都被太傅看轻。她不甘一辈子平庸,只能受人折辱,自己读完了她早亡的母妃留在点苍山草庐之中的书册,从此至少不再蒙昧无知。所幸教授武艺的师傅不曾怠慢,她才至少学到了一身进能战场杀敌,退可自保无虞的武艺与骑射功夫。那时她也常偷偷出宫,明白自己的生活虽比不得她那些皇兄皇姐,被人捧在掌心里娇养长大,可至少寒有衣,饥有食,尽管衣衫单薄粗陋,饭食难以下咽,却仍然聊可御寒果腹。她知道,自己比起有些人,仍然是幸运的。
豆蔻之年,十三岁过半,山越皇宫宫墙之外,她偶遇南朝四皇子宇文笈城,从此陷入半生为人所负也辜负旁人的死结,再无顺遂可言。盟誓中的岁月静好才过去半年,他在阴谋被她识破后坠落绝崖却未身死,半年后大军压境,他领兵覆她母国,一手将她推入南朝后宫,成为他皇祖父的妃嫔。那时,她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
两年后他登基称帝,承先帝妃嫔,留她在身边。两人守着天子与妃嫔的名分朝夕相对的这三年里,明面上仿佛重续前缘的两情缱绻之下,她联合兄姐,一手推动了山越的复国大业,最终在诞下与他孕育的一子夭折之后,回到故国。一别三年,她为山越复国呕心沥血,三年后为救亲姐重回他身边,最终战事一起,仍然只能是恩断义绝,宿命为敌。
后来山越复国,他伤疾复发,不得已撤兵返回天都。沙场之后,再无相见。而她终于决定自己称位山越女君。直到如今,山越江山终于奉她为主。她站在鎏金殿丈高的丹墀之上,俯视殿下叩首称臣的文武百官,再想起这半生,竟是无限唏嘘。
山越历九十六年新岁,国君颜钧退位,明王颜惜登基。颜钧封为隆徽郡王,迁往封地王府居住。
等到春末时,朝臣联名上书,甚至连已然退出朝堂的弘王颜钦也入朝谒见,称为安定国本,当早日立下储君,劝颜惜须得早日将皇子迎回朝中。末了,似是怕她不应,颜钦径直命人将皇子请入了殿中。
颜惜看到意气风发踏入鎏金殿的一男一女时,蓦地站了起来。
那女子双十年华,穿一身如火般艳烈的红罗衣裙,眉目娇憨灵动,只左边眼角下方有一道像是烧伤的痕迹,不是早已被颜惜以为死在了当年那场大火之中的颜愉又是谁?
众臣纷纷行礼,口称“参见解忧帝姬”,她却只笑吟吟地摆手道了免礼,只向颜惜磕了个头,行礼如仪道:“阿惜姐姐,看你一切安好,臣妹便放心了。我如今是莳花谷的谷主,是个江湖人,怕不能再像从前替你分忧了。不过这回,我将姐姐的儿子送了回来,便当作是完成我替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罢。姐姐保重。”
说完抿唇一笑,背着手便步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
“愉儿!”
颜愉回过身来,看见颜惜神采焕然的精致面庞上的笑意,听她道:“现在要走也罢,只是若要嫁人了,还是回来,以山越国的公主身份,风光大嫁罢。”
她怔一怔,偏过头去轻笑出声,最终道:“但凭皇姐吩咐。”
而此时方才与颜愉一同进来的男孩亦出声道:“母亲不必惆怅,小姨她总会回来的。”
颜惜在低头看清楚他的脸容时,那一刻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并不是不信她所看到的,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数年来所期盼的,居然成了真。这一刻入颜惜眼帘的只有男孩儿无疑昭示了血缘的面容,甚至他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时的声音,听在她耳中都好似浑然有些模糊了。
“儿臣昭宁,参见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九)报得谁人三春晖
“昭宁?”
不同于颜惜的惊异,昭宁小小年纪,已经俨然有了宇文笈城端然清傲的风姿,字正腔圆地回答道:“启禀母亲,父皇有言,说母亲初登国君之位,无嗣为继恐怕会授人以话柄。而南朝皇后已有过继而来的嗣子,故而将儿臣送回母亲身边,承继香火。”
昭宁一番话说完,众臣纷纷颔首称是,甚至有几个老臣已经捻着长髯,以赞赏的目光打量起他来。颜惜此刻已然知道,当初玄徴所说的莳花谷谷主会替她解决朝臣可能会在子嗣上为难于她的事,原来指的便是昭宁。莳花谷谷主既然是颜愉,玄徴又与南朝皇族是那样的关系,那么宇文笈城将昭宁交由颜愉与玄徴送来她身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颜愉说会替她解决,大抵之前便已经带着昭宁拜见过了以丞相为首的一众举足轻重的朝中重臣。她远离山越朝廷多年,看方才满朝文武一见她便毫不惊诧,口称“帝姬”,便可知他们必定此前已经确认过颜愉的身份了。那么自然而然,可想而知与颜愉一同出现的昭宁能够被丞相公然请出,则至少他的血统与身份是已经被他们认可了的。而昭宁不过是个五岁孩童,即便聪颖早慧,可能够让这些朝臣们认可,交口称赞至此,不能不说是宇文笈城教子有方。
而最重要的事,原来,昭宁当真是她的孩子。
尽管她并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可当初宇文笈城毫无迟疑的否认,却没有一丝保留地击溃了她所有的念想。他说昭宁的生母“生下他之后便去了”,她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不在人世,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在生下孩子之后便离他而去的失职的母亲;他说他们的孩子“没有福气”,这样的句子在宫中总是被用来隐晦地表达夭折早亡之意,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的孩子是真的甫一落地便没了生气,没有来看一看这世间、被他的父母所宠爱的福气,却没有想到昭宁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即便与她相见,他却也不敢让他们相认,又怎么能够算得上有福?宇文笈城说过的那些话,其实从没有哪一句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昭宁不是她的孩子,而若她能早点意识到,或许或许今日的局面,还更够不同些。
刚满五岁的男孩儿才刚及周围的文武百官们齐腰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手持笏板、身着朝服的官员之间,脊背却仍然挺得笔直,稚嫩的脸上紧抿着唇努力做出傲然坚定的神情,仿佛不会为任何人所说的任何话动摇。颜惜看着他,昭宁也同样抬起头看着他的母亲。在知道颜惜是他的亲母妃之前,他只是觉得她异常的亲切,与那些也被他叫做“母妃”的妃嫔们都不同。他甚至还告诉过他的父皇,说若颜母妃可以是他的亲母妃便好了。昭宁还记得那一回宇文笈城原本正在看他临帖,闻言,视线却落在他刚刚抄下的一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上仿佛胶着住了,神情也变得异常复杂,久久都未说话。
后来再后来一年之后,昭宁却真的亲耳听见他的父皇对他说:
“昭宁啊,去罢,到你母亲身边去。这些年因为父皇的私心,你们母子都受苦了。阿惜你的颜母妃,如今可不能再唤她母妃了。她已经是山越国的明王,怕是不日便会成为山越国新的国君了罢她需要你,无论是作为一个国君,还是作为一个母亲。”
昭宁还未曾来得及因为颜母妃成了他的亲母妃而开心,在看见宇文笈城惨白的面色与瘦削的有些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