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四)阵前去势如破竹
山越大军气势如虹,经由平城出发,发兵两月之内已经顺利拿下原先归属山越国的三座城池:新宁、阳镇与少府,三万兵马浩浩荡荡朝向南朝边界而来。只是世事多艰,在攻打第四座城池——芃州之时,颜惜派出攻城的由她那位六王兄,茂光侯颜钥带领的先遣部队终于受到了不小的挫折——不仅芃州久久没能攻下,甚至颜钥所率领的八千人便折损了两千。这对于山越大军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而任何一点兵力的折损都可能造成军心的动摇,从而直接由士气影响到整个战局的走向与山越国的赢面。
颜钥带着剩下的六千士兵回来请罪之时,是学了春秋战国时齐国名将廉颇的例子,打着赤膊负着荆条来了。颜惜坐在军帐之中,看了直挺挺跪在下首的颜钥一眼,眉心动了一动,道:“孤相信六王兄是真心实意觉得愧对那些因你决断不当而白白送了性命的兵将。既然如此,便不必耐着性子来同孤请罪了,反正想来这也并不是六王兄心甘情愿所为。”
颜钥这才终于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颜惜,孤最看不惯的,便是你将身先士卒之时都交给旁人去做,以为三王兄将兵权虎符给了你,你便可以永远稳坐军帐之中高枕无忧了吗?”
颜惜也并不见恼,更好似觉得有些好奇,问道:“何出此言?”
颜钥嗤笑一声:“孤做了先锋,四哥带领的是中路主力,韩将军押送粮草军需殿后,你手里拿着虎符,倒是最清闲不过。只需整日坐在军帐里运筹帷幄,日理万机,便自有兵将们替你冲锋陷阵去,到最后功劳却是你一个人的。士兵们送了性命,最后却什么好处也落不下。孤尚且知道负荆请罪,试问你又能拿什么来补偿他们?”
“六王兄啊。”颜惜揉了揉额角,不冷不热地叹息了一句,道,“当初你来天都从孤这里拿过消息,该是见过孤与南朝天子在一处。不知你以为南朝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颜钥一愣。数年前他的确曾经潜入南朝天都,乔装假扮成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模样,从和宇文笈城一道微服扮成平民百姓出宫的颜惜手中拿过一回消息。只不过那一回,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如何扮演好一个小贩的角色,不让宇文笈城以及藏在暗处随护的护卫生疑之上,认清楚了来人是谁之后,便没再注意过宇文笈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因此颜惜这问题,倒是将他问住了。颜钥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站在南朝与山越的两面悬挂起来的地图之前的颜惜正在心无旁骛地研究着图面上的标识,手中一边摩挲着一支用作标记的红色小旗。
半晌没听见颜钥答话,颜惜也并不着急,沉思了许久,将手中小旗插在了南朝大军若要迎战,要到达两军对垒之地,所必经的一处山谷之处。末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形状如凤尾一般的眼眸微微地弯起,好似有些凉笑的意味,沉声道:“还好六王兄此番没有意气用事,贸然下令继续攻城,不然恐怕折损的便不仅仅是两千人之众,甚至连你自己也得葬身在芃州城下联系起之前我们的战果来看,如此的急转直下,孤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样,那便是芃州有人出手相助。更甚十有八九,是宇文笈城已经亲自到了芃州城。六王兄既然忘了,那么孤再告诉你一句,宇文笈城这个人,不等到水落石出,没人会知道他留了多少步后着要走;而他的算计,从来未曾落空过。”
说完这句话时,她已经走到了颜钥身边,一抬手抽出了被捆在他背后的荆条,随手扔在了地上,看也不看它一眼,从从容容跨了过去便向外走去,向颜钥说话的语气冷热难辨:“与其费功夫来质问我,费功夫负荆请罪,还不如将功折罪,多攻几个城,多赢几场仗,也算是为那些丧命的山越士兵报仇雪恨了。”
颜钥愣住了,目光划过颜惜依然一尘不染,精致绝伦的脸容,最终落在地图上所插的一枚小旗那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而肃穆起来。
“你就是这么劝老六的?”
颜惜扬了扬手中《史记·卷八十一·列传第二十一》薄薄几页书简,道:“听说六王兄要来负荆请罪,我又不能置之不理,让他下不来台,自然也只能拾人牙慧,演一出‘将相和’罢了。我久不在山越,却掌了山越兵权,有人不服也属正常。只是眼下军中无人,山越国还指着我们一个个来卖命,自己先内讧了如何是好?于是只得捡一个最动不得也放不得的来先处理好了,如此见仁见智,相信其他几个也能明白了。”
颜钦颔首,又道:“那么芃州攻城一事,你打算让谁去?老六的先锋营只怕一时半会还得休整;南朝大军还未到,主力不应擅动,还有谁是这会能派上用场的?”
颜惜收好了书简,道:“没有别的选择,旁人我信不过,只能自己带上中路主力的几千人去攻城了。”
这一路过来,芃州之后只剩余城、关江两城还在南朝掌控之下,这三座城却也是最难以攻打的。此三城游离于山越与南朝交界之处,从地图上来看,是山越国治下突入南朝疆土的一片区域。甚至因为相距太近,自古以来与南朝的联系还要更深一些。大抵是看到他们来势汹汹,南朝天都也按捺不住了罢。只不过虽说颜惜猜测宇文笈城亲自前来督战,却不代表南朝大军也已经集结赶到。毕竟此前消息压得好,阳镇与少府被他们收复的消息都没有传出去,南朝大军放置多年,想必没法那样快便集结起来十万人马赶来助阵。趁着此时若不赶紧将芃州拿下,等到南朝大军赶到,只怕战况便会陷入胶着。
而偏偏以他们的立场发起的战事,拼的便是那一股群情激奋的士气。战线拖得太长以致士气衰竭,对于山越国的将士来说,再想要赢只能是难上加难。因此即便是知道此行凶险,芃州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颜惜也只得亲自上阵勉力一试。更何况对方极可能有宇文笈城亲自督战,她不敢说其它,至少是了解他的作风的。再者说来,她也想证明给军中那些不服她掌管兵权的人看看,她颜惜,山越国十殿下,并不是个只会让手下人出生入死,自己坐享其成的无用之辈。
颜钦断然否决:“你是主帅,身先士卒是能鼓舞士气,可毕竟刀剑无眼,你断不能拿自己的性命来试水。万一你攻城之时南朝大军赶到了,那么你岂不是将自己置入了绝境?连援兵都救不得你。”
“四王兄不必担心。“颜惜咳了一声,向帐外扬声道,“所以阻拦南朝大军的差事,便要交给你了,玄徴。”
白衣黑发的青年掀开了帐帘,脚步不疾不徐地走进军帐里来,接了话道:“郡主与我们谷主果然心有灵犀。谷主两月前便说山越与南朝开战,郡主与侯爷可能会用得到我们,一刻不停地派了在下过来助阵。在下有些事耽搁了,这才过来,便听郡主说有差事交给在下去办。那么,是什么差事?”
颜惜道:“拖住南朝大军,替我们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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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梦中离人心上秋
“四哥当真都决定好了?毕竟兹事体大,四哥身负南朝江山社稷,还请务必三思。”
宇文笈城淡淡扬了扬手中装着南朝兵符的锦囊,道:“朕用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跟齐鹏换回了可一夫当关的十万兵马。而今山越国都兵临城下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宇文洛景亦觉不妥,劝道:“皇兄所言确然不错,但那也没有必要非得御驾亲征不可。朝纲还需皇兄坐镇,讨伐山越叛军之事便请将军们去做也并无不可。”
“山越国发兵两月来,将消息压得那样死,连取头两座城池时没教一点风声传到天都来。若不是少府城守将弃城之前,他的副将察觉到不对,提前飞鸽传书过来报信,咱们怕是此时还蒙在鼓里。只凭这一点,山越国这一番动作便不容小觑。况且齐氏失踪的事若是教她父亲知道了,只怕连带着朕刚从齐鹏手里接过来的十万大军也会蠢蠢欲动。朕一时半会可找不回他女儿来坐这皇后之位,手上也没有一把巨阙剑能再威吓他一回。再者说了,山越国领兵的,可是颜惜呢。”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蓦然含了几分冷嘲。
宇文疏桐笑叹了一句:“四哥到底还是顾念着旧情么?”
宇文笈城站起身来,目光在整张高悬的战场地图上一寸寸仔细地审视而过,似是有些无奈道:“且不说旧情不旧情,只不过满朝武官,没人胆敢自认比朕更了解这位山越国的十殿下,曜仪郡主。”说完复又转向了宇文疏桐,问道,“疏桐,朕记得当初被你处置了的那花魁,也是山越国的宗姬?”
宇文疏桐颔首:“是山越国的芳婉宗姬,十一殿下颜愉。”
宇文笈城寥寥笑了一笑,道:“既然也有前账要清算,那么你便也和朕一同亲征罢。洛景,朝政之事便暂且托付给你了。齐鹏那边,也替朕弹压着些,若是不行便软禁起来,只求相安无事便好。”
指节在地图之上两国界线处,山越国正好突入了南朝疆土的那一块——余城近旁标注着“清余山谷”的一点轻轻一扣:“朕总觉得,生于皇族之人,并不会那样轻易便殒命。何况山越国颜氏的女子,个个都记仇得要命,大仇不报,心愿未了,恐怕不会轻易离开人世。疏桐,朕与你似乎都得自求多福了。”
宇文疏桐微微失笑:“四哥上战场时,可断不能说这样无利于士气的话了。”
宇文笈城揉了揉额角,沉声叹道:“是啊,即便朕不在乎,我南朝的数万儿郎也务必不能军心涣散朕身为天子,又是亲征,自然要以身作则才是。”
而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只不过他唯一觉得愧对这些因他一声令下便要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便是因为他多年之前的一子落错,不但令自己错失了此生挚爱的女子,更加令原本可以相安无事的南朝与山越陷入了国仇与战火。
他身为天子,愧对他的臣民,亦辜负了她。而如今,他欠下的债,终于非还不可了。
清余山谷又名“一线天”。因两边山壁的最高处靠得极尽,几乎要挨在了一处;山谷之中极窄却又极长,最多只能容两三骑并行,而通过整个山谷则需要将近足足一个时辰。出了山谷的另一边属于南朝国土,而自踏入山谷开始,便算是到了原先的山越国境内。因两边山壁靠得太近,又陡峭如同刀劈斧削,山谷之中难以设下埋伏;然而大军若要自清余山谷之中通过,队伍势必得要拖得极长,因此最佳的埋伏位置便是在谷口。只不过连续截杀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也要耗费十分的力气。莫说玄徴带来的莳花谷弟子,便是颜惜自己领了山越国精锐上阵,要连续灭除南朝的数万大军,这样的方法也只能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法,实在并非上策。
故而颜惜只是让玄徴来拖延南朝大军的行军速度,而非全部截杀。这样一来,她便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能攻下芃州城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得先摸清城中的兵力,才好再做打算。
而她选择让玄徴带着莳花谷的人来,也是有原因的。莳花谷是江湖门派,却并不以功夫见长,而是秘术。据说莳花谷有阵法能够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布下结界,但凡进入结界之人,若无特殊心法内功护体或是服下秘制解药,都会陷入沉睡,入黄粱之梦。除非击败秘术法阵的控阵之人,不然阵中人无法醒来。玄徴此番带了十余名莳花谷之中修为最精深的弟子过来,所布下拦截南朝兵马的,正是名为“黄粱”的此阵。
玄徴看着身穿南朝铁衣的三万兵马前仆后继地在走出清余山谷之后毫无防备地踏入莳花谷弟子早早布下的结界之中,清俊的面容上是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无知无觉。只不过,当下一刻,他在万军之中看到马背之上玄甲紫衣的男子之后,突然有些变了颜色。
——宇文笈城既然在此,那么芃州城里必定不会有他亲自坐镇。有可能是他提前估算好了山越先锋营的攻城策略,将应对之法告知了芃州城守将。可既然如此,以为宇文笈城身在芃州而被引去的曜仪郡主颜惜以及几千山越士兵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忽然察觉到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只不过眼前的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因为他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维持几万南朝大军之中最举足轻重那人的梦境——此时此刻,御驾亲征的南朝天子宇文笈城,已经陷入了“黄粱”阵法的幻境。
自清余山谷之中出来后起,当宇文笈城发觉身边的士兵,甚至包括就骑马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宇文疏桐都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时,他便已经隐隐猜测到,他们中了秘术的埋伏。
所以当他看到前方迷雾之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颜惜的背影时,只是怔了片刻,也并没有觉得十分惊异。
眼前的颜惜,更像是十年前与他初初相识相恋的那一个她,豆蔻年华,与如今一般敏锐,却远没有如今的冷硬果决。那时候的她,即便知道了他要夺取山越的密谋,也没能在第一时间下了斩草除根的决断,尽管举剑与他相拼,却在将他逼落点苍山绝崖之后,并没有最后查证他的死亡。是以最后,才留给了他死里逃生,于半年后携南朝大军回返的可乘之机。
那时候的颜惜,即便有着骨血里承继自她母妃的清醒与敏锐,却终究还是败给了情之一字的法网无边。他坠崖的那一刻,她亦扑倒在断崖边,随风挟裹而来滴落在他脸颊上的那一滴泪,犹自是滚烫的。记忆里的紫衣少女笨拙却固执异常,也曾经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牵住他的手,涨红了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庞却硬是不肯松开,就好像后来巨阙剑刃五寸宽的平面上倒映出的她咬破下唇的表情,决绝得如同舍生赴死。
他那时,怎么便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她竟然也曾是那样的舍不得他死。
那样的少女,与迄今为止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凌云殿里将双股紫钗一分为二,意在恩断义绝,而后平静地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站在了她母国那一面与他对立的女子,实在太过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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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样的少女,与迄今为止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凌云殿里将双股紫钗一分为二,意在恩断义绝,而后平静地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站在了她母国那一面与他对立的女子,实在太过迥异。以至于在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时,甚至没能认出来,那是她。
迷雾之中颜惜回过身来,朝向他缓步走近,精致绝伦的眉目即便是在迷雾之中也显得益发清晰起来。她看着他宛然一笑,双唇微微开合,像是说了什么。
从她的唇形可以辨认得出来,她在说的好似是:
“笈城啊,带我走罢。什么国仇家恨,山越国的一切,我全都不要了。我只想同你长厢厮守。”
宇文笈城在这一刻骤然清醒过来。
他回望着她的视线,目光如有实体,一寸寸缱绻地勾描过她异常精致的面容,然而手底的动作却是分外的不协调——腰间的佩剑被他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抽出,待她走到他面前来时,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那一个瞬间他几乎不可抑制地逃避一般地微微阖了双眼不去对上她漆黑如墨的双瞳,再睁开眼时,剑身毫无犹疑地没入了她的胸前,染开的血花大团大团地喷溅在他的脸颊之上、衣襟之上、袖口之间,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与生命流失的腥气。
宇文笈城几乎是松下一口气来。
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熟悉之极的女子,她顶着颜惜的面容,神似到连他都看不出任何差别,只是却绝无可能是她。
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胸前已经被开了个足有拳头大小的血洞,视线的终点仍然饱含着近乎缠绵的情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