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偏首,借着天边的光,看见窗棂上斜倚这一个人,此时正对着她轻笑。突然,她脸上留下两行清泪,嘴角漾起一抹笑,“你没死。”
“是,我没死。”无邪脸上扣了面具,那张已经被他遗弃很久的面具。他靠在窗棂上,对着顾青盼慢慢伸出手,做一个邀请的姿态,“我听说,你的腿受伤了。我来,是为了带你走。”
他逆着光,在窗棂上依着,白色的衣袍依旧,在天光中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顾青盼看着他,看尽他眼中的疼惜。此时,她不得不说,这个男人了解她,了解她的骄傲,也了解她的固执。
她和赫连泽之间此刻,已经不仅仅只是阻隔了血海深仇,还有家世,那是江山旧主和新帝之间难以磨灭的矛盾。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残了,再也站不起来。即使他不介意,可是,她,介意。
曾经,她是他的软肋,但也是他最坚硬的盔甲。可是今后,她只能成为他的软肋。她的骄傲不允许。既然是软肋,那就该好好隐藏,直到消失。
她抬起头,看着无邪,唇畔笑如万千梨花盛开。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脸色更加透明,像龛前一朵玉簪花,在烟气中将要萎谢。
她伸出手,然后慢慢点头,重重地,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决,“好!”
无邪看着她,微微撇开头,他的笑,在晨光里,看起来有些悲怆。
……
九声金钟敲响,幽长旷远的声音在整个帝京来会震荡。
回望关的高台上,有人在此刻默默回首。
顾青盼坐在轮椅上,雪白的裙裾在风中扑卷起一个弧,可惜只是半个,残缺难全。她坐在轮椅上,努力地支起身子,漆黑的瞳眸穿过山林原野,穿过城门巍峨,穿过宫墙森严,然后落在皇宫深处的钟楼,那个最高的地方。
她眼睛有些迷蒙,在那里,她隐约看见,赫连泽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一脸威严的站在钟楼上。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玺,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成为天下之主,成为秦歌的主人。她似乎看见明黄的龙袍上金龙舞爪,随着他的动作,迎着阳光,看起来随时可以腾空而去。
她慢慢笑起来,然后缓缓转动轮椅,压着山路发出轱辘声响,她的声音在风中破碎,“走吧。”
……
远处钟楼上的赫连泽似有所觉,高高举起的玉玺微顿。他皱了皱眉头,目光穿过人群,去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此时,他看见远处走来的陆锦,嘴角勾一抹笑,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他一生的妻子缓缓向他走来的场景。他,要在今天向天下昭告,他的挚爱。
作者有话要说:
☆、此生一人帝王誓
帝京最高处的钟楼富丽辉煌,大而空旷,御座宝殿之下,百官跪侯,千层玉阶之上,龙袍御冕的赫连泽,翘首而望。
面容平静的帝皇,此刻心中满是欢欣雀跃。他目光渺远,一直看着底下快步而来的陆锦,他的目光透过他变得有些迷离。他想着他和她的来路,一路风霜,一路血火,走遍繁华下的疮痍大地,越过荆棘遍布的山河万里。到此刻,他终于可以和她携手金殿,苍天朗日之下,万丈荣光之上,他与她共享。
今日钟楼百丈,今日万人伏跪。他笑着看天边霞光万丈,他轻笑,今日终于可以万人见证,从此她是他永远的妻,便纵今后依旧风浪浊涛,艰险前路,可是回眸辗转,终究有她和他十指相扣。
如此,便纵是刀山火海,也是无惧。
如此,便纵是雪海云涛,也是欣然。
他心中欣然升起烈日茫茫在此刻,为天下,更是为了她。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当你沉浸在某份妙不可言的喜悦中时,却不知有悲伤的情绪正在悄悄地将你等待。
这一刻笑意还来不及彻底绽放,他凝定的神情,渐渐出现。唇边笑意凝结,眼中冰霜渐起。他终于看见由远及近的陆锦身后随着莽莽一大群人,却惟独没有她。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缓缓攒起拳头。他在天光下薄唇微抿,眼中似有碎雪飘散如天幕突然扬起的雪花。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是终究不敢深想。他看着陆锦,眼中带着淡淡的祈求,他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她和他开的一个玩笑。
然而,不是。
这一刻的时间很慢,他急于知道真相,恨不得陆锦飞身近前。这一刻的时间很快,他希望陆锦永远不要过来,将那残忍的消息永远在路上,不进耳畔。
然而,时间永远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任何人的而悲伤和期待都无法令天地动容、日月失彩,青山依旧常在,绿水依旧东流。就如同时间,不论你如何,它永远都在前进。再远的路都有尽头,在高的天阶也有终结,陆锦终究站在了他的眼前,神情凝肃。
“皇上……”他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赫连泽猛然吸一口凉气,雪花在他的口中化开,雪水冰冷,寒凉的气息直击心脏。那一刻,口中的雪,是那般苦涩。他闭了闭眼睛,过了很久,似乎在积攒着开口地力气。良久,他张开眼睛,声音有些微哑,“她,走了。”
他是那么的了解她,怎么就这般在不知不觉中放走了她。他的脑海中突然晃过昨夜风雪红鸾帐,满室春情噬销骨。他闭了闭眼睛,昨夜她突然变得那般热情,热情到巴不得将所有都融入骨血,那一刻,他就该知道才是。
他眼中闪过懊恼,痛苦,悲伤,最后归结为平静。
他咽下满嘴的苦涩,目光淡然地看着陆锦。
陆锦看着他,分明从刚才的话中听出了一丝颤抖。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将要说的消息是多么的残忍,可是,却不得不说。他微微低头,声音很轻,很慢,却很沉重,“皇后,不见了!”
赫连泽眨了眨眼,风雪中,没人听见他的叹息。他垂下眼眸,却看不见玉阶下伏跪着的众人。已经在意料之中的结果。风雪呼啸,他第一次觉得,钟楼高,钟楼的大殿太大,太空旷,除了风雪呼啸,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在这一刻,他猛然惊觉,这种空旷的感觉如同心中崩塌一角,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那么寒冷,那么寂然。
他抬头,极目看去,在帝京最高的地方,他看得见整个帝京的繁华。他看见玉阶下的群臣,更看得见帝京街头伏跪下来的百姓,此时正以殷殷目光看着他。他看见秦歌山河大好,看见天边阳光正烈,同样,他也看见阳光下碎雪晶莹。却唯独,没有她。
山河锦绣不及她,山河锦绣失了她。
“这圣旨……”身边站着的礼赞官看看陆锦,又看看赫连泽,终究捧着圣旨上前。
赫连泽收回视线,瞥一眼他手中捧着的圣旨,明晃晃龙印依旧。那是册封皇后的圣旨,是他登位之后的第一道圣旨。他要给她最好,他要和她同享山河万里。如今高台依旧,圣旨依旧,却独独没有她。可是那又如何。
他嘴角轻轻一笑,你离了皇宫,离了帝京,却依旧在我的江山,江山入怀,你依旧在我的怀中。他抬头看着远处,那方锦绣云霞,你在,后位是你的,你不在,后位依旧是你的,就算是空悬百年,也不过做百年的孤家寡人。他收回视线,蜷了蜷手心,声音清冷的不像话,“宣。”
礼赞官抬眸看了看四周,想要透过人群看见即将册封的皇后,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张了张嘴,想要讲什么,但是视线对上了赫连泽清冷的眸子,他颤了颤,终究缓缓打开手中的圣旨。
礼赞官瞥一眼圣旨,才准备开口,却突然瞳孔圆睁,脸色刷的白了下去。
“怎么还不开始!”赫连泽半天听不见声音,语气带上了隐隐怒气。
礼赞官看着他的背影,身子好不容易忍住发抖,看一眼赫连泽,慢慢开口,“今日新皇继位,登临天下,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
礼赞官的声音颤巍巍,看一眼圣旨,看一眼赫连泽,越是念着,声音越是轻下去。底下原本等着宣召的百官慢慢抬起头来,眼中疑惑渐渐变大,议论声更是逐渐响起。
赫连泽越听越不对劲,只见他猛然转身,伸手夺过礼赞官手中的圣旨,看着上面的字眼,眼中风暴渐起。
礼赞官没有念完的圣旨是“原瑞王妃乃先废太子之女,着即休其下堂,废除尊号,永逐秦歌!”他看着,瞳眸黑色幽深一片。心中怒气顿起,想起那天抢走御笔在圣旨上笑着写字的顾青盼,指甲紧紧抠进手心,鲜血嫣红滴落玉石地面,溅开血花一朵。休其下堂,废除尊号,永逐秦歌!
他心中一震,顾青盼,你竟如此绝情!他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然后,缓缓吸一口气。只见他抬头,看着底下的眼露疑惑的众人,声音慢慢响起,带着内力,从钟楼传出去,传下玉阶,穿过帝京,直接随着山风飘荡出城门,飘向天地。
“兹有瑞王妃血火不弃,随朕征战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今,朕在此于天地间立誓,此生只此一妻,废后宫佳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天下人见证,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唯有顾青盼!”他声音清清冷冷,却带着如山重量。
天子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短短七个字,却如同冬雷炸响,在纷扬的雪花下震惊了整个帝京,甚至震惊整个天下。他们不可置信的抬头,在风雪中看见年轻的帝王刚毅的脸颊,风雪模糊他的容颜,却阻挡不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决然。
他没有看下面轰然倒伏下去的百官,他没有听见他们呼号着的谏言,只是缓缓转身,慢慢下了钟楼,消失在了风雪中。
……
回望关前,顾青盼霍然转身,风雪迷离了她的双眼,她突然泪流满面,她听见山间回荡的话,一生一世一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马上就要完结,水寒的新文已经开始筹备,不知道现代刑侦的文有没有人会看
☆、人生无常携手赴
一室烛火光明如昼,赫连泽低垂着头,一只手轻轻架在眉心按压着,他一边揉着眉头,一边伸手翻着眼前桌案上的卷宗,眼底满是青黛之色,沉沉,疲惫。
“皇上,夜深了,歇下吧。”陆锦替他收了已经批阅好的奏折,声音有些低。
“嗯。”赫连泽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更是飞快。
陆锦看了他一眼,扫眼已经快要漏完地沙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淹没在了浓浓夜色里。
陆锦走了,屋子里除了偶尔发出的纸张声,只有一片寂寂。终于,他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一眼窗外,慢慢起身。
他拖一身疲惫,慢慢向着桌案后面的床榻走去。看着眼前天青色的床帐,他眼中闪过一道光。只见他慢慢脱下外衣,慢慢靠在床上。他伸手扯过床上的被子,鼻端深深吸了口气,这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他靠在床上,借着桌边的烛光,小心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个慢慢都是顾青盼的回忆的时间。他闭了闭眼睛,一个月了,她已经离开一个月。一个月,栖梧居什么都没有变,一个月,他没有住在皇宫,而是将政事都搬到了栖梧居里头。
他拥被而坐,漆黑的瞳眸在夜色中低垂,眸心仿似投射着如雪的落寞和寒凉。他张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桌上的一盏孤灯,就这样看着,不眠不休。
这里,有她的痕迹,可是时间久了,再多的痕迹也会被时间淹没。终于,他推开被子,在桌前坐下,他睡不着。
只见他扑一卷白纸,手上的笔尖慢慢落下,勾勒出线条流畅柔美,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他不知道。等画卷上的那个女子在春花下笑的时候,他卷起画卷,随意地□□了身边的画池,如果细心一些的话,就会数清楚画池里头大大小小放了三十副画卷,不多不少。那是他一个月来画的。
终于,他慢慢坐下来,又开始在桌前批阅着奏折。已经过了一个月,他一直昼夜不眠,拼命的处理着事务。天下初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可是他已经快要等不及,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达到他忍耐的极限。
他看着天边升起的一抹微光,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在他的面前,最后一道奏章已经批阅完毕,此时桌案上铺着的是一卷明黄的圣旨。
他看着,然后微微笑起来,终于,我可以去找你。
……
顾青盼坐在回廊上,看飞雪飘落如舞。她伸手,染一抹微凉,嘴角是一抹轻笑,除了思念,却没有喜悦的情绪。
无邪搭着一只脚,背靠着廊柱,他看着顾青盼眉眼沉沉,“他,今天开始找你了。”
“嗯。”顾青盼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外面落雪纷纷。
“我送你回去吧。”无邪轻叹一口气,“你很想他。”
“是啊,我很想他。”终于,顾青盼回头来看他,“但是,不回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要你愿意,他就不会介意的,不是吗?”无邪伸手架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神情固执,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你说得对,我和他之间有仇深似海,我们,不可能会在一起。”顾青盼摇了摇头,轮椅的轱辘缓缓转动,然后消失在无邪的眼中。
……
“你看见了,她,不愿意和你回去。”
廊柱后面转出一道人影,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他没有看无邪,“她会和我回去的。”
无邪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心封闭了,怎么还能和你回去。”
“她的心可以为我打开一次,那么就会打开第二次!”赫连泽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沉静。
无邪听了他的话,轻轻一笑,带着自嘲。他微微仰起头,冷风拂过他的面颊,飞雪滑过他的脸庞,有些冷。“是啊,她的心,即使封闭了,也只是为你。”他轻轻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着赫连泽,“皇兄,我累了,我想要嫁人了。”
赫连泽眨了眨眼睛,目光静静看着无邪,看进他瞳眸深处,看见他云淡风轻背后的苍凉。他轻轻颔首,“淑妃,她死了。”
“嗯,我知道。”无邪接一捧雪花,雪水化开,在掌心滴落,他偏首,“所以,我想回去了,回去看着你,看着你好好爱她。毕竟,我是赫连家的公主,即使我离开帝京那么多年,骨血里的东西也改变不了。”
无邪看着赫连泽,突然轻轻一笑,语气轻松,“怎么,你怕我这个公主回去之后抢了你的帝位不成?”
“我只是怕你做久了男人,做不来女人。这江山,如果你要,送你又何妨?”赫连泽看着他,然后眉头轻挑,“只要你,不抢我的女人的话!”
无邪难得脸色微红,看着赫连泽有些尴尬,“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毕竟,我们都是女人……”
“或许以前会,但是现在不会了。爱的不过只是那个人,不论男女,不论贵贱。”赫连泽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这些年,赫连家欠了你的。”
风卷过长廊,卷起雪花一片,无邪的头发突然披散开来,乌黑的发丝在风雪中飞舞张扬的流光,那张亦正亦邪,亦男亦女的脸颊在这一么变得柔美起来。她看着赫连泽的离开方向,对着风,轻轻笑道:“祝你们幸福。”
……
轮椅的轱辘碾压过幽长的回廊,顾青盼终究在庭院中停下,她看着眼前的石阶,再看看外面飘飞雪花下开得艳艳热烈的红梅,扬了扬唇,似乎想笑,可是到底没有笑出来。
红梅随着风雪飞扬起来,在半空卷起迷蒙的花雨。风雪带着寒梅的幽香在鼻端萦绕。寒风拂过,一朵梅花脱离了树枝,火红的花瓣在皑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