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家破那日,你与莫塍,便再无可能。”
他这话犹如冰锥般字字刺向我的要害。我下一瞬就要不争气地落下泪来,却在余光间瞥到他那身没来得及换下的官服。
重紫色锦缎长袍,乌犀腰带,镶有翠玉的双翅官帽。
和我爹爹的宰相官袍一般模样。
顶了我爹爹位置的,原来却是他生前最为欣赏的学生。
莫锦程见我盯着他的官服不动,当下便了然我心中所想,我听见他冷哼道:“你爹爹太过迂腐执拗,若如我般稍作变通,便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他这话便如一记猛锤向我当头砸来。难道。
“原来,你是早知道那晚楚相府会遭逢变故么?”我抖着不成音调的声音向他求证道。
莫锦程只是沉默。
这沉默便是默认了。
爹爹曾说,莫锦程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多年未逢的知己。爹爹还说,莫锦程,为了锦程,可以交付一切。
爹爹都知道,爹爹都看得清楚。
却还是不遗余力地点拨他,提拔他。只因觉得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
直到莫锦程如他所言那般,为了锦程,交付出恩师的性命,换取众人垂涎荣耀至极的宰相之位。
“那为何要救了我?”
“那是莫塍的意思。”
最残酷的真相终于揭开。莫塍,也是早就知晓了的。
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却在和我相处的朝夕光阴里,只字不提。
这温柔幻境下,原来是这般不堪的现实。
莫塍,你说要和我成亲。你告诉我,让我如何与你成亲?那用虚伪与谎言构建的甜美未来,你要如何与我兑现?
莫锦程从袖中拿出沉甸甸荷包:“找个小地方,安静地过完余生。不要再出现在莫塍面前。”
我不待思索便伸手打翻他手中荷包。然后推了门奋力朝外跑去。
一时间我只想赶紧离了这肮脏宅子。
却不想被人从正面拦住。这人后面跟了一帮慌了神色的下人。
这是莫塍第二次在我面前落泪。他的眼里不断涌出大滴的眼泪。不敢来拉我的手,只紧紧拽了我的衣袖道:“新雨。不要离开我。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打我骂我怎么都好,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新雨,不要离开。”
彼时失了魂魄一心只想离开此处的我粗鲁去扯他的手让他放开。
莫塍却固执地不肯松手,他哭道:“你休想和我娘一样抛弃我!”与平日沉静的样子不同,声音里带了满满的执拗和恳求。
还有无望。
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其实,你也是知道这一切揭开之后,我们是再无可能的吧?所以你隐了真相,给我编织一个又一个至美至幻的美景。你难道不知,这美景便犹如那夜烟花,虽灿烂至极,却也会转眼消失不见。
如今,我们就是那束花火,短暂相遇后,还是到了分离时刻。
念及此,我终是狠了心肠,用力掰了他的手往旁边推去。一帮下人立刻涌上来缚住莫塍。
趁着这阵慌乱,我头也不回地奔出莫府。
我并不识得方向,只知道一个劲的往人群稀少的方向去,直到双腿酸麻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这般五年后,当初叫我不要再出现在他儿子面前的人,却出现在了我面前,用苍老了很多的颓唐神色对我哀求道。
“求你,去见见莫塍吧”
“莫塍他,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会告诉你们今天卑微人类人品爆发了吗哇咔咔O(∩_∩)O~~
☆、失忆
当下我只疑听错。初夏时节才见过的人,挨了凌越的几记老拳毫无异色,且为我挡了一刀受伤后,还能如无事人般接着去衙门断案,着实不像是身体有恙说不行便不行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已应了莫锦程当年的要求,即使莫塍有所察觉,我也是推诿否认不曾见过。如今他突然找到朝花门说出这话,应该是另有隐情。只怕他是想利用我和莫塍年少时的那段情,又来策划些不可告人的阴谋。
只是他打错了算盘。我不是爹爹,明明知道他的为人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我是疼了一次,便会记住一辈子。若再见到伤了自己的人,只会离得更远。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来伤害我第二次。
我和莫塍是早已注定了要各安天涯的陌路人,对方的喜怒哀乐都与彼此无关,更是连互道一声安好的资格都没有的。且莫塍早已不记得我,即使他如莫锦程口中所说“快不行了”,也断然不会想在临死前见一个只有数面之交的平凡女子。
这么细细推来,我更加确定莫锦程此趟必有他意。
于是不去理他,径自拉了凌越的手要越过他走开。
刚行了两步,却听见莫锦程在身后道:“莫塍,他想起你了。”
五年前的料峭春夜,我夺门而出后,莫塍便晕了过去。紧张的备考已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再加之我离开的刺激,他终于在极力挣脱的过程中精神不支晕倒在地。
醒来后,莫塍出乎莫锦程意料的安静下来。他整日待在自己的书房内,翻一本比一本晦涩难懂的古籍。有时候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会如幼时那般恭敬地来向莫锦程求教。莫锦程看着他醉心读书的模样,终于暗暗放下心来。他挥了手,让隐匿在莫塍屋子周围的护卫尽数退下。
岂不料当晚,管家便匆匆来报,莫塍溺水了。
他于是知道莫塍这些日子的乖巧姿态都是故意作来给他看的。只待他松了懈怠,撤了看守,便不管不顾地去投了河。
他不是溺水。他是在一心求死。
莫锦程气急。莫塍自小聪慧懂事,接人待物大方守礼,分析起时下政要也是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是寄托了极大希望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前段时日他让莫塍去考春试,便是要为了将来领他入仕先做准备。
却不想现下折在了一个女子手里。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任意挑选一个,也比那家破人亡且毁了容貌的傻女子强上不知多少倍。莫塍也不知怎么就被迷了心窍,失了她,便灰心丧气得连命也不想要了。
莫锦程虽气恼万分,却也宝贝亲身儿子的性命,立时便让太医过来救治。三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被连夜从家里叫了出来,待看了床上那脸色苍白呼吸浅弱的年轻人都相继沉默地摇了摇头。莫锦程的心便往下沉。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轻微地发颤。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哑着嗓子干咳了两声。
他却发现,连这两声干咳都是带着明显的颤音的。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害怕了。这些年,逐渐掌握住更大的权力,获取了更多的利益,但是他站得越高望得更远,便越觉得冷和孤独。一路相依相伴走过来的,不会背叛自己的,就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而已。他攒了如此多的人脉,钱财,便都是为了他铺好前行的路,好让他不像自己年轻时那般到处碰壁一路坎坷。
若莫塍不在了,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终于不支倒地。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哀求太医道:“求求你们,务必要救活他!请一定要救活他!”一边重复着一定要救活他,一边低了头狠狠磕在冰凉坚硬的地上。
惶恐万分的太医们立即慌张地扶他起身,看着他哀痛恳切的神色终是怜悯地叹道:“有一个方子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药性凶猛,怕救活了人,也会落下残症。”
莫锦程略犹豫了一下,又立即咬了牙道:“便是残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于是按着太医的药方熬了药给莫塍灌了下去。这般到了第二日的下午,莫塍终于缓缓睁了眼睛。他看着神色紧张的莫锦程,虚弱问道:“爹爹,我这是怎么了?”
莫塍失忆了。记得娘亲,记得爹爹,记得春试,只独独忘了楚新雨。不光是忘了她这个人,便连所有和她有关的记忆,都一并忘掉了。
大概是因为太过痛苦,脑子下意识地选择了忘记。
太医说,残症便应在了此处。
莫锦程觉得快慰。没有了关于那个女子的痛苦记忆,以前懂事听话的莫塍又回来了。他循规蹈矩地按着莫锦程的规划前行着,得了当年的头名状元后,没有风波地入仕,然后在莫锦程的扶持下一路晋升。
尤其在破了长乐凶案后,皇帝对莫塍也是更加器重。二十四岁的资浅年纪,便以从二品尚书的官衔傲然立于朝堂之上。
却不想某日父子二人设了棋局对弈搏杀时,莫塍执了棋子突然笑道:“儿子在长乐府遇见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于是时隔五年后,莫锦程再次听到楚新雨这个名字。
他装作不在意地随意丢下一子,然后紧盯了儿子表情问道:“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莫塍轻轻笑了:“只是萍水相逢之人而已。”说罢轻落棋子,提醒莫锦程道:“爹爹,将军。”
这一局莫锦程输了。他却输得很是欣慰。同时莫锦程也意识到,是时候替莫塍物色一门好亲事了。
皇帝便在此时宣了莫锦程进宫。他说,自己的亲妹妹看中了莫塍,想和莫家结个亲家。莫锦程听了便暗道不好。若真和公主结亲成了驸马,便是再不能参与政事的。那教了莫塍这些年的东西,还有莫塍自己因此付出的努力,便都是白费了。且要如今的莫塍为了个女子去舍了大好前程,恐怕是万万不能的。
但若当场回绝,却又是拂了皇帝的好意,自此之后必会种下芥蒂。莫家怕是再不得皇帝欢心。
这边皇帝看着莫锦程打着哈哈始终不说好与不好,终于耐不住性子,直接召了莫塍来问他的意思。莫塍果然如莫锦程担心的那般,果断拒绝了。
皇帝被驳了面子便恼羞成怒了,即时将莫塍关进了天牢。莫塍的身子自十八岁那年落了水后便再待不得潮湿阴气的地方。这样在天牢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一段时日后,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即便如此一日日憔悴下去,却还是不肯低下头去向皇帝求饶认错。
莫锦程知道他又犯了性子。上次这样,是为了那个丫头。这次,却是为着不辜负爹爹对自己的希望。
莫锦程去向皇帝求情。皇帝学着他打着哈哈不说肯与不肯。他便在大殿外直直跪下。
一国宰相这样不顾颜面地跪下了。皇帝终于看不下去,松了口让他去见莫塍一面。
虽然早已知晓莫塍的情况不是很好,但是亲眼看到的莫锦程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塍在阴暗潮气的牢房中瘦得形销骨立,再看不出以前风华无双的样子,只是精神还好,见了他还微微抿了嘴笑了:“爹爹。”
莫锦程因着这声爹爹便要落下泪来。他拼命忍住,隔了铁栏跟莫塍提议道:“还是答应了吧。”
却不料莫塍回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爹爹。在临死前,我想见新雨一面。”他的语气淡然,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笑。但是莫锦程看到他泛了点点泪光的眼睛。
那眼睛里,是一觉醒来的透彻明白。
莫锦程恐惧地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发出了个嘶哑低沉的音调。不似五年前得知了莫塍溺水的慌张无措,这次是深透骨骼无法可解的绝望。
莫塍记起来了。
记起来,便会为了楚新雨,再次投了死路。
只是这次,莫锦程再也无法救他。
那边莫塍看了他的神色便了然地摆了手道:“爹爹知我脾性。不必再劝了。”说罢,转了身背对着他,再无他言。
莫锦程几乎是从天牢里仓惶逃出来的。一路上有人向他行礼问好,他浑浑噩噩地也不去看那人是谁,只知道机械地点头回应。直到那着了明黄色龙袍的人截住他的去路。
他待要恭敬跪下,却被皇帝一把扶住。莫锦程不解地去看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看错,那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皇帝,此时嘴角弯起了一抹玩味讥讽的笑意。
便如一道惊雷轰隆劈过。莫锦程终于察觉,皇帝是在看着他的玩笑的。
这些年,他替皇帝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地做事,先是大刀阔斧地平定了国内的叛乱,后又捷报连连地接管了接壤小国的区域。然后,这一系列荣耀事迹获得的赞美,慢慢地,盖住了皇帝原本的光辉。
他最担心的功高盖主,终是被皇帝惦记在心头了。
莫塍如今这般境遇,恐怕正是皇帝设下的局。这个局便是奔了莫塍的命去的。皇帝太过了解莫塍对他而言是何等重要。失了莫塍,便是给了他个最响最痛的巴掌。
莫锦程终是不发一言地重新跪了下去。
看着脚下之人失魂落魄的狼狈姿态,那人渐渐地,露出残酷又得意的笑来。他慢慢蹲下身,附在莫锦程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莫锦程回了相府,当即便让下人准备好马车。他要去长乐府寻到楚新雨。
“去找楚新雨,这是让莫塍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妈蛋啊!写着写着被莫塍感动了啊!要不要把新雨还给他得了?%>_<%
☆、上京
莫锦程说:“你只需让莫塍听从安排娶了公主,便能救下他的一条性命。莫塍那么喜欢你,你若去劝他,他必定会听从的。求你念在他对你情深一片,帮他逃过这一劫吧!”
接着我便听到扑通一声,是莫锦程直通通跪下的声响。
“我从未在莫塍面前透露过当今皇帝的谋划。他是在第二日才听闻了楚相府一夜倾覆的传闻的。他不顾我的阻拦,也不顾你根本没有活着的可能,当下便折转了身子直直往废墟里去寻你的踪迹。”
“我还记得他灰头土脸地抱着你出现在莫府的表情。他虽一向待人温和谦逊,却是不曾将谁真正放在心上的。但是当时,我看到他露出极其喜悦的笑容。他对我说,爹爹,我找到新雨了。这么说着,却又低头落下泪来。他性子隐忍内敛,这是他头次在我面前显出大喜大悲的姿态。新雨,若当时你死了,莫塍只怕也是活不下去的。”
“一国变更,自古便是要历经一番杀戮动荡。厉桓帝洛晋杀伐决断,连亲父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他称帝道路中最大阻碍的楚相。我是提前便知洛晋会在三月二那晚动手的,在这之前,我没有向楚相显露丝毫痕迹。楚相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却为了实现自身抱负不得不恩将仇报。实不相瞒,这些年,我虽心怀愧疚,但一直不曾后悔。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如下棋,一着下错满盘皆输。而我,不想输。”
“我知你怨我恨我,如今我就在此处,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但是求求你,去救救莫塍吧。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莫塍他从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情。从以前到现在,他眼里看到的,便都只有你一人而已啊!”
说到最后一句,莫锦程的声音里已是带了几分哭腔。
我终是忍不住转了身去看他。彼时莫锦程以半百之龄跪在地上,再不复精明冷静的傲气模样。额前几缕白发散乱垂落下来,配着满脸沧桑无助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只是个凄凉绝望即将痛失爱子的普通老人。
我就在这一瞬间开始动摇。并不是为了莫锦程的哀求,我说过,我是个凉薄的人。只是五年前莫塍救了我的性命,这一回正是时候还他这个人情。暂不论我和他之前的情分,便是单单为了报恩,我似乎都没有丝毫理由拒绝。
凌越便是在此时松开了我的手。
我一时反应不来,只能愣愣瞧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
手掌指缝间,有凛冽的风呼啸穿过。
凌越垂着头认真看我。他一向微翘的嘴角抿紧成线,深邃的眼眸带着我不能理解的隐忍。半晌,他弯起唇瓣对我笑道:“我们的婚期延迟吧。”
他的笑复杂。
又凄凉。
我意识到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忙去扯他的袖子要跟他解释一番。但是意料之外地,凌越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头一次,凌越避开了我伸向他的手。
他脸上还残存着温柔的笑意:“新雨,今天的请柬不必去送了。”说罢,再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转了身独自离去。我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混入人群中,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冰凉的眼泪已爬了满脸。凌越曾说,在我出现之前,从无盼望过有人会长久留在他身边。所以他从来都很缺乏安全感,每晚定是要把我牢牢圈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