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呼吸,继续保持着一个王妃该有的端庄姿态,“那位大哥请冷静,我所说的话只想对大家表达一个意思,你们不是草芥,你们是千润国可亲可爱的子民,五殿下厚德慈重,断不会弃你们于不顾!我以性命向大家起誓,三日内,必能给大家粮食吃。”
人群中再一次哗然,杜勤则愁眉不展轻语道:“娘娘,万不可随意起誓啊……”
我侧头对他淡淡莞尔,“情势所迫,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信念。”
“哼!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五殿下不会抛弃我们!”激愤的病患往往会思想偏激。
微风渐起,将我的发丝吹乱。我继续向前走去,竭力维持步履平稳,“就凭明珠郡主及崇和王妃也是你们其中的一员。”
“娘娘!”
“上官凤鸾!”
能够直呼我名字的,在南安城里只有一人,他是沈倾尘。
我轻叹着回身,注视着远处疾驰而来的青衫人影。
他身形清瘦,面容苍白,却依旧贵气天成。片刻后,他旋身跳下马,对我肃然呵斥,“胡闹!”
“殿下,相信我,这是安抚人心最有效且最直接的法子。”我浑身的力气几乎被掏空,连扯动嘴角都十分艰难,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
“一切事情皆由我挡着,法子也由我来想,你一个妇道人家,岂可何事都参与其中,速速随我回去!”他冷着脸厉声呵斥。
我拳头紧握,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疼痛感使我渐渐浑浊的意识又清醒一些。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嗤声轻道:“又大男子主义。”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者为天,我今日便就大男子主义了!”说着,他拉起我的手就走。
我无力地被他拽着趔趄几步,低声制止,“沈倾尘,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没伟大到什么都不顾而去送死的地步。之所以肯出此下策,是因为我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不被传染,也清楚此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我们现在只是缺少对症的解药而已。况且,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法子,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他先是满脸震惊,良久之后,目光逐渐缱绻,那恍惚间的绵绵情意足以令任何女子沉醉。“……好,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相信我,我等着你日后继续给我讲那些奇闻逸事。倘若……倘若你不幸有恙,倾尘定会在黄泉路上与你为伴。”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间溢出眼眶,却只想回给他一个温馨的微笑,“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避开他灼热的注视,我略抖袖口,将那颗青绿色果子滑进他手里,“你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切要保重。”
他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险些揉碎我的手指,眼底涌出缕缕动容,掩藏不住。薄唇轻颤,他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很久,我才恍然发觉,手里居然攥了两颗果子,一颗他的,一颗我的。
这是两个普通的果子,也是两个不普通的果子,它们现今代表的意义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对方。
长途跋涉从京城到南安,路遇刺杀,又在祁州险些葬身火海,加之连日来的饥饿,种种经历聚合在一起,使我进到隔离区的当夜就陷入短暂昏迷状态。
条件所限,病患隔离区的环境很简陋,阿瑾娘亲主动而热情地照顾我,将从枯树里挖出的虫子给我吃。
恶心到了极点,可我还没来得及呕吐,就又一次晕睡过去。
直到有亲卫兵送来一碗肉汤,“娘娘,这是殿下亲自进山捉来的野蛙,您吃了吧。”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吃过蛙肉,不过此时便是蛇肉,我也必须要吃下去保命。
努力喝下半碗,我将余下的半碗递给红玉–阿瑾娘亲,虚弱道:“把这个给那位灰衣大嫂吧,她需要产奶。”
红玉看看隔铺的灰衣女子及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儿,又看看我,哽咽道:“娘娘,民妇的兄弟曾在六皇子府做过杂役,见过那里各种各样的娘娘们,便是有极个别心地善良的,也没您这般重情重义。民妇相信,普天之下,若论女子之为,您才是最值得臣民敬仰爱戴的。”
我扬唇,“红玉嫂子过誉了,我只是常年在外游历,习惯了自由自在,致使性情随意罢了,当不起大嫂的称赞。”
“娘娘,人在做,天在看,民妇虽然是个乡野村妇,却不至于看不出一个人的品行如何。您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与大家同进共退,便是一般的男子也未必做得到,单是这份勇气和胸襟,足够让人自叹不如。”她以袖口拭去眼角的泪珠,“娘娘,民妇当真三生有幸,能够有机缘将阿瑾托付于您,恳请娘娘日后将他教育成您这样的人,民妇无以为报,只望阿瑾能够一辈子侍候娘娘左右。”
“咳咳……”蛙肉汤似乎发挥了效用,我身上稍微恢复一些力气,“红玉嫂子莫要心灰意冷,殿下定能给大家寻得良药,我们都要活着出去。你若想报答我,便帮我个忙……”
据观察,病患在这里整日无所事事,便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惹事生非。所以,我觉得应该让他们忙碌起来,没有心思再去算计着自己的剩余日子过活。
红玉是个擅于张罗事的人,加上她的两个表哥也在隔离区内,所以很快就将大家召集在一起。
我让她找人点起篝火,挑一些能歌善舞的病患围成一圈,不擅歌舞的围在外圈,然后绕着篝火唱一些欢快的家乡小调,老人和孩子们则在一旁鼓掌。
起初,有些意志消沉之人豪不配合,我只好努力相劝,“我们想过平凡的日子,就会遇到普通的挫折;想过上好的日子,就一定会遇上更强的坎坷。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处于最低谷,那就大着胆往前走,因为不管怎样走都是在向上!只有期待明天,才会知道明天是福是祸,如今这般境地正是上天给予南安人民的考验,大难不死后必有后福。兀自哀怨悲愁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们何不畅畅快快地过好每一刻,即便下一时间就闭眼,在黄泉路上我们也是快乐的小鬼。”
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心态,我未曾想到自己这个以往擅于动手不动口的外科医生还如此擅于说服人心。
欢歌笑语瞬间充斥着整个隔离区,往日的哀凉和悲凄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我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当太阳晕满双眼时,方觉又过了一天。
“娘娘,您的贴身侍女在外求见。”红玉说。
“叫她回去,就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让她仔细照顾殿下。”自进来这里,我便将自己视作与所有病患一样,不允许维序的亲卫兵对我特别对待,此时更不会去见银雀。
打发走了银雀,我让红玉将所有男人、妇女及孩子分别召集在一起,给他们讲一些我经历过的坊间趣事;讲战场上我们如何以少胜多击退突厥人;也讲她们未曾吃过的菜肴;还讲有趣的童话故事。
他们已经在这里寂寞了太久,我所讲的每件事,他们都很感兴趣地认真聆听,甚至当场提问,暂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病痛。
我提议让他们展示自己的特长,然后按需分配,对落魄的秀才承诺日后可以免除户籍筛选,直接进京参加科举;擅于经商的,我承诺他们提供参加竞选皇商的机会;世代务农的,我承诺他们三代内免除苛捐杂税;家里有孩子的,我承诺日后在这里修建学堂,不分男孩女孩,均可以接受义务教育。
所有所有的承诺,只是为了让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重新燃起活下去希望。
就这样,又熬过了艰难的一日。
………………希望分割线………………
夜晚的星光犹如孩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干净而纯澈。
万籁俱寂时,空虚伴着孤寂汹涌袭来,涨满胸口。我默叹一声,禁不住开始思念亲人,阿爹,阿锦,还有……盟友沈倾尘,以及等等。
如今,我们也称得上是患难夫妻了,共同经历着生死离别,往昔的小恩怨和小过节便显得那样轻若鸿毛。
生死面前,还有什么是不能释怀的呢。
明天就是我承诺给大家的最后一日,解药和粮食能否及时到来,我也不知。
正在我望天沉思时,一道黑影突然凭空出现,宛若鬼魅。
不等我启口惊呼,他已然用手捂住我的嘴。接着,熟悉的冷香沁入鼻端,同时他也摘掉脸上的黑色面巾。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尽力压制音量。
“我记挂你。”他目光温润旖旎。
我淡淡蹙眉,“明日便能见面了,你怎地此时偷偷摸摸跑来,居然还有力气运轻功。”幸好我还是得到了大家的特殊待遇,独睡一个帐篷。
他略显邪魅地笑笑,“你怎知我明日定能接你回去?对你自家夫君这么有信心?”
我忍不住冲他翻个白眼,好笑道:“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秘密将天山老人请了来。”
天山老人之于世人犹如神仙般的存在,据传说他已经一百二十岁,医术之造诣无人能敌,有起死回生之术。甚至有历朝历代的皇帝向他求取长命仙丹,但未曾听说哪个皇帝长生不老。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很多,几乎传得神乎其神,但真正见过他本尊的寥寥无几。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师吧,神出鬼没,行踪神秘。
真不知到沈倾尘用什么法子将那样一个人请来,相对神奇的天山老人,我觉得能请动他来此的沈倾尘更神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他轻刮我的鼻梁,举止亲昵,眼底的温情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果然冰雪聪明。”
想起他给我的那个果子,心口瞬间漾成乱糟糟的一团,理会不清。
诚然,我早已过了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年纪。
我略为尴尬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生硬地岔开话题,“你怎不问我派墨寒去做什么了。”
他无赖似的将我重新拉回怀里,以清俊的脸颊摩挲我头发,“我说过让你相信我,同时,我也会给你全部的信任,至于你到底派他去了哪里,派他去做什么,我无需过问。”
我呵呵笑出声,仰首问,“沈倾尘,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说甜言蜜语?”说甜言蜜语的最高境界就是他这般,根本不用提情和爱两个字。
“没有……”他眉宇间还有缕缕疲惫,但是那双清魅的瞳眸依旧散发着镇静而和煦的光晕,“倒是有人说我口蜜腹剑。”
他自我调侃的认真表情十分有趣,我竭力忍住笑声,顺口道:“对你的那个医女也没说过?”
笑意在他脸上刹那消弭,我方感觉到说错话,也许他不喜欢别人随意议论他真正的心上人。于是,我连忙改口,“你口蜜腹剑,我擅于心计,我们该算是强强联合吧。”
沈倾尘微愣,而后无奈摇头,“你待人宽厚,却独独对我记仇。”
“嗯,我向来睚眦必报,你知道的还不算晚。”擅于心计这个词还是当初他用来形容我的。
他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手始终握着我的手腕,掌心贴合着,亲密无间。
我与他对视,都静静沉默,似乎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流淌,正悄悄改变着我们的关系。
无论日后我们是敌是友,结局如何,此时此刻我们是彼此的依靠。
“光顾着听你贫嘴,倒是忘了把这个给你。”他率先打破沉默,将白皙的左手伸入怀里,竟是掏出一只小烧鸡。
“哪里来的烧鸡?”我毫不客气地用力咬一口,很久没感觉到吃饭是如此幸福的事了。
“慢些吃,真不知当初你的矜贵端庄是如何装出来的。”鄙夷地嗤笑一声,“不是烧鸡,是非烟用来给我传信的信鸽。”他如是说。
我猛然闭上嘴,如同嚼蜡,“连信鸽都不放过,这么卸磨杀驴的事情你也好意思做。”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被深深触动。
他抬手轻蹭上我的脸颊,微挑起我的下颚,让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眼的如水蜜意,“还不是心疼你。”
呼吸微滞,我愣愣凝视他,他今夜的甜言蜜语太多,让我琢磨不透。
“沈倾尘,不管你说出多么动人心弦的话,我都做不到像其他几位夫人那样……”
话未说完,他便打断我,“你可知我想象中的你是什么样?就是这般心思通透,蕴含灵秀之气,做事却拥有男子气概的样子。将所有的聪慧都隐在心底,看似端庄矜贵实则很有凡尘气息,还有淡泊一切的胸怀。仁而不懦,善而不伪,重情重义。”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我的脸颊,神情尔雅俊秀,“美人易寻,能心灵相通的知己却如沧海一粟……”
我几乎忘记该怎么谦虚一下,就那么愣愣蹙眉,字斟句酌地回味他的每句赞美。
说实话,从始至终我们的婚姻都是一场政治交易,我都不敢想象自己在他心里居然是这样褒义而正面的形象,还被他说得如此完美。
我们从起初各怀目的娶与嫁,到对彼此的漠视,再到相互猜疑和利用。成亲短短三个多月,两人真正面对面的机会很少,却像是经历过世间所有酸甜苦辣的老夫老妻。
他眼中有明显的情意,我不是看不出,只是他惯常心思深沉,我不敢确定那情意是真是假。就像他对徐腊梅,表面娇宠纵容,但只要他觉得该出手时,便丝毫不留情面,让她付出生命为代价。
可是,又觉得他若只是想利用我,便没必要这样来欺骗感情,只要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一天,将军府就会是他麾下的忠臣。
繁复矛盾的心绪弄得我心烦意乱,徒增苦恼。唉,情之一字,乃是无形的罂粟与剧毒,沾者苦无边。
许是我纠结的表情和长久沉默使沈倾尘无法继续此缠绵话题,况且现下处在生死关头,委实无暇深入地探讨儿女情长。所以,他目视前方,仿若自语地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向往怎样的生活吗?”
他向往怎样的生活?登上高位,俯瞰芸芸众生?坐拥江山,怀抱如花美眷?若真是这样,他就不会如此问了。其实我觉得沈君泽比他适合做帝王,与个人能力无关。
漫漫夜空下,我们沐浴着朗朗月光,黑色身影在地面上依偎成双。
我偏首望他,眯了眯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他舒润地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这么人穷志短,不思进取吗?”
柔和月光下,他神态雍容淡然,轻嗔的声音如涓涓流水般沁人心脾,缠绵绮丽。我移开目光,下意识地撇嘴,“志向太大会很累心,人穷志短有何不好,起码乐得自在逍遥。”
听闻我此言,沈倾尘敛起笑容,目光悠远,似是越过我看着遥远的未知方向。
“可是,总有一些身不由己的人……”他说。
我:“……”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对方以前不知道的事,收不住话匣子,仿佛只在这一晚纵容自己毫无防备地对彼此敞开心扉。
又一个艰难的夜晚挨过去了,不得不承认,今夜我的心情不再压抑,或者说只顾着和沈倾尘聊天,时而琢磨着他的心思,居然没时间顾得上多愁善感。
沈倾尘离开隔离区时我已经入睡,再醒来时方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城主府。
“银雀……”声音嘶哑无比,我险些未听出来自己的声音。
“哎哟娘娘诶!您身子虚得紧,切莫乱动!”银雀急忙扶起我,递过来一盏茶。
“殿下呢?”我将一盏茶全部喝掉。
谁知这丫头立马笑得像朵花,答非所问道:“哎呀呀,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刚醒来就找殿下,生小世子的日子指日可待了!呵呵……”
我无奈摇头,换了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