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她控制不住地低落,整个人似乎马上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哑声问淳雯:“那我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淳雯看着她,深深地叹一口气。道:“叫你进来,就总还是有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与你再见
“什么法子?”琬玥呆呆地问。她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斗志,现在只是灰心,只是整颗心,都是冰凉冰凉的。她想起大格格曾经的样子,怎么都无法与淳雯方才口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是有古话说,女大十八变,可那渐变的不是个人的样貌么,怎么连人的性情品格如今也要变呢。她想不通,却又要想,越想就越头疼。
淳雯却似乎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低声对琬玥道:“你知不知道你阿玛为何到了如今还并未被定罪?”
琬玥摇头,说不知道。
淳雯道:“这便是有转圜的意思。若你阿玛的事情一点希望都瞧不着,我也就无谓给你说这些话了。我再问你一句,鄂亲王可有给你提过一个人——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儿,蒙古卓济部的郡主,端吉文·康宁贝尔?”
蒙古郡主?康宁贝尔?琬玥的心狠狠地一痛,眼里开始泛泪花子。可她还是忍下了,对淳雯摆摆头。淳雯道:“诶,也难怪他不说,恐怕也是为了你好。鄂亲王和那康宁郡主打小就是认识的,早在你九岁那年进宫之前,康宁郡主就来过多次,与当今圣上和鄂亲王,是极好的玩伴搭子。后来先皇与蒙古的关系紧张,这才断了联系。不过皇上登基之后,因着皇太后的关系,两家的关系又重新亲近起来,走动故也多了。康宁郡主这几年也来过几次,人物儿越发出落得漂亮了,太皇太后喜欢得不得了,在宫里摆宴时,也总说要把康宁许给敏杭……只是碍着敏杭已经婚约在身,所以总是提起来了,却又作罢。”
“娘娘——”康宁,康宁,康宁。琬玥实在没有办法再听下去,打断淳雯道,“娘娘无故给琬玥说这些是为何?”
淳雯愣了愣,道:“自然是有关系的。如今局势下,你当谁能出面保下你阿玛一条命?只有太皇太后了啊。这宫中势力当中,除了太皇太后,还哪里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却又语重千金?若能遂了她老人家的意,你阿玛保住一条命应是不在话下的。你阿玛案子下来这么多日没个定罪,你就该琢磨出来皇上这头肯定也是不愿看着大格格独大的,可又没有别的法子,但——若你肯主动退亲,令鄂亲王与康宁郡主结成一对,于皇上于太后于太皇太后都大有裨益,你想想,你握着这样的筹码,他们能不保你阿玛一条命吗?”
淳雯说完,琬玥只是发愣,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末了道:“皇上,太后,太皇太后,都是这个意思……?”
淳雯道:“不。皇上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琬玥眼睛微亮,抬起头来,却又听见淳雯说:“皇上从来不会表露什么’意思’,皇上的’意思’,是靠我们这些人一分分一毫毫去猜的。猜得准上头的’意思’,你才能在这宫中朝廷生存下去,猜不准……可能就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阿玛就是个例子。他若聪明的,大可以早做防范,也不至于被大格格摆了一道。在官场朝廷上生存,就要学会比别人多想几步,这样,自己才能够平步青云。”
“……”是吗。原来道理竟是这样的吗。琬玥内心忽然升起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狂笑起来。可她面上只是平静,静静地望着淳雯,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来。
淳雯一惊,抬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擦泪,又宽慰她。淳雯以为她是可惜,是委屈的缘故,她不知道,她哭只为了一件——那日后陪在敏杭身边,与他听风沐雨,年年岁岁的人,终究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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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玥辞了淳雯,一个人往出宫的路走。同济宫送她的嫲嫲只把她送到了宫门口,她凭着来的记忆往外走,却还是糊涂了。这宫闱这么复杂庞大,路径又那么相似,她又多年不曾出门,怎么可能分得清。她一股脑地沿着小路走,越走就越懊恼,越懊恼就越想哭,把个嘴唇咬得死紧,才勉强忍住了。她绕了快一炷香时间,天一点点地暗下来,眼见就要下雨了,还是困在园子里。她有些绝望,憎恨自己没有用,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叫她的名字——
“琬玥。”
那只有一声,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声音浑厚坚韧,似乎比宫墙都要牢靠。
她回头去看,便看见寅祯站在花团下,一身黄袍,左手置于小腹,右手握住发辫,笔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总让人错觉他是在笑的。
琬玥上前来,蹲身向他行了礼,一抬头,果然看见他脸上带着笑。
他低头看着她,微微笑道:“迷路了?”
琬玥眼角还有泪渍,其实并不显,但她总觉得寅祯能看见,抬手抹了一把脸,红着脸回答说是。
寅祯愈发笑,可那笑容总隐忍在他的威严里,让人感觉不到。他道:“敏杭原本是在这里的,你若再快几步,便可同他一同出宫了。”
猛地听见敏杭二字,琬玥的心便一紧,挤出个笑来对寅祯道:“无妨。”
寅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并不言语。末了却忽然道:“你当年被羁押往鄂亲王府时,年岁几何?”
琬玥一愣,答:“刚过了九岁生日。”
寅祯点点头,又道:“朕还记得,那时海棠花开,这样说来,你的生日是在四月了?”
琬玥记不起来当年自己有否见过当时还为四阿哥的寅祯,但也镇定回道:“是,臣女是四月十九生的,正在西府海棠花期。”
寅祯看她一眼,笑了笑,却又自顾自地道:“这王府羁押,也是祖辈们留下的弊病,平衡了政治,却不晓得底下的人受的是何般苦楚折磨。朕虽有心罢了这个旧制,可惜有心无力,祖上留下来的规矩,并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这话题敏感,而琬玥又是质子的身份,于是不敢多话,等着寅祯往下说。
寅祯又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既然皇阿玛在时同意了你和敏杭的婚事,想来王府亲子羁押这样的旧制还是有松动的可能,只不过同朕欲推行的新政一样,需假以时日……”
羁押之制松动与否,如今对琬玥而言都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了。她现在满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这婚事,要废了。
寅祯见她心不在焉,天又眼见要下雨,便也不便再留她说话,于是拨了身旁伺候的大太监亲自送她出宫,自己则往御书房去。
大太监一直将琬玥送到了神武门门口,才作揖离开。琬玥辞了他,出示了令牌才踏出宫门,便看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那车子她大概认得,当年去四王爷府时,她曾坐过——是敏杭的车驾。
她正盯着看,果然就看见敏杭打帘从里头下来,迎上她来,道:“怎么这时候才出来。”
她把目光挪了挪,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也不问他为什么等在这里,也不问他在这里等了多久,径直就与他错开身,上了马车。
敏杭原本因她瞒着自己进宫来就心气不顺,再见她如此不冷不热的态度,就更加气得直咬牙,两条下颔线绷得死紧;就着快要下雨的黑天,把守门的兵士和伺候的下人都吓得哆嗦。
他黑着一张脸上了马车,沉着嗓子对外头喊:走!马车就动起来,前后三四个伺候的人,随着马车一同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错点鸳鸯
琬玥在马车上也不乐意说话,把头扭向一边,目中无神地望着窗外。
敏杭一直盯着她看,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耐了性子问她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琬玥嘴唇动了动,可到底不曾说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敏杭见了,越发生气,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撒,昨儿晚上的气也一并起来,恼得他抓耳挠腮,胸脯起起伏伏,确是气极了。他一拍大腿站起来,又忘了是在马车里,”嘭“就撞上了车顶盖,一声巨响。
琬玥听见声音唬地一跳,见是他莽莽撞撞地磕着了,立马就伸手扶他来坐下。
他却犟,又要面子,甩开琬玥来扶的手,摸着后脑勺自己坐下。
琬玥眼巴巴地看着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她原本不想在他面前表现什么,可是……可是你看他的模样,这样冒冒失失的肝火又旺,倘若今后自己不在他身边,哪个照顾他自己能放心呢……?他必定生事,到时无人在旁能劝他;他必定粗枝大叶,到时无人替他细心打点;他必定霸道横行,到时无人在旁提勉他……琬玥想着,一颗心就像被钻子钻一样地痛,她眨眨双眼,把即将要流出的泪忍下。她不怨什么也不恨什么,这个结局已是她这几年一直压在心底不敢去想但是到底做了心理准备的,她只是惋惜,从心底涌出的惋惜——今生曾与你相伴,可到底不可一伴到白头。最可怕,还要眼睁睁地将你交托到他人手上。
敏杭却并不知道琬玥在想这些,反而火气越来越重,蹙着眉头粗着嗓子对琬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进宫来做什么!你不就是信不过我么!绕了一大圈子进宫来求淳妃,不还是为了你阿玛的事情么!你若信得过我,你求她做什么!?”
敏杭的语气奇差,说得琬玥越发心堵,又念起淳雯之前说的话,她也气上心头来,忍着满眼的泪质问敏杭:“我信不过你?是我不信你,还是你压根就不值得我信?我只问你一句、康宁贝尔是谁?”
“康宁?”敏杭挑眉反问,“无端端的,你跟我问她干什么?”
康宁,他还喊她康宁。淳雯果然说得没错,他们是从小的玩伴搭子,关系好得很!琬玥死死地咬住嘴唇,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双手攥着拳头,一边哭一边问:“我问她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敢在我面前提她?!”
“——?!这是什么话?!”敏杭更纳闷了,“你俩八竿子都打不着,好端端地我在你面前提她干什么?!”
琬玥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好好好,你不说也罢,我也懒得同你吵。你是堂堂的王爷,我不过一个质子,哪里有立场跟你吵。”
“嘿——?!”还你懒得同我吵?!这到底是哪一出?!这个辜琬玥,到鄂亲王府这么多年来,几时这样不讲理过?敏杭气得瞠目结舌,脑子愈发发热,话都憋在喉咙后,就是说不出。
外头这时响起了雷下起了雨,两人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只听得外头雷声大作,马车里头却寂静无声。
到了王府门口,琬玥头也不抬,也不等下头的人摆櫈,自己“扑腾”跳下了马车就往府里冲。敏杭在后头看得心惊肉跳,伸手去捞他没捞着,自己也蹦下来三两步跟上去。
琬玥步子小,才进了府门就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他梗着脖子冲她喊:“你失心疯啊!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跑!”又冲后头的下人要伞,却一搭眼看见琬玥满脸是泪,哭得梨花带雨。
她一哭他就受不了,这是小时候就养成的毛病。他抓住她臂膀的手稍微松了松,不知所措地喉头上下攒动,从下人手里头接过了伞,大半边都替琬玥遮着,放柔了声音道:“又不是我故意要跟你吵架,你哭什么……”
琬玥抬头看他,眼泪和着雨水一直流:“我们的婚事废了你知不知道……?所以你不要再对我好了,你对我再好,我也不是那个能陪你走一辈子的人。你还是省点力气,留着你的精力和情感,好好儿对你以后的正堂妻子吧……”说完抹泪跑走,留了敏杭呆头鹅一样站在那里——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不就是吵架吗,这么多年不知道吵过多少回,可怎么觉得这一回,格外严重呢……?
*
敏杭想着琬玥的话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他有感觉,依琬玥的性子,再生气也绝不可能说出这样任性绝情的话,所以,事情一定是有蹊跷。她昨日进宫去见了淳雯,淳雯一定向她说了什么才令她如此失控……他又细细回忆她这几日的表现和说过的话,心里也渐渐有了些眉目——康宁,她昨晚一直提到康宁,她心里头的结,一定跟康宁有关。
想至此,他再也坐不住,桑珠那头还在上早饭,他也不管了,推开门就往西厢跑。
谁知到了西厢却不见琬玥,留在府里的明月说,琬玥又进宫了。
他心一沉,莫名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冲进房间换了朝服往宫里赶。
可他到底差了一步,一路并未追上琬玥的车驾,只得作罢,待下了朝再去寻她。
朝事议毕,寅祯偏又留他说话,他脱不开身,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寅祯说什么,他本无心在听,却忽的听见寅祯说:“你跟琬玥的婚事,恐怕是要作罢了。”
他一听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惊诧得不顾规矩地往前走了三步,瞪着眼睛问寅祯:“皇兄方才说什么?”
寅祯便又再重复一遍:“朕说,你与辜琬玥之间的婚事,恐怕是要作罢了。昨日淳妃向朕交了底,琬玥为救她阿玛,势必是要放弃鄂亲王福晋这个位子的。她今日也进了宫,想必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朕想此事于你应也没有什么坏处,毕竟辜王府已经倒了,你对琬玥也无男女之情,断了也就断了吧。今日留你下来,倒也不是为这个,是有另外的事要跟你商议……”
“糊涂——糊涂蛋!”寅祯还在说话,敏杭却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他停下话头,不解地看向敏杭。
敏杭却好似迷失了心神,一点没在听他说话。
寅祯于是咳嗽一声,沉沉地提醒道:鄂亲王。
敏杭听见,这才稍微克制了一下自身,再静下来听寅祯说话。
寅祯看着他,道:“今日留你下来,是要跟你商议你与康宁定亲的事……”
“什么?!跟谁?!康宁?!”敏杭出口反问道,规矩什么的一下子全抛向脑后。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琬玥一直在跟自己提康宁,又为什么说出那种话。他一口气提上来,气愣得不知该如何,原地走了三个圈,对寅祯道:“皇兄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把康宁指给臣弟?!您也知道臣弟跟康宁,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臣弟怎么能娶她呢?!”
寅祯见他激动,点了点头以安抚他的情绪:“朕当然知道你跟康宁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可是皇室家族之间的联姻,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什么时候是你情我愿了的?这到底还是康宁,一个你知根知底的人,更何况人家康宁——”
“不管她是谁、臣都不会娶!”敏杭态度强硬起来,根本听不进寅祯的话,他挥手摆头,已经失去控制。
这次换寅祯疑惑起来,他不解道:“你已经年岁十九,和辜琬玥解了亲,迟早是要再续亲的,康宁是蒙古的郡主,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品性模样,配你都是不差的。可你这样的反抗,莫非是心中有了人了?”
敏杭又开始原地转圈起来,最后终于一拍脑门,大声地对寅祯道:“这么多年皇兄难道看不出来、臣弟的心目中一直只有一个辜琬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岁安
敏杭一番表白,令寅祯哑口无言。他呆愣在龙椅上,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滑稽的谎言。敏杭是钟意于琬玥的……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不是试探过也亲眼目睹过敏杭之于琬玥的情感吗?大格格也说过琬玥在鄂亲王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孩子如今站在自己面前这样笃定地说他爱的是辜琬玥?!他顿时有些无力,他望着敏杭,再确认一次:“可当年你阿玛要将她指给你之时,你曾那么反抗……你不愿娶他,你那时亲口给朕说的,你不愿娶她!”
“当年——当年是当年——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大不相同了!那时候的敏杭不成熟、自私、自大、狂妄,哪怕心里面有琬玥,我也不可能说出口——皇兄还不知道我吗……我是……欸!”敏杭解释道。可越解释就越心慌,说到最后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