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姐妹两人也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了呢。
郭品瑶不忍心地咬唇,伸出右手托着她不让她完全跪下去,抬眼瞟了瞟门口的掌事姑姑,低声下气道:“高姑姑,我与她有些话要说。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高姑姑冷艳地翻了翻白眼,“宝林身子尊贵,初任宫妃,还有许多规矩未学。奴婢还是侯在这里等着继续传授宝林规矩。”
“高姑姑此言差矣。”品瑶梗了梗,加重了语气,“我好歹也在咱瑶华宫做了好几年的下人,规矩什么的,我自认为……高姑姑无需跟我争这片刻。”
高姑姑深吸了口气,铿锵有力说道:“那好,奴婢一盏茶之后再来。”
送走高姑姑一行人,品瑶连忙将呆愣的卫茗扶起来,躬身替她拍了拍膝盖下的尘土,瘪了瘪嘴,“好吧,你问吧。”
“我……忽然不知道问什么了。”卫茗傻呆呆指着门口,“仅仅想说——高姑姑以前不是待你挺好的么?”
品瑶苦闷地耸肩:“你也说了,‘以前’。自从皇上……之后,这态度就变了。原想着她是为淑妃娘娘鸣不平,觉得娘娘养了我这只背后捅刀子的白眼狼。只是这冷嘲热讽听多了,却又让我听出了别的味道。”
“她……嫉妒?”卫茗猜测。
品瑶沉重的点点头,“后宫的女人,无非两种出人头地的方式,一种称为主子,与许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一种永远是下人,却能欺压收拾另一群下人。前者看似悠闲实则凶险,后者却是缓慢而艰辛。高姑姑在宫中花了二十年,荒废了青春年华,才混到正二品掌事,而我仅仅在一夜之后便在地位上高于了她,难免会让她心头不快。”
“她却不知,她羡慕嫉妒的生活,却是你我最不屑的结局。”卫茗颤颤巍巍捧上好友的脸,“品瑶,你还好吧?”
却见郭品瑶摇摇头:“我很愧疚,愧疚淑妃娘娘多年来的栽培之情,也很怕,怕自己成为杜媛第二。”
“别怕,”卫茗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以来都是你支持我,这一次,换我来支持你了。只要你不怕我的命格会克你,让你成为杜媛第二。”
“我不怕。你只要陪着我就好。”品瑶比起方才,已稍稍镇定下来,“我不拿你当下人使唤,你不拿我当主子恭敬,自然无所谓‘克主’。”
“只要你不怕,我也不怕。”即便她最不愿卷入的就是后宫纷争,但是为了好友,她必须守在她身边。对杜媛,她尽责,所以能够冷眼看她悲惨的结局;对品瑶,她却是尽心,势必尽全力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的伤害。
正如品瑶一直以来对她尽心一般。
品瑶新封宝林,入住的正是她之前一直待的瑶华宫。林淑妃特意劈了偏殿给她,彻头彻尾只表示了一句——让她把这里当家。
新主入住,品瑶并没有要求增派宫女,一切如同往常亲力亲为,身边就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令侍卫茗,一时间瑶华宫众宫人疑惑了——这两人到底谁在当主子?
可林淑妃没有表示,高姑姑也没有表示,众人便也就随两人去了,只当郭宝林做惯了下人,享不了清福。
“淑妃娘娘一定对我很失望。”大床之上,品瑶低声叹气,扯了扯被子,蒙住了头。
“我却觉得淑妃娘娘是心疼你。”与她挤在一张床上的卫茗扯开她蒙住头的被子,“你不也说了么,淑妃娘娘一直待你如同女儿一般。”
“可我这个女儿却挖了她的墙角,抢走了她的夫君。”品瑶闷声道。
“所以我才说她只是在心疼你。”卫茗瞅了瞅外头,翻过身低声道,“淑妃娘娘占据四妃之一,地位稳固,在权势上……你身为从她宫中出来的人,绝不会高于她,她自然不用担心。就算高于她,人家也会视你为淑妃爪牙,你们总会走到一道的。所以她肯定不是怨你防你。而你之前也说了,淑妃娘娘早已对陛下失望,那么就更不可能是嫉妒你抢了她夫君的宠爱。”
“娘娘前些日子都开始为我物色夫君了。”品瑶烦躁地翻身面朝墙壁,“这种时候出了这等岔子,所以我才觉得……她一定是失望了。”
“这更能印证她心疼了。”卫茗赶紧安慰,“淑妃娘娘此举,着实在为你的未来打算。她或许也同你我一样,并不想留在这宫里,所以将一腔的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劝着劝着,忽然意识到论据开始投敌,卫茗连忙低咳了两声,改口道:“你却只能留在这里,娘娘定是心疼你了。”
“娘娘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在第一次看见我时便觉着亲切,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我犯了怎样的错误,她都没亏待过我。整个瑶华宫都知道……上有淑妃娘娘,后有高姑姑,下有混得风生水起的我郭品瑶。呵……谁知道……”她沉默了片刻,喃喃:“早知皇上会来,我那一日……便不会边哼歌边在前廊铲雪了。”
“哼歌?”卫茗揪住关键词,“哼什么歌?”
“就是咱微州杜鹃镇的采茶歌啊,”提起故乡,品瑶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每次收茶的时候,采茶女们就漫山遍野地唱这首歌,茶香四溢,歌飘百里。你家是茶叶世家,不会没听过吧?”
卫茗想了想,尴尬一笑:“我是音盲。再好听的歌过了我的耳朵,留下的也就‘好听’和‘不好听’两个印象。”整个杜家都知道,长女家的孩子卫小茶一开嗓子,十里外的母猪都会打滚。
一首好好的歌,能让她唱得找不到调子,变成另一首。
“好吧,这不是重点。”从前在镇上受过卫小茶魔音荼毒的品瑶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重点是,皇上他听到这首歌后,看我的眼神就像见了多年未见的梦中情人一般,问我是不是杜鹃镇的人,说我口音十分像……”她顿了顿,疑惑:“我一直以为经过多年洗礼,早就听不出乡音了,没成想陛下的耳朵恁地灵。”
“喂喂,这才不是重点好么!”卫茗抓狂,“你不觉得奇怪么……陛下久居京城,国事繁忙,怎会偏偏耳尖地听出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杜鹃镇高端大气的口音?”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是一怔。
很多幼时的片刻滑过眼前,转瞬即逝。
“据说杜媛得宠,也是因为杜鹃镇的茶。”卫茗忽然道。
品瑶似乎也意识到不对:“陛下跟杜鹃镇,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极有可能……”卫茗沉吟,“我还记得,杜媛死前陛下大声吼过一句很可疑的话。”
“什么?”
“若非你泡的茶与她相似,又同样姓杜,你以为你能到这里?”卫茗一字一句重复。
“她?”品瑶眨眨眼,“姓杜?会泡茶?……喂喂,小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可疑的人选啊。”
二女双双对视了一眼。
品瑶扶额:“咱杜鹃镇最辣的茶花可真是出息……连陛下都没能摘下!”
“姨至今未嫁,”卫茗摊手,“我瞧着,她也没有想嫁人的意思,一心扑在我家的茶叶贩卖上,总之继承人也选了我弟弟,她老人家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旁人也不敢催她。”
“她不嫁就不嫁呸。”品瑶苦笑,“关键是为啥把我拖下水!”
卫茗默默看了她一眼,觉着还是有必要声明一句:“我家姨是无辜的。”
二女蒙头大睡了一晚,全然不顾“主仆”之别,人后一如从前对待彼此,打打闹闹,倒也惬意。
日子慢慢悠悠过了一个月,这个旱春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甘霖,哗啦啦地下了个通透。
卫茗与品瑶并排着坐在廊前,二女皆是托着腮瞪着屋檐滴下的雨链子,时而似断非断,时而汇成一股粗龙,呼啸而下。
而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也没断过。
“下一盆是你的了。”品瑶无力地指了指身后。
“我觉着……咱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卫茗瞟了一眼半满的水盆,哭笑不得:“年久失修四个字已经不足以说明这座宫殿的历史了。”
“瑶华宫常年就淑妃娘娘一位主子,这玦晏居三四十年没住过人了,年久失修再所难免。先前不知也是因为一直没下雨罢了,不怪娘娘。”品瑶为淑妃辩解。
卫茗懒懒散散站起来,慢悠悠走向她今天要倒的第二十二盆水,今天总共的第四十三盆水。
刚刚走近,一盆子黑乎乎的东西先让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个……品瑶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什么?”品瑶软绵绵应着,丝毫不想挪动半步。
“好脏啊,”卫茗抬头望向漏水的缝隙:“难道真的是漏水漏透了,开始侵蚀下一层的污渍了?”
“管它怎样……”品瑶无力地挥挥手,“如果脏的话,老规矩倒后门外边去。要不等放晴了打扫院子积尘的还是我俩不是……”
“知道啦。”卫茗换上一只新盆,苦着脸端起大半满的水盆,闷着头踢开后门,看也没看便一盆水泼了出去。
等收了盆子,才发现门外站着的少年已湿成了落汤鸡,俊颜上乌七八黑的泥浆,撑着伞一脸铁色抿唇瞪着她。
☆、第三十章 (三十)漏雨与试探
“呃……”此情此景,该让她如何做开场白。
“……”景虽面无表情抹了抹脸上的泥污,总算露出张白净的脸来。
“殿下您……躲雨?”卫茗心虚地挪开眼,没话找话。
“……”景虽给了他一个白眼。
“好吧……现在也不用躲了。”卫茗小心翼翼瞟了瞟他湿透的全身,“殿下还是快快回宫吧,雷雨天儿外头不安全。衣服不换容易着凉。”
“卫茗,”景虽终于开口,抬手指着自己的袖子道:“你上次濡湿了我被子没给我洗了,所以这次就敢明目张胆泼我一盆水后推卸责任吗?”
“奴婢是个刷夜壶的。”卫茗声明,“殿下您的衣服落到奴婢手里会跟夜壶一个待遇,殿下不介意么……”
“不介意。”景虽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杵在后门门口等她松口。
“……好吧。”卫茗若有所思地回头瞧了瞧,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躬身让出后门,“殿下请吧,奴婢给您洗了。”
景虽收了伞,随着她走进后院,站在屋檐下,看她提桶打水,看她取水,看她手指在沾水之后一个激灵往后一缩,心头也不由得跟着她一疼,“卫茗,”他制止了她的动作,挥挥手,“你给我条毛毯裹着,我冷。”
“是是。”卫茗放下这头,进屋抱起自己夜晚用来御寒的棉被,悉心地盖在他背后,才道:“殿下,水已经打好了,您宽衣吧。”
景虽站起身,肩背上的棉被随之脱落。他一手捞起来,看着卫茗淡淡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捉着棉被角你帮我脱,要么你捉着棉被角我自己脱。”
前者听似暧昧,后者却是真暧昧。
然而,直到卫茗捉住他背上的棉被,看着他在自己方寸之间几乎贴着自己宽衣解带时,才意识到此情此景是多么的让人面红耳赤。
“卫小茶你倒个水把自己倒掉啦?”品瑶颤颤巍巍端着满满一盆水,边走边抱怨:“这雨真是下个不停,那边盆子快不够了……小茶你还不快……去……”声音忽然一轻,随着她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在她的喉间。
宽衣解带的二人双双回过头去,看着她。
“哐当——”水盆落地,砸了一地的泥污。
卫茗扶额,棉被脱手,落地。
景虽手一滑,外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透湿的中衣和勾勒出的一身精肉。
“……”三三沉默。
料峭的春风夹着雨点刮过来,湿透的内衫更加的冰凉,凉得麻木,一记“阿嚏——”从景虽嘴里喷出。
卫茗回神,赶紧躬身捡起自己揉成一团糟的棉被,披在他肩上。
品瑶手忙脚乱捡起水盆,歪着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二人。
景虽却闲闲地指了一下品瑶,对卫茗道:“学学人家,这才叫惶恐。”
这熟稔的语气!品瑶立马嗅出不对,一眼瞪向卫茗:说!你俩的奸情什么时候开始的?
卫茗一脸无辜:我跟他不熟。
品瑶眼角微眯,怀疑:不熟会到宽衣解带的地步?
卫茗望天,表示清白无需解释。
趁着她俩交换眼神的当儿,景虽指了指品瑶手中的盆:“你们这是干什么?”
“接水。”卫茗简洁明了回答。
“接雨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品瑶默默望了望漏水的屋顶。
“意义何在?”景虽不解。
“在于一个是无根水,一个是经过房顶过滤过的。”卫茗摊手,“前者久旱逢甘霖,后者不接便是水淹金山寺。”
“漏水?”景虽捉住了关键点。
二女有默契地同时点头。
景虽不满地皱眉:“领我去看看。”
外头雨水成线,里头滴水成链。
太子殿下叉着腰,仰着头在漏水之处的下方绕了好几圈,终于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
“这……似乎很一目了然?”卫茗在一旁嘟嚷。
景虽回头瞥了她眼,指着她身后的桌子吩咐:“你把桌子拖过来。”
“好。”照做。
“椅子也拖过来。”
“……”照做。
“椅子递给我。”景虽一步跨上桌子,躬身伸手。
卫茗抽了抽嘴角,抱住他的腿:“殿……殿下您要寻死别往咱玦晏居凑啊,您要是摔了奴婢跟娘娘都赔不起啊赔不起!”
“给我。”景虽不改命令,重复了一遍。
身边一直观望的品瑶叹了口气,拖起身侧的椅子递给他,“殿下要玩命,咱奉陪。殿下要修房顶,咱也奉陪。殿下请不要大意地上,就算摔……”说着她狠狠在卫茗腰间掐了把,“我姐妹二人也会冲上来给殿下做肉垫。”
卫茗惨叫了一声,跟着赔笑。
景虽看了她勉强的笑意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摔了自己。”说着熟练地架了椅子,灵活地站上去,边查看边道:“小时候每逢漏雨,受累的都是母亲的屋子。工匠们阳奉阴违不肯来修,每次都是我偷偷爬上去修。”说着,他仿佛发现了问题所在,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给我一根长长的东西。”
“比如?”卫茗嫌他不够细节。
“树枝什么的都可以。”
“树枝似乎是没有的……”卫茗迟疑,仰头问道:“搅屎棒可以么?”
太子殿下手一僵,低头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品瑶再也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一般抬脚轻轻踢向自家好友的*,“混蛋太子殿下尊贵之体,能给咱修屋顶已经够恩惠了,你好意思让人家一把屎一把雨的给你弄?”
景虽听着这话,终是欣慰地点点头——卫小茶这朋友没白交,醒事。
随即品瑶给了他致命一击:“最关键的是,以后再漏水,你也不怕滴下的是……那啥。”
太子殿下幻灭了,默默收回自己对品瑶“还算明事理”的评价。
品瑶明显感觉到头顶的气场不变,暗恼自己补充的话不经脑子,连忙道:“我……我去找找……”
“对了!厨房里有火钳!”卫茗眼睛一亮,砸拳道,“我去拿。”
“还是我……”品瑶表示,跟个不会说话猜不透的太子殿下独处一室度日如年!
“让她去!”景虽回头看着漏水的缝隙,沉声命道。
卫茗领命,欢快地奔向厨房。
“……”品瑶明显听出他语气的不妥,自言自语一般叹息:“小茶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迟钝得要命。”
“她是装傻。”太子殿下一针见血戳破。
“呃……”对方对小茶的了解超过她的预料,一时倒接不上话来。
却听太子殿下又喃喃补充:“装着装着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