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緇霖坐在竹簟上直笑:“这又不是上战场,晒个太阳能出什么大事?你莫要想的太多了。这人没了日头晒晒还不行,就说你爷爷,这一把年纪的,不也要时常在这太阳底下晒晒么?所以你放心带你嫂子去转转,常常闷在屋子里,说不累都是假的。”
水朵朵欠了身,谢了扬长而去。刘緇霖望着消失院角的背影,重拾地上的补汤,饮了两口。突然咳嗽不止,一哽咽,却是口鲜血,溢在清淡的补汤中,看上去格外的清晰。
“怎么会,怎么会?”刘緇霖叹了口气,眸色突然深重异常,却又拾起衣布料子,穿针引线间只苦笑道,“罢了,罢了。说不清咯,说不清啊!”
那套锦袍的衣角所放置的拐杖却似刚刚从池中清洗了一般光滑利落。穿了廊角,到了夜婉房舍。
走至门坎,水朵朵却听得大嫂夜婉在吹竖笛。
那笛长而精致,收缩自如。
“嫂子,没想到你的笛艺这般好?”水朵朵跨步进屋。
“朵朵,朵朵怎么来了?”收了竖笛放袖,眉目间攒了笑意,“你看,姐姐竟遭你笑话。这个模样,芸萱又不让我出去。”
水朵朵颔首安抚一番:“大嫂莫气。你有了身子,自当小心。大哥平日不让你出门,只是担心你和腹中孩子。不过他见你心情甚是不好。所以就派我这个弟妹来…来带你出去透透气?就是不知大嫂愿是不愿了?”
夜婉着了魔般,眼中好似蒙上了层层火焰,死灰复燃般腾起憧憬和希望。
“弟妹,既然这样,你等我换身衣服。”
水朵朵拉住她:“出去转转,要换什么衣服。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肚子里的宝宝还没长大,身材也好得很。”夜婉推她,掩唇笑道:“你这般欺负我。小心…小心我告诉二弟去!”水朵朵假意拱首作揖:“好啦好啦,朵朵知错,再不敢笑话大嫂。嗯,我们这便走罢,银两我都准备好了。只管出去转个够。”
“朵朵。你在庄门口等我一等,我想给你大哥写点东西,别害他担心。”水朵朵只是傻笑,这带大嫂出去转转本就是大哥的意思。可大嫂偏偏要留个纸条,虽说多此一举,却又无不显出二人情意绵长。水朵朵感动之余,也只点头应承,出了庄门等着。夜婉一笑,欠身表示答谢,遂进屋去了。
窗羽被撂下,神色不禁得意,疾步出,片刻便与庄门口的水朵朵会合。两人慢步准备离去,却见得前方十里立着一人。
“墨离,你怎的在这儿?”
墨离回身拱手,如实相告:“庄主不大放心,所以派了属下前来保护两位夫人安全。”
水朵朵面上喜道:“小风真是想得周到,此番有了墨离,我心中担忧又少了几分。”
夜婉面含愧疚:“都是我这肚子害得,真是麻烦了。”水朵朵安慰:“大嫂胡说什么,这是你和大哥的宝宝。多加注意本就应该。墨离,有你方便多了。”
大齐东街运河湖畔芙蓉遍湖开,几月之前,尤见含苞待放。如今却赏得粉白嫩蕊生。
“这儿的芙蓉开得还是如往日般好。看着它们,朵朵只觉得曾经的那些事好似发生在昨天。”水朵朵越向往曾经,越感伤现在,不经意间竟泪落两行。
“夫人!”墨离咳嗽提醒。水朵朵醒悟,笑了笑:“大嫂莫要怪罪。朵朵我一时胡言乱语了。对了,今次我们好不容易出来山庄,总该四处走走。”说着握了夜婉的手,窜上窜下,闪进人员复杂的街市中。
“大嫂,我们进去瞧瞧。”
夜婉神色无奈,只得紧跟而进。楼梯几声踏响,三人上得二楼。
“几位客官,不知想要买些什么?小店门面虽小,货物却较是齐全。”
那人面色铁青,不像生意人。水朵朵趁此糊弄道:“货物齐全?嗯,我信。只是不知道你这里布料子质地如何?”那人退后,摸了一匹,不识货地笑道:“这布料子自然是好,摸着都软软的。”水朵朵头一转,抿唇道:“如果我买二十匹,你打算出价多少?”那人愁眉苦脸,想了会儿,伸出十指。
水朵朵叹气:“哎,店家也真是糊弄人。就区区二十匹布,你竟然要我这么多银子,实在太黑了。”转了转眼珠子,续道,“我相公也是生意人,你说我要是花你那么多钱买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先不说相公是否会打断我两根手指,就是听了这价,随便在大齐一吆喝。你这黑店,怕是谁都知道了罢?”
那人额角虚汗直冒,两脚直哆嗦,想了片刻,十个手指团回去了五个。水朵朵又闷声摇了摇头。那人又团回去了两个手指。最后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境界,水朵朵一指,喜笑颜开:“嗯,就这个价了,不错。”
三人出,墨离手上抱着二十匹布。夜婉觑了一眼墨离,又觑了一眼水朵朵,兀自打趣道:“我看不是这家店黑,应当是这家店遇到黑它的人了。”
水朵朵不乐意地侧了侧眸:“大嫂说这话,我可不大高兴。什么叫黑,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夜婉无奈奉承:“好,咱家的朵朵就是会做生意。”
“大嫂可别笑话我,朵朵这也是为相公省银子么。何况庄中那么一大家子人,我们总该在这方面省省,我的好嫂嫂,你不一样么?”夜婉笑了会儿,不说话了。
“其实,大哥让我陪你出来走走,对朵朵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水朵朵挠了挠头,瞥到身后抱着布匹行走不便的墨离,尴尬了会儿,抖了抖臂上罗纱,“只可惜,这么出来,可把有些人折磨狠了。”
夜婉往身后一瞧,只见得墨色冷凝的面上晕出一丝红色,当下清了嗓子道:“墨离待朵朵感情真是不错,就连吵嘴都贯让着。”
水朵朵悟出夜婉语意,一时不喜,纠正道:“朵朵与小风感情才最好呢,无论错的对的,但凡同我吵嘴,他都不会说些旁的。表面看来,他是不屑搭理,实际上只是他待我好。也许在他看来,赢了我又有什么好的。”墨离在后听得仔细,伤感间也无不替庄主高兴。嘴畔间携了一丝笑,虽微不足道,却被一旁的夜婉察了个透。
然而她的一丝轻笑,却不知是何意。水朵朵表面并没在意,而后却缓步思量。
三人沿街而行,正道突然飞窜出一马车来,长鞭挥策间,如洪流,来势汹汹。
“啊,那孩子!”不知人群中是谁叫嚷了声,水朵朵回过神来,还来不及思量,竟见得赫赫冲出一个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请支持!
☆、陈叔惨死簪下魂
“大嫂!”水朵朵瞅着快被烈马覆身的夜婉,心下慌张叫道。一道剑影飞奔而出,借着街边布帷,踢了乱窜的马一脚。登时夜婉和小孩子均被救下。
“大嫂,你……”水朵朵怒不敢言,缓和了声音劝道,“下次要注意安全,尤其是这个特殊的时候。”
夜婉语中自责,却又为水朵朵见死不救而气愤:“妹妹,你大哥是位先生。平生只与孩子为伴。我身为他的妻子,今次看到这个情景,怎么能不管不顾。一个有了身子的女人还不能救人了么?”略为倔强,抖了抖衣襟,独自离去。
“大嫂,朵朵不是……”扬手想要拉住夜婉衣袖,却拉空呆立原地。
身遭一众纷纷将视线投到夜婉背后,堪堪一位舍身忘死的女侠啊!
“墨离,你快去跟着大嫂,好好保护她,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水朵朵叮嘱道,“你把手上那些东西放下罢,我自己带着。”墨离点了点头,随即犹豫地顿在前方。水朵朵一笑:“别担心,我不乱跑。你只照看着大嫂便是了。”墨离想了片刻,不再迟疑,便紧紧追去。
“其实,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可是后来自从害了师父的孩子,我便不这么想了。”仰目望去,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千里瞧去,终是浩淼的蓝彩遮目。
水朵朵想起了某一日,同样的蓝彩夺目,同样的晴空万里,同样全不在乎的心境。然而就是在这种散漫,粗心的意识下,她害了兰姑快要出世的孩子,那原本也是她师父的孩子。
或许,很多年之后,她会想不起,或许一直努力忘记却忘不掉的影子,血淋淋的影子。
因着她还并不知道那是兰姑早就布好的局,早就下好的套。她无怨无悔地钻了,所以得了愧疚和自责。想想也觉好笑,是啊。的确,她的大嫂不知,所以无故冲她发火原就在情理之中。
“你觉得她的办法可行么,墨哥哥?”兰姑抵着下巴隔岸观火。
对面的男子轻弹了下剑柄,回复道:“好与不好都要看结果。凝妹,总而言之,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无论是由小姐来做,还是她来做,不是都一样么?”
墨夷皱了皱眉,接着道,“她发那么大的火,可见那时有多么愧疚。”
闻言,兰姑一横,眸中闪过几丝惊喜。“她能记得那么深刻,也不枉我的孩子死得那么惨。”
墨夷的声音开始沉下去,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凝妹,当时你真的想拿孩子来下那个赌么?”兰姑咬了咬唇,闭眼沉默,语塞道:“我拿孩子来赌,并未想过要让他死。天下原本没有哪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睁眸霎那,眼光凌厉,“是她们,是她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孩子的大仇。”
闻言,墨夷信誓旦旦地做了决定:“凝妹,只要我墨夷还有最后一口气,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的大仇,我替你报。”
可是天知道,命运会做出怎样的安排?
别苑荒无人烟,院角落的大理石桌上摆放了两个紫砂水壶。一盘棋下得七零八落,两旁各分黑白两棋。
可是无人。
塘里夏荷开得正旺,密密麻麻地拥在一起。较稀疏的一块,养了些大大小小的金鱼,头上连续不断地落下些食料。甚至可见得湖中鱼儿探头探脑,似准备来个勇跳龙门。千面端坐在凳上,闭目养眼,手上却没停止喂食。
“你打算就这么呆坐着?”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我从未想到往日的千面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呵,你既同她表明了心意,现下又何必愁眉苦脸?”
“可惜,她已经对我没了想法。她说,这辈子她心中只有她的相公而已。”千面转头看过去,“子萧,我怕是着魔了,竟然跟你说这些。我从不会觉得今次这么难受。”
“哼,这样的结果不最好么?千面,莫非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当初你没拒绝王上的指婚,怕也是想着断了那个念头。如今她另嫁他人,原是幸福。你又何必自私,去夺了她的幸福?很多东西,并不只有得到才是正确的。”齐子萧摇了摇扇,提醒道,“前几日,二哥找了我。也曾求我好生劝劝你。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到你这里来。所以烦请千大人你切勿在君上面前要死要活,否则定会拖累于我。要是隔三差五被君上吼去,我还有安宁之日么?”
千面匀了匀脸色,终于做得一丝不差地冷然:“子萧,你说若是我做出这个模样,君上不会再拿我说事了罢?”齐子萧冷了冷,拍了拍额角:“千大人,你这个样子,像是家里出丧。算了算了,还得我给你兜着。有什么办法,只能我先有个心理准备呗。”千面慢悠悠道:“你放心,此时我只是缓不过来。等着过几日君上派给我个任务,那时候我也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了。”齐子萧冷声笑:“希望如此罢!”良久,又摇着扇子走近,“你要不要同我出去走走?一个人呆在这里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二哥赐你的别苑这么荒僻。”千面叹了口气:“虽说荒僻,却深得我爱。”
“这点我信。就连你娶的女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可不见得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么?千面,难不成你是想留给她?”
千面转喜为忧,背身走了走,“我倒是想过,只可惜她不会再要。熹枫山庄与我这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可能看得上眼呢?哦,不,她那么爱玩。能欢喜我这僻静的地方,也是说不定的。”言罢往后一瞅,却见齐子萧忍着笑。
“看来,你这是醋得不轻。跟你这么久,我倒不懂了。你何时对小姑娘这么欢喜?”千面否定道:“我以前也这样想。可是朵朵不是小姑娘,她的心里比任何女子都要透彻。跟她在一块,即便再危险,心里也觉得暖暖的。什么都不用担心,或许这也是朵朵与众不同的地方。”
齐子萧意味深长地瞥了千面一眼,望着一碧万顷的荷池,冷目不语。
“来这里之前,你知道我见着谁了?”齐子萧也腾手走过去喂食,“你和兰姑之间的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次次这般,她一个女人可能不会就此甘心。你应该记得到罢,当年月姬最后变成了甚么样?”眸光幽远像掺杂了什么东西,枯黄尖细的稻草在心底蔓延开去。
“是了,你说得对。这一次说甚么我也不能再想这些儿女情长了,否则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话毕,神情冷酷,清毅俊郎间俱是一派神情盎然。齐子萧一把拍上千面的双肩,欣慰道:“如此,我心里倒也高兴了,懒得二哥三番四次派人来我长依居叫我出来陪陪你。怎么说我都觉得当年变化无穷的千面要与众不同些?”千面咋舌:“你出来还亏了不是?在长依居闭门不出也有十几年了罢,你难道真的想变成个‘老姑娘’么?”
“你,你……!”齐子萧合着扇柄,定在千面的脸上,紧皱的眉头忽然散开,双目一眯,大气凛然道:“你这样挖苦我也不成,说明当初那个潇洒贯了的千公子已经稳妥地回来了,而我这个闭门不出的…”想了措辞,继续道,“呵呵,老姑娘。”君上齐天傲几日的筹谋都颇有成效,其弟齐子萧所费的心思也成功挽救了一个正常的大人。
五日之后,秋云殿。沐凤凰端坐在软木榻上,八宝炉中缕缕透着浓浓香气。冗长的白色床幔直抵地面,里间杯盘碎裂一地的铿锵响。
有人高抬的步子顿了顿,终于从矮矬的门坎儿迈出,拨开床幔,只见得软木榻上的女人神采熠然,并未如屋中朦胧隐雾,好似带着堕落的糜音。
沐天惹朝着桌边一坐,浅呷了口茶,翘着二郎腿,双肘撑着桌面勉强地笑了笑:“姐姐,今次你是怎么了?”沐凤凰看破沐天惹嘴角的笑意,也抚着桌子,掀了身上一块豹皮制成的软褥,秀美食指抬高了沐天惹的下巴,一番对视之下,尽显长姐风范。
“怎么,你是觉得姐姐不受宠了,所以不该神气了?”
“难道不是么?”沐天惹直视,笑得有些古怪。
“哼,看来你是被柳沁儿那痴女人灌了迷魂汤了。怎么,你是忘记阿妍那小丫头片子了?”
握紧的手指咯吱咯吱响,沐天惹逼近姐姐沐凤凰道:“姐姐,你不要旧事重提。阿妍身份如何我不清楚。可是现下她再怎么可恶,也已经死了。她是弟弟的心上人,弟弟没娶着她已算有憾,如今你非得在弟弟的心上撒把盐么?”怒地拍上桌子,起身欲走。
“好啦,姐姐不该戳你伤口。你先坐下。”沐凤凰立起来,一本正经道,“弟弟,你别怪姐姐。其实,姐姐只是担心你,大齐谁人不晓那柳沁儿痴傻,可我弟弟却心甘情愿地娶了她。你说,做姐姐的我心里能高兴么?”吸了口气,愁眉苦脸,“君上一心欢喜着清妃,我这殿里几乎没有来过。前些日子他又想着收了哥哥的兵权,削弱了我们沐家大部分的权利。虽说他一向对你器重,可也无法否定那就是什么真的君臣信任。也许只是做给朝野之中的大臣看看罢了。”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