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声停,聚义军已经全部登岸,身后是半个江面的血水,脚下是无数残缺的尸体,红衣战袍分不清是血是水,一个个都是恶狠狠的眼神,搜索着地面上的活人,有衣衫奇异的月军的直接就是一刀,有自己人的看情况而定,那些肚肠都破了、不会再花费心思来救却还在痛苦呻吟的,也是给个痛快,弯下腰伸手给合上眼睛,念叨两句,继续搜索。
月军头领战败而逃,江褚此处本非重兵把守之地,除了战死的也就剩下几个月军,此时跪在地上,刀举过头顶,不住的用夏语求饶,络腮大汉却红着眼睛手起刀落,再没有活着的蛮子兵。
后面的文建德忙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赵……”被身后的盛齐梁拽住,小声道“他家当年一族四十余人死在月人祸官手里,刚他最后一个堂弟也战死了……”,文建德默然,他是要问问这些月兵庆陵城中情况,也是因为一直都说“杀降不详”的。
“文校官,盛校官,将军有请”
一处稍齐整些的院落作为临时的将军府邸,众将都在这里听令,侯破军笑望着虞啸卿,他是最先或者登上岸的人,一路斩杀,所向披靡,“果然不是个怂货,可愿再为先锋攻打庆陵?”
“虞啸卿愿一世为将军先锋,将军指向何处我便打到何处”,虞啸卿说的豪爽,到此时他才算在这里站住了脚跟,即便如此,还是受了不少上下打量的目光,且这里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居多,当即就有不服的,“哼”的出声,碍于将军在此才未再说什么。那些打量的眼光中有一双属于一个不起眼的少年,说他不起眼因为他只有十六岁,长相普通身形单薄,实则他也不是一般人,乃是侯将军的亲侄子侯冉诚,他是第一次出征,虞啸卿并不认识他。
“好,那便任你为我部先锋,众将清点人马,报于张典史……“
“将军,元帅有请“,侯破军脸色僵了一僵,带着他的将领去元帅帐下。
“小三子,你的伤如何?”虞啸卿回到暂时的营地,清点人马上报后,立刻来看李三省,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还替自己撞了一下侧面偷袭的蛮子军,这才伤了胳膊。
“早不碍事了,大哥应付的来,是我险些碍事了”,李三省不好意思,见他来了马上坐起来,笑的灿烂“恭喜孟大哥高升”。
“你肯舍命相救,愚兄只有感激”,虞啸卿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一旁,这么个年代,并没有多少人肯愿意为别人送命的,铁石心肠也会有些感动,“我家中行四,你若看得起我,以后便叫我四哥吧,我便是有一口饭吃也绝不令你饿死!”语气平静,眼神却是难得真诚。
李三省有些激动,再次灿然一笑,“四哥”。
又有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其他兵士、百夫长、十夫长的过来说声恭喜,这些人多数都不是钟州人,不是侯将军的乡党心腹。
当然全是钟州人的俞州、文建德和对谁都笑呵呵的何道青也专门来说了恭喜,余者就没有了,多数也算客气,虞啸卿对待他们亦是多有敬意,不敢深交,只后来和谈得来来的俞州、和真尊敬的文建德关系深厚,和盛齐梁、何道青、缪又兴、俞杰等人泛泛之交,但看着将军对他的态度,能融到这个圈子里也不远了。虽有元帅在前,但孟啸卿观之再三,毅然决定跟随侯将军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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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一天,再清晨时,街上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哐哐哐”的锣声,孟玉氏等一阵大喜,抱着儿子背着女儿,玉远昭和玉梁氏扛着早已备好的大包裹往预定好的江边奔去。
“远昭,扶着娘和刘婆婆,大郎抱紧娘脖子,林家妹子、刘家姐姐、王婶子你们都跟上,不远了,别挤,别挤”
扶老携幼、一街老弱病残终是跌跌撞撞的到了江边,按着事先夫人派人给的字号找到了对应的船,孟玉氏一看乌泱泱的江边都是人。城中只留了几百兵力,如今几乎都在这里,帮着将士妻儿老小点名上船,不在名单上的一律不得登上,大人叫孩子哭的,还有上了船被挤掉河又忙着救的,场面还是混乱。
“夫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暂时静了下来,孟玉氏正扶着母亲站稳,抬头向岸上望去,见到了这位将军夫人。依然是银白色的软甲、绛红色的战袍和布巾,一根银簪别着青丝,没有多余的饰物,这次却没有挂着长剑,还看不出显身来,模样没有多特别,只行动间自有一股英气,眉却是柔和,让这股英气不至于显得咄咄逼人。她前面还有两个年轻妇人扶着两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后面是两个小女孩,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身旁是十来个身着戎装的男娃子,个个拿着短刀,大的十三四,小的也就七八岁。
“义母,大嫂,长嫂,弟妹,人已聚齐了”,郑英娘福礼汇报。
程老夫人点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儿媳妇,还是示意义女去说话,郑英娘迟疑了一下,但看时间不等人,上前。年纪小一些的小程元帅夫人面有不忿之色,却挨着婆婆面不好说什么,婆婆乃是继室,也不向着她们说话,反倒帮着义女女婿。
“各位父老姐妹,侯郑氏这厢有礼”,郑英娘微微一礼,“元帅带着众将士打了胜仗,打下了庆陵,报信来命我等带着大家渡江团聚,我等不敢辜负元帅并众将士所托,必不会遗落一人,这里船桨足够,又乘风顺水,有个把时辰足以登岸,岸上已有咱们的兵将接应,大家不必急,按着字号一个一个上船,老人孩子为先,年轻人谦让一把,我就在这里,等着最后一人上船我再上船,等着最后一船离岸我再离岸”,声音柔和恬静、中气十足,又对身旁的一个将领道“齐将军,此事就交予你了”。
“末将领命”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船上的人也开始自动让地方或是帮着扶老人、抱孩子。孟玉氏还在看着夫人的方向听弟弟嘟囔了一句才回神,“你说什么?”
“无事,我去先去下面帮忙,二姐、娘你们小心些”,玉远昭跳下船,接了个小男孩递上船。
“义母,我在这里等着,您看,您和大嫂、弟妹,先上船如何?这里需等个把时辰”看着义母点头,带着两个儿媳先走去自己娘家女眷那边,郑英娘便又吩咐妾室“柳氏也先扶着长嫂带着月儿和清儿上船,维律,你照顾着老夫人和义弟们”,郑英娘擦擦额头浸出的汗水,见大嫂担忧她不肯去,又笑着道“大嫂,我无事的,看着您上船了我才能安心呢”
“是,义母”那个最大的男娃子拱手称是。
侯破军的大嫂侯周氏只得带着小女儿侯月荷和侄女侯清荷并侯将军的义子们先去登船,那年轻女子福了一福,低着头跟上。
“义母,我留下陪您”,男孩子里最小的关荣不肯走。
“也好,荣儿就留下吧”,郑英娘爽快的一乐,“维律,那边你多看顾着些,老夫人有头疾,帮当着些江风”
井然有序了,速度也就快了,登船者已有十之七八,郑英娘算着时辰,叫来了其实是留守在这里唯一一个顶用的将领,顾彭之。
“按着你的推算,蛮子军据此还有多久?”
“回夫人,三个时辰”,顾彭之也是持重的人,否则也不会被留下断后。
“比预想的早,但也尽够了”,郑英娘点头,原本丈夫和她核算是明日再走,可月军来的比他们预想的快,她也不得不提前行动,至于江对岸打没打下庆陵来,她也不知道,但江褚已经确定打下来了,不能等在这里被月人包圆了,这里本就是重地,月人盯着,别的义军也盯着,一旦合军攻打别地势必被人所夺,这是肯定的,“驱赶战马装船,若船不足……杀之,人不能落下,人只要还活着,就不愁别的”,落到敌人手里的军眷是什么下场她见过,生,不如死。
“是”顾彭之领命下去。
“义母,关荣有惑,装不下的马匹何不留于和县的百姓?”关荣不解,思索了一会儿方问。
“月人朝廷本不允许夏人圈养马匹,铸造铁器等物,若留下也到不了百姓手中,他们若藏匿更是祸事,杀了,尚可食用”,郑英娘耐心的说与他听,这些孩子都是丈夫收养的孤儿,有的有些亲戚关系,如万维律是丈夫远房侄子,有些则没有任何关系,如关荣,她倒是很喜欢这个孩子,聪明懂事的孩子本就讨人喜欢的。
关荣很快明白,又关心道“义母您热不热?渴不渴?”郑英娘微笑摇头,摸摸肚子,若是她的孩子也能这般乖巧就好了。
“夫人,全部军眷共四千一百一十一人已全部登船,请夫人登船”
郑英娘回头看了看这座城,以及很远处那些不敢露头小心看着的城中百姓,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她也曾问上苍,何人才能让天下太平、何时才能天下太平,上苍没有回答她,佛祖也没有回答她,她明白了,人终归是要靠自己挣个天下太平的。
孟玉氏不自觉得又望向夫人的那条船,看见那个正在登船的身影,她曾远远地见过两次将军,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将军和夫人是有些相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朋
“哦哦,大妞乖,粥就好了,就好了”,孟玉氏抱着女儿来回踱步,怀里的女娃止不住的啼哭,匆忙过江,仅在江褚简单的食了些粥又直奔庆陵,这庆陵刚打下来,一切都还混乱着,好不容易分到了住的地方,马上生火做饭,可是米一时也熟不了,她又没有奶水,孩子完全是被饿哭的。
“娘,我饿……”孟大郎吃了最后一小块儿饼,瘪瘪嘴,还是饿,跑过去拽母亲的衣角。
“就好了,就好了”,灶台前的玉梁氏忙的团团转,天气又热,一个劲儿擦汗,听到外孙说饿,忙对外面喊。好在,这里原是蛮子军官家眷们的住所,锅碗瓢盆是不缺的,自己也带了一点粮米,要不然等府上派饭大人还好,孩子是等不起的。女婿升官了,说是江褚、庆陵都是他最先攻进去的,这次她们也就分得了两家一起的院子,对门是盛校官家眷。这院子虽是乱了些,但能看得出来比她们之前住的要好上许多,花花草草的拔了种菜,牲口棚收拾出来可以养几只鸡……玉梁氏多了几分干劲。
“大妹子,不若先让大妞妞吃些我的奶水吧,孩子这般哭也不是办法”,盛家娘子从北屋出来,拿着把扫帚,想是正在打扫,身后背着个满胖的娃娃。
“这怎么好意思,满仓尚不够吃……”孟玉氏客气着,原本和盛娘子不熟,也是从进城被分到一处才认识的,知道她长女、长子都死在了瘟疫里,去年末两口子才得了一儿子小名叫满仓,宝贝的很,且她丈夫比自己丈夫官阶高些的,又是将军发小,比他们来的早,这些人孟玉氏虽然有意结交但是要敬着的,这和盗匪中拜码头是一个道理。
“尽够了,几口奶水又值什么”,盛娘子怜爱的摸摸大妞的头发,“都是当娘的,我也是见不得孩子这么苦,看不见就罢了,既见了总要帮帮的”,她的丈夫势必会刀头舔血、杀人无数的,她也不是矫情,只是老人们都说阎王殿里记着清楚呢,希望自己多做些善事,积些印德给她丈夫减些杀戮,让她那双儿女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少受点罪……而且大妞长得也挺喜人的。
“那,那就谢过盛家姐姐”,盛玉氏感激不尽,把女儿交给盛娘子,自己抱过满仓,满仓已经会拽东西了,也不怕人,见着盛玉氏红色的耳坠子就伸手去够。
孟大妞哼哼两声,紧紧小鼻子吃了两口奶却都吐了,不肯再吃,又哭了起来。
“这孩子一向不吃别人奶水,这可怎么好”,孟玉氏只得接回女儿,边和盛娘子解释边摇晃着哄孩子,急的要掉泪。
“这,是有些娃子不吃别人奶水,尤其吃惯了一人的”,盛娘子也没了法子,伸头看看街上,也没见有人领了饭食回来,想必“府里”也没好呢,这城刚打下来,谁都忙得紧,来回踱了两步,拍拍脑门回头对着孟玉氏道“大妹子莫急,我去看看何嫂子家看看,她家大娘年岁大了一直食粥,若有我便给大妞妞讨些回来”
“盛姐姐,我给你带孩子”“不必了,只隔了两家”没等孟玉氏说完,盛娘子已经走出门,不一会儿端着一小晚细米粥回来了,“趁热给大妞妞喝”
“大姐……”孟玉氏接过那碗粥,觉得在这乱世奔忙劳碌许久累到有些麻木的心有了些暖意。
“何大嫂最是个热心人,以后见得了你就知道了”,盛娘子接过玉梁氏递过的温水,喝了一大口,“再者,以后日子长着呢,街坊四邻的理应多照应不是”
“哐,哐,哐”,锣声也响了,众人更高兴了些,再一遍啰便是分派饭食了,玉远昭和盛家唯一的仆妇已经早早的去排队了,分散在庆陵城中军眷们也都家家派出了人。
玉远昭左手拎着两个陶瓮、右手瓦盆里装着面饼还有两个小碟子,飕飕的跑向家,他记性好,一次便记住了路,后面盛家的仆妇直叫“慢些,慢些,老婆子追不上喽”
粥、青菜汤、咸菜、饼,竟然还有几块肉,是相当丰盛了。
“我就说,夫人不会亏待咱们的,长了你们就知道了”,盛娘子看着饭菜分量笑的合不拢嘴,这庆陵确实是比和县富庶很多的。
民以食为天,两家人不再说其他,都先用饭,她们在对岸已经经过了一个月粮荒了……
“凭什么我家只得这么点吃食?看老娘好欺负是吧,等着,等我找夫人评理去”尖锐的女声隔着墙壁穿过来,力道都没减下去多少,震得人耳朵尤不舒服,院子里孟家几个大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有几句乡下妇人骂街的话,不堪入耳了。
“是西院文家那口子,你们吃你们的,不必理会,她呀”,盛娘子吃得快,已经吃完了,拿着碗盆出来打水清洗,“就那样”
那边又传来一个声音低很多的妇人声,“夫人,夫人,府里一直都是按人口分配粮食,咱家人少,可不就得了这些,未曾克扣啊,夫人您就回去吧,再者将军夫人怀着身孕呢,奔波这些时日不好用这些小事打扰的……”又劝了好些话,听不清楚。
“哼,别让老娘知道是哪起子生儿子没屁眼的小人,欺负到老娘头上……”骂了半刻这才消停,到底是没去找将军夫人评理。
玉远昭都呆了,一口饼噎住,喝了一碗汤才顺下去,转身咳咳咳的半天,还是不敢相信“这是文校官的娘子?”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这两口子也差太远了,孟玉氏又给儿子掰了一块儿饼,家长里短的她也都听到些,文校官厚道有本事的大名她都知晓,他娘子听说彪悍但没想到是这般……
吃住大事解决了,人也算初步安稳了。吃过了饭,各家去领米粮,以后也就不必由“府里”分派。用袋子扛回来的米粮啊!居然还有细米!多少年都没见过了?还有肉、面、瓜菜,过年都没这般丰盛!还是跟着侯将军有好日子过!
还没收拾完屋院的时候,孟啸卿回来了,盛齐梁只比他晚到了一步。
打了胜仗,有了地盘有了粮,儿子闺女一边一个抱着,媳妇家人都在眼前,孟啸卿心里这个乐呵。后面还跟着抬着箱子、抬着口袋的兵士,直把东西抗进屋放下。
“几位小哥坐下喝点水,解解渴”,孟玉氏还是第一次见这个阵势,起初有些手足无措,还当自己又回了山匪窝,到底也不是没见识的村妇,很快就倒水招呼。
“夫人,您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