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啸卿也终于回家了。
“爹”“姐夫”,孟玉氏抱着女人匆匆迎出来,带着惊喜期盼,院中做针线的玉梁氏也放下活计起身。
妻儿老小均好,这感觉真是立多少功都比不了啊。
“娘安好,远昭又长高了,大郎胖了,哎呀,大妞妞都会笑了”,鼻子竟有些酸意。
此次他可以在家呆上半天一夜,考校一下妻弟武艺功课,抱抱儿子逗逗女儿,顺带把一小包裹交给妻子,问问家中情形,晚上与妻子独处时方道,“娘子,辛苦你了”
孟玉氏说着并不辛苦,眼泪却是成串儿滚落,只得咬唇呜呜咽咽,孟啸卿也心疼媳妇,安抚保证,互诉思念,一夜缠绵不提。
早上,带着新鞋袜、一点吃食,带着思念返归军营,又是铁铮铮汉子一条。
这和县城中很多的妇人都是这般过来的,有时候她们比男人更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
☆、粮荒
自从前次月军撤退,再未有较大规模的反扑,和县城中相对安定,侯将军先后派属下征兵,兵力迅速扩张至近两万人,这小小的一座县城显然已经承载不了这么多人,粮食紧缺已成首要难题。
天下更是已经成了筛子,哪里都在打仗,先时月军撤退,就是因为大本营巢州被西边的徐元帅部将包抄了,只得回防,不经意的解了和县之围。徐元帅是聚义军另一只的元帅,原本比程、贺、彭、李四位部众更多,城池更广,有百万众,然人太多太杂,很快被蛮子军反击,这才有些复起之势,他们在和县上游,至于下游也有一只史家军发展迅猛,反观处州的程家军到落了下乘,更有贺、彭战死,程、李两位元帅明争暗斗,不思扩大地盘。如今程元帅病逝,小程元帅当家。
“粮草最多能再撑一月”,张芳义给出明确的数字,“便是周围几县也是境况相似,去岁本就收成不好,无多少存量,县上大户那里也征不出更多粮食,处州……”
“不用想处州,元帅那里粮草也是紧张,半月前还因此和李庆元打了一架,我命你打听的船只如何?”侯破军写写画画的笔没有停下。
“余已打探清楚,方圆之处便有将军所求”
“哦?”侯破军放下笔,抬头。
“将军可否听过区海区江兄弟之名?”见对方点头便继续,“他们本是渔家,后为湖盗,又联合三处江匪,如今成为江北最大的江上绿林,光战船便有一千多只”
“左城伯必是也看上了这块肥肉,他兵多将广的,这区家兄弟日子怕也不好过”,侯破军挖苦似得笑笑,心里已经开始继续算计,他已经盯了这块肥肉很久了。
“如将军所料,他们颇不是对手,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我记得缪又兴和他们兄弟有些亲戚关系,叫他过来”
张芳义称是,心下却是一惊,这个他才只晓得,不想将军也知道,这个将军越相处越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穷小子出身,没正式上过一天学堂居然自学成才,史诗全通;没学过一天兵法,居然打仗也能运筹帷幄;长得黑黑壮壮,却是心细如发,看过的人事几乎过目不忘,各地的风土人情几乎全都知晓;又极是勤奋,每日睡三个时辰都算多的,都在处理事务、读各种书籍,除了对人略严苛外,目前实在没看出什么不良的地方。
张芳义走在路上,脚步越来越快,心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更加确定自己跟对了主公,他最佩服萧何,志向便是如萧何般辅佐明主、扬名青史,不想空度四十年,让他等来了机会也等来了明主。
“将军,夫人回来了,还拉回了几车粮食,就是听闻夫人吐了一路……”程元帅病逝处州后长子战死,将军夫人回处州吊唁。
侯破军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向外走,“李良呢?去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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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家嫂子对不住,都是大郎的不是,小虎子可好些?这些给小虎子补补……”封娘子瞄到桌上的一块肥肉,眼睛不自觉放大一圈,脸色才好看些,道“孟家妹子,也不是我不饶人,本来小孩子家家打架是常事,可你家大郎下手也忒重些,小虎子脸上现在还没消肿,还打了两次”
“是,左邻右舍谁人都知晓的,封嫂子最是和气的人,大郎是被我们夫妻宠坏了,加上生来力气就大,我回去也很揍了他,今儿也领来了,随您出气”
“得啦,小孩子家家的,我还能和他一般见识”
孟玉氏赔完笑脸,领着儿子出来,感觉自己肺已经处于炸的边缘,孟大郎难得看出母亲目光不善,竟然知道不皮了。
这小子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又力气大长得比一般孩子快些,周围比他大两岁的孩子都被他揍了个遍,昨天竟然两拳把封家快六岁的小子嘴角都打出血,关键是只因为小虎子和别人玩耍不理他,他爹顾不上管他,他外婆又颇溺爱……不能再这样下去,上次把笤帚把儿都打断了,这小子都没哭一声,拧得气煞个人。孟玉氏牵着儿子思索起来,为儿子的教育问题犯愁。又想到家中就剩下缸底儿那点儿米,也顾不得儿子教育,愁起了口粮,这一家老老小小这么些张嘴可怎么好呢?
“瓜小子”,想到丈夫好不容易淘到的丁点肉自家人都没舍得吃却不得不送给同僚家赔礼,孟玉氏一阵肉疼,啪地一下拍了孟大郎脑门一下,又骂了几句。
一路上和才认识的赵嫂子、缪嫂子打过招呼,与安家妇人聊了几句方到了家。
院里几个妇人正围坐着做针线、东家长李家短的,话却是比先时要了许多,都有些无精打采的,城中粮草紧缺,已快到了有钱也买不到米的地步,任谁也没那个精力八卦。林家小妹刚八岁,才初学绣花,小孩子多半天真不知愁,她倒是很喜欢玉梁氏,一口一个大娘叫着,磨着求教她绣,也让院子显得不那般冷清。
“孟大嫂你回来啦”,林小妹眼尖,看到了孟玉氏母子进门,孟玉氏一笑,和众位打招呼,还没聊两句,就听见院外王婶子的声音“大喜啊大喜”。
“这个泼货,又扫听到什么消息啦?”北屋的老婆婆刘吴氏拿着个没纳好的鞋底笑骂她,林娘子也问“王大娘,何事大喜?”
“我刚去看看米铺可曾开门,不想就听到了好消息,咱们将军夫人有喜啦!”王婶子眉开眼笑,仿佛她的儿媳妇有喜一般。
“我当是米铺有米卖了呢,不过到确实是一桩好事”,众人纷纷道,其实和她们没太大关系,他们更关心自己家里还有多少米粮,只到底是上峰,也同仇敌忾过,都知道他二十有八还没个后,也就顺便高兴一下,然后就问米铺可曾开门,得到否定答案,众人也就没了心情散了。
和母亲汇报几句,见弟弟正坐在床前一边看着女儿一边读书,孟玉氏也识的些字,知道书是《左传》,夫君上次回来带给弟弟,还有一块新墨,远昭很是喜欢,读写的更加刻苦,道:“远昭,去窗边读吧,那边亮堂些”
“二姐,没事,我看着大妞就行”,玉远昭放下书,“大妞不哭不闹的,很是好哄”
“去读书吧,姐这会儿也没事”,孟玉氏抱起女儿,孩子已经能立身抱了,也会简单的“啊,哦”的发声,原担心孩子太安静是不是耳朵或是哪里有问题,试过多次却也不是,她才安心不少,从怀着这孩子开始就东奔西走的,如今又却吃食,自己奶水越来越少,已经开始喂米汤了,女儿都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虽说比那年蝗灾强些,瓜果蔬菜也开始下来,又临江可捉鱼虾添补,只城中这多人,便是连婆婆丁都难挖到了”,玉梁氏拿着个小篮子进屋,“一早上也只挖到这点儿”,篮子里不过将将满底儿的野菜,无奈的道“今儿早上瞧见后街的张寡妇带着小孙女已在挑摘嫩叶芽芽了,孤寡没个壮丁投军的人家更是苦些”
“到底比那年蝗灾好些”,孟玉氏点头又道,“那年便是咱们镇上饿死了多少,如今不到那个份上”,那年听着黄河边上都已是人吃人了。
“确是,我看将军也是有本事的人,必有办法的,十村八店来投军的倒是又多了”,玉梁氏开始洗那把野菜,不敢浪费一丁点叶子,妇道人家也道不出他有什么法子,只是这般安慰女儿也安慰自己罢了,说罢去饮下一杯白开水,看看日头,去淘了一小捧糙米,去了厨房。
孟玉氏喉咙有些发堵,一天一餐,母亲每日都说不饿……腹中咕噜咕噜乱叫,大妞妞啃着小拳头扭动,觉察身上有热意,想是尿了,孟玉氏忙进屋给女儿换尿布,却见弟弟不知去了哪里,只当是去后街张大伯家求教习字了。
直到天黑了玉远昭才回来,家里还给他留了两碗菜粥热在锅里。玉梁氏本要骂他瞎跑瞎玩不知回家,却见儿子从身后拿出个菜瓜,足有两斤重。
“这是……”
“娘,我饿了”
“你是从何……”孟玉氏从吃惊中回过神来,拉住了还要再问的母亲,对弟弟道“饭还热着,正好用,去擦把脸来吃饭”,声音有点涩,玉梁氏眼睛也有些湿了,定了定道:“是了,快去擦把脸吃饭,都给你留着呢,还给你留了块肥肉”
玉远昭不再忐忑,一笑,去洗脸。晚上和给他擦手上伤口的姐姐道,“二姐,我是玉家的男丁,姐夫说男人没得让老娘家人饿肚子的道理”,说的孟玉氏瞬间掉了眼泪,“我们家远昭是真长大了……只,你要记得你不能有事”
如此玉远昭隔个两三日从能带回些瓜果吃食,只随着缸底的米越来越少,孟家日子越来越难过。别家也有好些的,也有不如孟家的,街坊邻居们出门少了,院中的妇人们也很少聚在一起做针线了。
军中的境况她们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还有吃食,好似巢湖那边来了两次人,不晓得做什么。李三,现在求张芳义军师取了个大名叫李三省,这日得假归家。半夜里,有人小声的叫门,孟玉氏饿的本也没睡着的,一个机灵翻身坐起,“谁呀?”那边玉远昭也听到了动静,穿着短褂拿着刀从西屋出来。
“是我,林家的,孟大哥有话捎回来”窗外林娘子压低声音说着。
孟玉氏摸着火折子点着了灯,扒着门缝看了看,才小开个门,林娘子敏捷的进屋,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裹,边说着“这是你家大哥让我家那口子捎回来的,可仔细着,不能让外人知道,都在这,孟大哥挺好的,让你们不要担忧,我马上回去,免得惊动院里人”声音都是抖的,到底说完了,又快速开门望望左右,出去,很快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孟玉氏三人看着桌上,包裹已经打开,有一小布帕包着的金银首饰,有一大点包的粟米,竟还有一包半块半块的饼……
作者有话要说:
☆、渡江
“江对岸便是庆陵、平湖,那里有吃不尽的米粮、用不完的绫罗,有无数金银珠宝,儿郎们,冲啊!”
缺米缺粮的侯家军有饿狼猛虎般乘着战船,呼啸着冲向江对岸,饥饿已久的人一个个绿着眼睛直盯着对岸,仿佛已看到了成仓的米粮和金银,身后是他们的妻儿父母,他们也没得可选。
再次冲在最前面的虞啸卿终于如愿做了先锋,站在船头,一把长枪已经做好了饮血的气势。紧随其后的赵八万、俞州、文建德以及带着战船来投的区家兄弟等人无不一副吃人的架势。
副主帅船上的一身黑甲的侯破军立在大旗下,长剑出鞘,高出旁人一头的个子挺拔威武,身后是气质阴郁的亲卫长缪再兴,战鼓哄哄,千余战船先后发动,铺洒在江上,让奔腾浩瀚的江水都气虚减势。
侯破军不惧天地,因为他们视人命如刍狗,不敬神佛,因为他们没有保护好人长命百岁也没让坏人通通去地狱!他只信他自己!老天不过如此,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你横他便怂。他缺少战船,便有人带着战船来投,他缺条水路,天便连降几天大雨,大涨水势,天地神佛都不惧不敬的人,何惧世间之人?
主帅战船上大旗书“程”,旗下是一个一身银甲的高瘦年轻人,他是聚义军处州和州的总统帅程仲青,周围的战船上是程家子弟亲族、大将,亦是个个威猛,尤其是最前面船上的黑脸大汉更是身姿挺拔、目光如炬。
先锋将士已经和蛮子水军交战,有人跳上岸却被砍翻在地,紧接着是更多的人冲着岸边而去……江水染红,厮杀未停。
战鼓、厮杀的声音便是还在和县城中的人们似乎也能听到一些,没有人可以平静,感觉心脏都在跟着战鼓的节奏跳动。
孟玉氏抱着女儿,玉梁氏牵着外孙,连连念着佛号,玉远昭一直磨着他的那把大刀,清秀的眉紧皱,见母亲这般忍了忍还是道:“神佛哪里有空管凡人事,求他们还不若自己去争取抢……”“浑小子,快呸呸呸,佛祖慈悲,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胡说八道的,佛祖慈悲……”玉远昭便是也再说话。
院中的妇孺皆是忐忑着、盼望着,胆子最小的林娘子抱着咬着唇的小姑子有些瑟瑟发抖。孟玉氏想起来两家互相照应,便把她们叫到了屋中。
“白家大妹子,这是……”听见王婶子和人说话,孟玉氏几人忙出去看,果见白嫂子带着人来了。
“还是查实下各家的人口、年纪,像进和县那般,大家也不必慌张”,白嫂子带着册子打开,开始点名字核对,核对完问“确实无遗漏之人?”
“确实”
“这便好,好叫大家知晓,等对岸稳定些,夫人也会带着咱们军眷渡江”,没说完院中的人都是诧异,刘婆婆已经开问“不是说取些粮草还回来,这是,这是要都过江?”王婶子也道“咱们这是要离了和县?”
“是这个意思,城中无粮而庆陵粮多地广,将军必会拿下庆陵,那边比这里不好?”白嫂子抿抿头发,对胜利是百分百肯定,哪怕她心中只有百分之五十,“是以,大家都收拾了细软,等着消息就随夫人渡江,只一条船只有限,那些盆盆罐罐的就都免了,每人只可带一个包袱,到了对岸什么没有?人却是不能少一个!若是多带了东西,任他是谁,别怪咱们不给脸,婶子姐妹们,别愣着啦,赶紧的收拾东西,我去下一家”
“当真不回来了?”孟玉氏还不明白,之前不是说就是去对岸抢些米粮就回来的吗?
“去哪里不一样,既是夫人吩咐,我等照做就是”,玉梁氏已经忙着找包裹。
“除非败了,将军他们必是不会回来的,二姐,我先前便是这般说的”,玉远昭说的带了一丝得意,好不容易打过去的,将军怎么肯撤回来,那边还有更繁华的几代都城,江南重地……妇道人家果然还是见识有限。
“是啦”,孟玉氏看了弟弟一眼,也不再想那么多,奔着装金银的小盒子就去了,开始算计着怎么拿这些,闻到什么味道,又一拍脑门,“哎呀,给大妞熬得粥糊了,看我这记性,大妞乖,咱们这就吃粥”,这些日子更加艰难,她已经彻底没了奶水,好在大妞能多吃些细细的米粥,“哎呀,尿了,这孩子尿了都不哭一声,哎呀还笑”,都不知为什么似乎不那么担忧了,好像江那边的生活真的就会更美好,而丈夫他们一定能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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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声停,聚义军已经全部登岸,身后是半个江面的血水,脚下是无数残缺的尸体,红衣战袍分不清是血是水,一个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