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英娘想了想,没有瞒着他,侯端听得瞪大了眼睛,“堂哥他安会如此?!”他自小听到的自来都是堂哥如何英武克敌、如何又拿下一城池的事迹,他的心里甚至是羡慕和崇拜的,他怎么可能通敌有异心,“何人所奏?有何证据?”脸上已带了怒气。
“按察使是职责所在,证据已经呈给你父亲,我不知具体,你父亲很生气”,郑英娘看着儿子慢慢从愤怒到不可置信再到失望最后不再说话,“这事儿你先知道就罢了”
“儿子知道,母亲您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侯端始终无法接受,微低着头走了。
钟声变换,府里、城里陆陆续续的掌起灯,东府的正房呜咽的哭声还不曾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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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三弟”,孟婉姐弟两个逗着刚满月的弟弟,小娃娃却不给面子的没有甚反应,两人依旧热情不减,直到被赶去上学堂。
孟婉走在路上的时候才听得左家人被斩的消息,连声问翠儿“冬梅和连娘都死了吗?”,翠儿点头,声音微颤“街上的人都说三家人都斩了,左家人已经有人收了尸首,另两家还没人收,姑娘,您可不能想别的”
“我还能想什么……走吧”,压抑着咬着唇,孟婉隔绝在小小的轿子中。有时候有些人治愈中二病只需一瞬间。
院子里的叶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捡叶子的姑娘却再没发过脾气,篮子里的叶子摆的堆堆叠叠的整齐,昏黄的夕阳下,孟玉氏和方氏对视一眼,她们终于可以放点心了。父母长辈可以纵容原谅你的倔强不肯屈服,但外人不会,这个世道也不会。
等侯破军亲自押着侄子回来的时候,金州城的人也多听得了传闻,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但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荣德堂外仆妇们都远远的站着,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只有偶尔几声高的清晰些,他们也不敢听,赶紧低头。
“强抢民女、卖官、骄横、醉酒,样样都没冤屈了他,从这次回去便是如此,堪堪几个月人就变成那副德行,那还是我侄子吗”,侯破军越说越气,声音陡高,“他推了封赏,我还当他是顾大局、有气度,他就这气度?”来回溜达着骂,“他是立了大功,可谁也没闲着,我欲留给他什么,他怎么就不想想”
“都是他不对,他那好胜的脾气,你不是比我清楚”,郑英娘尽力柔和些的劝着,“他就是一时没想开,我也不曾察觉,否则劝他两句他也能听进去的”
“劝言没见听进去,谗言倒是听进去了,你没看看他那帮子心腹骄纵成甚样子,以前别人都不敢说话,你我听着的全是说他如何好如何能耐的,你是没见,见了也得被气死”,侯破军坐下又起来,“这些也就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姓啥?”
“他会觉得自己功劳不必别人小,会不把他人看在眼里,这些我都信,唯万万不信他会对你有异心,他就是气不过,怎么解气怎么来,此时不也是万分悔恨,夫君他纵有千错万错也错不至死,大哥大嫂只留下他这么一条血脉,我也有错,大嫂没时千叮咛万嘱咐说他脾气倔,让我劝着些,我竟都忘了”
坐在那里,侯破军许是想起了自己一天好日子没过过的大哥,许是想起了随着他们颠沛流离的大嫂,许是想到了侄子从小到大的模样,许是想了更多,郑英娘不知道,却知道这个男人夜里长吁短叹了一晚上,几日里也没吃下多少东西,他是伤心透了,有些话也只能到她这里说说……
“若换了别人,我当场让人活刮了他”,侯破军沉默了半响,最后是咬牙切齿的说了这么一句便大步走了。他没杀自己的侄子,却也再不想见到他,立刻马上让人送他们一家三口去金州南面的同县,谁和他提起侄子一家都是立刻翻脸。
“你带着孩子随着冉诚,过上几年,等你们叔父气消了,别人也淡忘了,我便求王爷让你们回来”,郑英娘匆匆的来送他们一家,周围都是押送看守的兵士,她的丫头们往车上放衣物、干粮、银两包裹,“大郎你要听你母亲话,多陪你父亲说说话”
左秋意短短时间遭受两重重创,此时眼里已经没了一点生气儿,也不哭了,只默默的拉着儿子给郑英娘磕了个头。曾经叱咤沙场、傲视百将的侯冉诚也没了往日半分傲气,讷讷的靠在车前,被郑英娘哭着打了两巴掌,“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看看你的样子”
“王妃,已到时辰了,末将不敢耽搁分毫”,一旁的小将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前,军令如山,他真不能耽搁。
“你叫什么?”
“末将沈况然”
“我记得了,我若以后听得他们受了委屈磨搓,唯你是问”
“王妃放心,末将不敢,末将告退”
吱吱呀呀的马车起步了,很快见不到一片车帘箱角,郑英娘还站在原处,天有些沉沉的,似是要下雨了,回到府里,她就发现下人们都如受了多大惊喜啊似的,“立春,又出了甚事?”
“回禀娘娘,是前院书房侍候的李喜犯了错,被打死了”,立春哆哆嗦嗦的说完。
“打死?犯了什么大错”,郑英娘皱眉,他虽脾气不好,与兵将更严些,在府里还是和缓许多的,郑英娘以为李喜必是犯了大罪。
“是给王爷的茶水烫了……”
郑英娘心头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杂事
“绣品以此猫扑蝶最佳,诗词以此首《临江仙》最有意境,画品倒是这幅《韵竹》颇和我心意,字是这张将进酒为最,诸位师傅也亮出你们所评看看”
郑英娘看下去,几位师傅写的都和自己一样,甚喜,“如此更能服众”
下面座位上听到自己作品的姑娘都是暗暗欢喜,没听见说自己的有些失落,孟婉听到了自己的字不算意外却也不至于惊喜。
“都有进步,也算不负师傅们教导,不负你们双亲期许,以后家去,也要记得勤俭克敏,孝敬父母,贞静恭顺”
“谨遵王妃教导”
评完秀良,领完奖品,这算是个毕业典礼,王妃还留她们吃了一回毕业聚餐,孟婉算是从府里毕业了。
郑英娘听着师傅们对每个姑娘做集中点评,心里边有些同意有些否定,却不会轻易给出自己的评价,对谁都一样,这些女娃原本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了,原本就了解,并没有哪个差的不能忍受,也没有哪个是超出太多的。
顾家姑娘女红好,性情和顺但没主见;陆家姑娘文采最佳,正气随他家风却略有些清高;孟家姑娘字写得最好,喜气福相却是好奇心强了些;区家姑娘画上边是下了功夫的,能吃苦却是带着点愁苦像……一个个过了一遍,等看下一批如何。
“缎子首饰是每人都得了的,我独得了四宝,顾姐姐独得了个小插屏,区妹妹独得了画,还有陆姐姐独得了本文集,再就没有了”,孟婉和母亲说着,“王妃还留了饭,师傅们也给每人提了字,方散了,过了年新人便会入府,都是七岁八岁的,还有几个六岁大生辰的,听闻这次有二十余人呢”
“王妃所赏,你便好些收起来吧”,孟玉氏这些天都在看账本,又到年底,田地上都来交账了,还要预备着过年,他很忙,“等过了年,你也该学着看账本子管管帐了,娘原不会,很是狼狈过,这几年才顺利些”
“这些田地是王爷去年新赏给爹的吗?”孟婉对这些不陌生,从小看母亲摆弄的。
“对,都在北县那边,还有之前赏的,咱家自己买下的,田地上做了庄子,都是佃户们种着,你爹属下有伤了惨了且不是屯田的军户的人家帮着管着,咱们吃用的米粮、菜蔬都是他们送上来了”
“便是小麦爹娘那样的人家吗?”
“对,他们原也是庄户人家,没有屯田,又落了伤残,未立过战功,跟着你爹一回,不能没个容身之处”
母女两个一问一答的,孟婉见母亲坐的久了,便起身去给她揉揉肩膀,“过了年,玲子便要嫁人了,我准备着让大麦顶上,小麦再顶了大麦的差事,如此便缺个小丫头,家里还有别处丫头也要嫁人的,娘,您准备着买人还是从庄子上选人”
“从庄子上选吧,这次需添的不多,他们出了力也该给他们子女们出路,他们也忠心”,孟玉氏笑笑,闺女也会心疼人了,“只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咱家不兴苛待下人,这一点你们兄弟姐妹都需记得”
“娘,记得了,您每次都说,玲子要嫁人了,我有些舍不得”,也是几年的情分了,孟婉不舍,“虽说以后还在咱家里,到底不在我院子里当差了”
“李小子也是能做事的,这几年随着玲子爹和你七伯,也学了许多,你爹也是有意历练他,玲子随他是个好去处,你也不必担忧,你若当真舍不得便多随些嫁妆,给她做脸”
孟婉点头,父亲他们又随着王爷打仗去了,这次是决计要拿下余部的,为称帝扫除后患,“娘,我前几日去府里时看着李先生带着一帮人在各处测测算算的,街上的人说是在卜算新宫所在,算好了就动工呢”,总听说李先生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很神通,她见过只觉得李先生眼亮的很,却看不出神通,也是,她是凡人嘛。
“我还不曾见过宫城,以后也能见得了”,孟玉氏停下,幻想一下宫城模样,却总是想不出,“何家老太太这次怕是真的不中用了,明儿我再去看看”,两家如今也是亲戚了,小葵年岁大世子较多,这个不用考虑,他们也才大胆定下,自家闺女的婚事却是不敢的,不是他们非得肖想世子,而是害怕王爷多想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除夕,何家大伯、大柱、二柱都也不在,你何伯母也是难呐”
生老病死是常态也是无常,昨儿才去吃了李家妹妹儿子的满月席,明儿又要去看一位不久于世的老人。不想初更刚报过,何家便派人来报丧了,老太太七十多了也是喜丧,但她是有品级的,须得上报,官制上还没研究出来全套的婚丧之仪,还只得按着原来的丧事办了。
郑英娘亲自过府吊唁,陪着何夫人说了会子话,看到他家灵堂上不少戴孝的妾室,也只得心下摇头,再看看如今形单影只的左春荣,竟没有个全然得意人。
盛夫人哭完灵也过来陪着说话,张夫人、孟玉氏、施夫人也是先后过来,人还是那些人,人都是养的白了胖了些许,气质亦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再不愁吃喝但都感觉少了些什么。因着是年底了,各家都忙,王妃离去,余者再陪会也就散了,孟玉氏因着亲戚关系在何府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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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婉在自己的院子中尚能听见一阵阵的哭声,母亲去隔壁帮衬着,家里的事小者是她做主,大者便让人去隔壁回禀。
“年糕、豆腐已齐整了,各四担,五婶正带人烧肉、炸面食,入了冬,肉价略涨了二分,鸡鸭鱼虾都是庄子上才送来的,鸡鸭各三十只,鱼虾还得是新鲜的,便送的少些,府里都是买的最新鲜的,还有枣子、栗子、榛子、核桃、松子、瓜子、花生、桂圆这些干果都是按着往年分量置办的”,钱运家的在给孟婉一一报告,这也是孟玉氏的意思,让她都了解着。
“我听说有处庄子上今年种了些花生,怎地还要另买?”孟婉在翻看着家中各处的册子支出,还有他们兄妹四人每个的分帐册。
“确是种了,便是花六一家管着的那处庄子,那地原是不大肥厚,种了谷物也长得不好,今岁便种了花生、菜蔬,只谁想正花期时他们那里冻了一场,县里的庄稼收成都降了,花生也没结几个果”,钱运家的坐在踏上解释着。
“原还有这一出,难怪如此了”,孟婉还纳闷怎的花六那处庄子送上来的收成差那么多,也是借故一问,“母亲还吩咐了,周家老太爷周年祭,明日她去不成,便让钱管家去走一趟”,周家与他们是同乡,无官无职的,让管家去已是可以。
“奴婢已经备得了祭礼,都是按着夫人吩咐备的,姑娘放心”
“你们都是老道的,反倒我是初学”,孟婉笑笑,“玲子已回去两日了,哎,怪想她的”
“如今在家也常惦念着姑娘,说侍候姑娘是玲子的福气,再就是做做嫁妆,等完了婚便又能回府里来了”
荣德堂里,郑英娘也在忙碌着,她在听周大报年底的粮肉等价钱,“一两银子一石米,已是比前几年好了甚多,王爷初设养济院,金州城内外凡老疾孤贫者,皆籍其年以请,未知其效如何?”
“小的按着王妃吩咐,往府外办事时多有留心此事,内城如今已不见乞者,养济院处按月给与口粮,定为三斗,足够矣,小的还让人进去看了看那米未见霉坏的,问了数人都说是按着月份供给不曾克扣”,周大一一报知。
“如今日子好过了甚多,王爷原本想明岁便推之至各州县,只尚有兵事,确是要再等个几年了”,郑英娘点头,又问“路学的生员们可都领了廪膳?”
“这个小的也打听过了,王爷先时去路学微服,都已下了令改善,如今优异者可增领十倍之多,普通者领的廪膳也可养活两人,家贫者不必为生计担忧”,周大本是有备而来,五花八门的事务原就在他心里装着呢,王妃也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过问过问,答不上来可就是他失职了,后面多得是人等着补上呢。
“可养活两人?若有妻儿父母岂不是无法赡养?”郑英娘想的长远些,等天下平定后这些人会有更多的用武之地,只现在却没更多余力,“此事我知道了,明儿就是小年了,今岁的炮仗是谁管着?”
“是库里的三管事卫丰喜”,周大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合意。
“那些不过图个热闹、锦上添花的东西,以后都减三成,还有记得明儿给府里当值的文武、卫士们都另添些吃食糕点,以后正旦、元宵等节也是如此”,官员们如今的休沐日就两天确实辛苦了些,“你去把采办处、西院的账册调来,便去忙吧”
郑英娘看着册子,又想起一事叫来白嫂,“我听大郎说褚先生的老母亲病了,你派人去请李良去看一看”,褚先生是新调来的给府里公子们讲学的老师之一,“给每位先生的年礼中再添一娄柑橘,要挑新鲜的”,这年头摇笔杆子的文官很是不得沙场拼命的武将,捞不到什么实惠,家境也就远不能比,油盐酱醋过日子够,但这些差季的果蔬怕不会长得的。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整理下半年的记事条册时,郑英娘见到丈夫写的这么一句,发自内心而笑,他们正在奔着这个方向行进着。
作者有话要说:
☆、教女
“自周始,后宫设内官,汉设内官分列爵秩十四等,唐设六局二十四司,女史五十余人,前朝防制,宦官者自先秦始,后各朝仿设,称呼各有不同……”
郑英娘又在听师傅讲史,只这次心情又有不同。此时称王,彼时称帝,他们还面临另一个问题,府变宫之后,仆妇们尚好解决些,男仆却是个很大的问题——宫中的男仆必须都是阉人,府里跟随他们的仆人们就必须做出选择。
有家有室的男人们多数是选择另谋出路的,这太可以理解,都是府里的门下,侍奉过几年了,没功劳还有苦劳,不选择留下的多是发放全家身籍,给予田地放出府;识字者多放出府,年纪长者出府。也有冥思苦想后艰难决定留下的,这个代价……如于亮便是选择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