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拉过他的手,道:“琛儿,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不能只在街边扑虫玩乐,也不能成天在巷口追打嬉戏……”男孩还是撇着嘴,但却亮起了眼睛,似乎在等他说下文,男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身上,肩负着更为重大的使命,你的一生,注定不是为自己而活。”
他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也没有更加直白地告诉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你肩负着的是这个朝代的生死存亡,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而你,不姓陈,姓秦,叫秦琛”。
秦,是当今国姓。
作者有话要说:
☆、家国岂能身事外
门外的沈怀奚,快要支撑不住了。在一轮又一轮的心理攻防下,忍无可忍的陈初终于率先发起了攻势,就在他的一声令下,身后密密麻麻的队伍就像挣脱了囚笼的怪物,面目挣扎着向沈怀奚靠近,沈怀奚侧眼往屋内望了一眼,又往愈逼愈近的人群一望,陈初仍旧站在中央原地,却随着两侧的移动仿佛向后远去,他郑重地解开了背在身后的剑,心底默念,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事实上沈怀奚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几乎超越了当年的萧渝,但在这一群装备精良,刀枪不入的怪物中穿行,每一步对于沈怀奚来说,都是性命攸关,所以当他浑身是伤,终于支撑不住地半跪在地的时候,听着四周缓缓靠近的甲胄金属抖动声,他红着眼睛,很想再拔剑而起,但那把往日使得炉火纯青的长剑此刻却沉重异常,任凭他如何使力,都不动分毫,他的布衣上被割开了一道道的口子,露出来的,是几乎能够望见白骨的深深刀痕,鲜血将他的长衣染得沉重,几近要把他拖垮。
他咬紧牙关,耳边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跟前,不出意外,沈怀奚必死无疑,现在的他已经丧失了几乎所有的防御能力,就连他自己,也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他为萧渝做到了这步田地,萧渝自然也不会无所作为,事实证明,他们对彼此坚定不移的信任并非空穴来风。就在陈初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神色复杂地看着将死的“萧渝”的时候,紧闭的宫殿正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随即地传来一名宦人的宣鸣:“圣上驾崩了!”在沉寂的夏夜里,这句高声,石破天惊。
所有人包括陈初在内都足足沉寂了几秒钟,在这名宦人再次宣告之后,陈初才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他也不管沈怀奚还是萧渝了,他必须要做出临死前他是守在陛下身边的假象,否则他自导自演的“临危受命”这出戏就将化为乌有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人群,踏上阶梯,冲过站在门边的宦人就往内闯,主人张皇失措,底下的一群人就更六神无主,一帮人踌躇着是要跟着陈初往殿内闯,还是要解决奄奄一息的“萧渝”,而沈怀奚低着头,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看到他这副样子,大概也是想到即便他们不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晚,于是一阵骚动下,大多数人都彼此相望着往殿内挪动着步伐。
事实上,就在陈初冲进宫殿的同时,萧渝正好抱着圣旨从西侧的窗口一跃而出,圣上是在萧渝走后断气的,所以他和所有人一样,是听到的这个消息。
他赶到沈怀奚身边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了,所以萧渝在混乱中救起沈怀奚并且逃离京城并没有遭遇多大的阻碍。
翌日,京城之外的客栈中,沈怀奚的意识开始逐渐复苏,但伴随而来的,是同样苏醒了的全身的伤痛,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只轻轻动了动身子,就疼得咧开了嘴。萧渝此时正在窗前沉思,听见动静回身一看,便上前去道:“你受的伤虽没有伤及内在,但也不容乐观。”
沈怀奚睁开双眼,他的脸色稍显惨白,看了一眼萧渝,又往下看了一眼身上缠满的白纱,不禁虚弱地笑道:“你是哪找来的江湖郎中,医术不甚高明啊。”萧渝见他还有心情玩笑,也有些放心地笑了:“那是自然,江湖郎中的医术怎么比得上沈大侠。”他知道,沈怀奚是随身携带医药的,医术自然登峰造极。沈怀奚疲惫地睁睁眼皮,轻声问道:“昨天你见到圣上,情况如何?”
听到这里,萧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沈怀奚见他神色复杂,只当他是在为圣上驾崩神伤,但萧渝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知道他是谁。”
“什么?”沈怀奚不明就里。
萧渝看了莫名其妙的沈怀奚一眼,就将卷轴从衣襟中取了出来,沈怀奚皱着眉一看,知道那是一卷圣旨,他心道,看来昨晚并不是无功而返。
“圣上有一名藏在民间的后人,”萧渝将圣旨展开给沈怀奚看,“也就是说,皇权并非后继无人,那么按照正统,这也就与陈初无关了。只要赶在陈初之前找到这名后人,拥护他成为新主,陈初的计划就将前功尽弃,当今天下也得以保全了。”萧渝的眼睛看向圣旨,“这是圣上临走前下的最后一道圣旨,赋予这名孩子储君之名,如今圣上已然驾崩,他就将是当朝新任天子,有此圣旨为证。”沈怀奚的话问得直切要害,“你说,你知道他是谁?”他立刻就听出来,这件事的成败点就在于能否赶在陈初之前找到孩子,并且确保他的安全,直到登基的那一刻,而萧渝的第一句话恰恰就是“我知道他是谁”。
萧渝收起圣旨,点头,忽地,他看向沈怀奚的眼睛,“你应当还记得,在南城,那名跟着我练剑的小少年,你见过他的。”沈怀奚皱眉,“是他?”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那小少年倔强坚毅的眉宇来了。
萧渝又把那位宦人的话转述给了沈怀奚。听罢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怪不得那孩子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场。”似乎陷入了记忆的回溯中,但萧渝很快打断了他,他回身向木桌而去,沈怀奚这才看见桌上摆放着的整齐的行李,道:“你要走?”
萧渝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陈初的眼线惊人,要找到秦琛并非难事,我想还是尽早动身为妙,”说着又往这边看来,“你的伤需要好好休养,我已嘱托掌柜好生照料你,这几日宫中大乱,想必陈初无暇顾及我们,你大可在此静养几日,待我去江南接来秦琛,我们再作打算。”
似乎是早就有了预感,在萧渝昼夜兼程地赶到南城的时候,陈伯正领着秦琛,在院门外等候。多日不见,陈伯似乎又消瘦苍老了,但他的神色却愈发地淡然从容,就像是在终结十年的等待,这个重担压在他的身上,一晃眼,就已整整十年了。当年,官居低位的他临危受命,带着皇家这最后一点骨血逃过陈初的耳目。十年来,他隐姓埋名,在这江南一隅过着再平凡不过的平民生活,虽然他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但也终究还是保存住了皇族的血脉,而如今,他也终于能够功成身退了。
萧渝上前去,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再往秦琛看去,小小少年的成长似乎是惊人的,一段时间不见,他变得高大了些,脸上轮廓的坚毅之气也逐渐取代了稚嫩,他的手上,还提着萧渝当初赠的那把剑,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个孩子的成熟,远远超出萧渝的预料。没有哭闹,没有伤感,他就一声不吭地任由陈伯将他交付到萧渝之手,只是在临走前,向陈伯重重地挥了挥手。那一刻的萧渝,仿佛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个大雨天,他透过倾盆的大雨,对父亲挥手的场面。
马背上的颠簸也没有打破秦琛的沉默,他就温顺着不发一言,任凭萧渝将他带向千里之外陌生的京城,很多时候萧渝担心他疲惫,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都忍不住想问问他,在想些什么,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吗,会难过吗,但是看到他那双坚毅而倔强的双眸,却又似乎知道了答案。
最最让萧渝心痛的是秦琛在见到沈怀奚之后,面对着两人同时出现在眼前这副极度恐怖惊悚的画面,年幼的秦琛也仅仅只是在脸上掠过了一丝惊骇,萧渝知道如今的他比当年更加无畏,也更加无言了,他想不到陈伯跟他说过些什么,能让小小年纪的他抛弃了孩子的本能,显露出如此惊人的成熟。
作者有话要说:
☆、何人饮恨明月夜
在萧渝离开的这些天,的确如他所料,陈初没有再来打扰,沈怀奚得以在客栈中安静养伤,但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着京城内的风吹草动。陈初至今都秘不发丧,圣上的死讯仍只有当时在场的部分人知道,他这么做的动机,自然是昭然若揭。他应当是知道了秦琛的存在,这是沈怀奚的料想,不然按照他原先的计划,这事绝不可拖延,但眼下却迟迟没有动作,那么他应该是还不知道秦琛的下落的。
在萧渝领着秦琛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沈怀奚的双眼似乎在他的身上见到了异样的色彩。
“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沈怀奚坐起身来,向他问到,他是用成年人的交谈口吻的,萧渝在边上不禁眉头一皱,心里叹道沈怀奚犀利的眼神。
小少年面对着这一张脸的真正主人,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他只轻轻点头,口气平淡地道:“知道,我叫秦琛。”
“那么,”沈怀奚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是话到一半又意识到了不妥,想了半天,他只问道:“那么,你信任我们吗?”他示意自己和萧渝,“因为,这条路,陪你走的,只有我们。”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叫沈怀奚,而他,其实叫萧渝。”
小少年看了看沈怀奚,又侧身抬头仔细看着萧渝,萧渝嘴唇张张合合,想向他解释什么,却无从说起,秦琛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沈哥哥,萧哥哥。”不亲不疏,不远不近,秦琛的拿捏,恰到好处。萧渝的话,停在了咽喉。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危机的逐渐到来。就在萧渝不分昼夜地奔波于江南京城两地之时,宫中陈初敏感的嗅觉已经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从宦人口中逼出秦琛的存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之所以无所作为,不过是为了免去一番寻觅的周折,让萧渝带着秦琛入城,这样一来,两人都将牢牢地在他的掌控之中。陈初在黑暗中听见线人禀报萧渝已经带着秦琛赶到京城的消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恐怖阴森的笑意,张开的血牙在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只要除去秦琛,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这无休止的一切,也终于可以走到尽头。
当夜,他们就第一次面临了突如其来的生死考验。萧渝和沈怀奚为掩人耳目并未在同家客店入住,他们商议过后决定让萧渝带着秦琛住在这间客栈内,当晚,秦琛已早早睡下,即便面上不说,他尚在生长的身体也禁不住这么曲折的一路颠簸,因此在沈怀奚走后不久,他就沉沉睡去,而萧渝因为处境的特殊,夜晚往往是多半的时间都处于清醒状态,即便入睡,也是相当浅显的睡眠,而这一晚的萧渝更是睡意全无,临近午夜他还在凭窗而立。
京城夜晚的繁华到这一刻也悉数落下了帷幕,街道上只有打更人敲锣来回的踪影,月光落下来,拉开长长的夜影。他这几天的提心吊胆也仿佛在这一刻能够稍稍放松些,他双手背在身后,仰面望了望皓月清辉,夏夜的月,也是一如既往地薄凉。远处山川草木间传来的清脆蝉鸣反而将这深夜衬得愈发地静,那蝉声响得空灵,似乎很远,但细听之下,又仿若近在耳边,而萧渝捕捉到伴随着遥远蝉鸣声一路而来的,还有一群人脚步的窸窣声。
心底蓦地咯噔一声,悠然负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放下,他凝神去细听,只听得那脚步声虽轻,却是愈来愈清晰,听得出有一群人正在缓缓靠近。萧渝连忙将目光投向远处只有街灯点亮的街道,只见凝结成团的黑影正闪动在不远处的转角,他的心忽地在这一刻急速跳动。
连忙侧身紧贴半扇窗户,避开窗外人的目光。他眼珠只左右转了转,便一把夺过桌上的长剑,猫身三两步上前,摇醒了正在熟睡的秦琛。秦琛揉着惺忪的双眼坐起身子,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萧渝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他一面迅速为秦琛披上外衣,一面压低了声音道:“琛儿来不及跟你多解释,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说话间他已穿戴完毕,他还想去拿床边放着的那把剑,却被萧渝制止,他蹲下身,双臂环绕着秦琛,道:“琛儿,今晚可能会很危险,你不适合带剑……这把剑,”萧渝看向那把他亲手交给秦琛的剑,道:“日后若是还有机会萧哥哥一定为你拿回。”秦琛没有过多的反应,只点了点头,但在萧渝回身去拿自己的长剑时,秦琛还是趁他一个不注意,飞速将一把短匕首藏入衣襟中。如果非要用孩子的思维去解释,那就是秦琛天生对兵器有着一股无法割舍的热爱。
萧渝护着秦琛,很快来到了客栈外,却正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群人,萧渝一个急停,抱着秦琛就往客栈旁的草丛里躲,他一手捂着秦琛的嘴鼻,一手按在长剑剑柄上,随时准备出剑,他的额头已经不自觉地沁出了汗,因为他看见,这帮人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这家客栈。整齐划一的脚步就在他和秦琛的眼皮底下踏过,不仅担心秦琛会出声,就连萧渝自己的呼吸声他都有些难控制了。
终于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萧渝这才赶忙放开手给秦琛喘息的空间,秦琛也不敢大口喘气,但憋屈了太久,终究还是小声地咳了两声,好在他们已经走远,这点声响引不了注意。客栈内传来掌柜的声音,和聒噪的吵闹声,萧渝趁这个时候连忙带着秦琛就往外走。
他们在一个拐角的阴影处遇见了沈怀奚。他的伤已无大碍了,按他的话说,这点伤是家常便饭,无伤大雅。事实上,自从到了京城,沈怀奚虽藏在暗处,却时时刻刻密切注视着萧渝这边的情况,今晚他也是在居处看见了气氛的异常,在敏感的直觉驱使下,他几乎是和萧渝同时动身的。沈怀奚轻声问道:“那帮人是谁?”萧渝摇头道:“看不出,但应当是陈初的人。”方才事态紧急,萧渝也来不及多看,但其实他们心底都明白,除了陈初,不会再有别人。沈怀奚静了一会,又去看被萧渝护在怀中的秦琛,这孩子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也沉重地搭在眼皮上,不过他大概也是明白了发生何事,沈怀奚在与他短短几秒的对视下,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
萧渝道:“看来陈初已经打算动手了。”他一边说一边挺身张望着,显然对四周的环境并不放心。半蹲着的沈怀奚此时干脆坐了下来,背靠着墙,侧着脸,昏暗的街灯打在他身上,眉宇间那道疤痕变得分外醒目,他笑道:“他应当早就动手了。你来回于京城江南的踪迹,我想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今晚,他决定要走向明处了。”
萧渝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这一路太过顺利,反而透露出了危险的讯息。但好在,他看了看沉默的秦琛,只要他没有落到陈初的手里,他们就还有胜算。沈怀奚在此时忽地凑上前来,正色问道:“那道圣旨你带了吗?”萧渝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像是感应到什么,皱起眉看向沈怀奚,道:“你是说?”
对方笑着颔首,“接下来这几日宫中势必大乱,如果有机会,直接带秦琛入宫。陈初的手上应当掌握着圣上的玉玺,要想伪造遗诏轻而易举。因此,这道圣旨愈早生效风险愈小,秦琛早一日登基,就能早一日断了陈初的念想。”他看着秦琛,此时已然彻底苏醒的小少年,正睁着大大的双眼看他,登基之于他的意义,似乎还不够清晰直接。萧渝有些踌躇,道:“眼下登基,他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