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奚却在这时幽幽地移开目光,在黑暗中转动明眸,淡然道:“刺客的信号是我故意放出去的,就在你愣神的片刻间,屋中就已泾渭分明,喊声中强调的是‘圣上有危险’,而方才第一时间整装待发的只有部分的人,”沈怀奚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转动,“那部分才是真正的圣上的人,其余的,都是陈初安□□的人。”
萧渝张嘴想问什么,沈怀奚却突然把游移的目光聚焦落在萧渝的脸上,萧渝看不清他的轮廓,只是那股肃然压抑的寒意又随着他的目光而来了,“而且,陈初的人,占了大多数。”萧渝闭紧了双唇。
“不仅如此,”萧渝闻声抬眼,沈怀奚半弓着身子,靠在身后一颗巨树的树身上,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还有一个惊天噩耗。”他的眼皮抬了抬。
作者有话要说:
☆、家国岂能身事外
萧渝猛然觉得耳边轰地一声,蜂鸣声瞬间炸开,黑暗中他的瞳孔倏地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沈怀奚。他说的是,
圣上已经行将就木。
萧渝不可置信地靠倒在身后的树上,仰头看天,右拳砸在了树的躯干上,沙沙地震下枝叶,墨黑的夜空依然闪动着星点的光芒,他想,也许江湖术士们会在这散落的星光中看出什么山雨欲来,风云变幻的天下局势吧。但此时的萧渝,只有一双疲惫的眼睛还在睁睁眨眨,什么都看不见。月色下,两人高大的身影与树影融合,稀稀疏疏的叶影,刺啦刺啦的响声,却显得有些凄楚。
“你先走吧。”沈怀奚话音刚落,远处再次传来了人声,应当是第二轮的刺客搜查,两人瞬间警觉起来,都不自觉地猫下身子,两人相隔得很近,萧渝听出沈怀奚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很不稳定,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皱眉,“你受伤了?”如果只是疲倦,凭借他的功力,不可能到此时还起伏不定。
“你们,去那边看看。”大道上再次亮起火光,映衬着狰狞凶狠的脸庞。两人再次噤声。有几次萧渝觉得队伍中已经有人看向了这边,而他们的身影虽说有杂草树木的遮掩,也难以隐匿全身,但当萧渝每次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的时候,那边的人却又移开了视线。
“萧渝,你沿着这条路直走,尽头通向城墙,想必你有办法出宫。”大批人马过去后,沈怀奚往黑暗的前路看去。
“那你呢?为什么不一起走?”
萧渝听见沈怀奚似乎是苦笑了一声,“我搅出了这样的动静,”他朝大道上远去的人群望了望,“如果不引开他们的话,你是走不了的。”
萧渝想说什么,那边的沈怀奚却蓦地站直身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得了,萧渝,别小看我,对付他们,还是不在话下的。”似乎是从萧渝抬起的双眼中看出了“我没有受伤,为什么不让我来引开他们而你先走”的疑问,沈怀奚轻轻笑了笑,借着月光,萧渝看清了他的笑,星月下苍白的唇角扬起弯弯的弧度,他的眉眼很清,笑得风轻云淡,“你不能有事,萧渝,一旦你落入了陈初的手里,我们的所有计划都将夭折。”
“你不是说我在明,你在暗的吗?”
“在暗不代表我不在。”
萧渝闭起眼穿过漫长的荒落小路,两侧的灌木伸出尖锐的枝桠,萧渝一头扎进黑暗里,就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树枝纷纷刮过他的脸,在惨白的月色下渗出暗红的血液,他不停地跑,脚下是踩碎落叶的撕啦声,而眼前,却一直是沈怀奚最后的那个笑容。
萧渝在客栈中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午时才等来沈怀奚,他看起来除了脸色稍显苍白疲倦外并无大碍,萧渝不得不承认再次见到他时,心中确实有一块巨石落下,他也是一夜未眠,静坐到了此刻。
“你没事吧?”
沈怀奚摇着头笑笑,露出有些孩子气的得意,“他们还对付不了我。”萧渝看着他这样,也忍不住轻轻一动唇角,他不知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经历了甚至是生与死的沈怀奚,是如何从一而终地保留这份无谓与无畏的。
“你知道我会昨晚进宫,对吧?”等候沈怀奚音讯的这半日,萧渝也拾起了一些由于仓促而在宫中时被遗落的记忆细节。
沈怀奚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午时收到了一封来信,也料想到了你会趁夜行动。萧渝,你的确比之前谨慎了许多。”
听着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萧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两人坐在靠窗的桌边,初夏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了,但他们似乎很享受浸在阳光中的感觉,两人都没有动弹。
“我是在你放火之后趁乱入宫的,我对宫中地形并不熟络,误打误撞间竟来到了陈初软禁圣上的宫殿外,从殿外恭伺的太监闲聊的口中我得知殿内居住的正是当朝天子。我当时便翻身跃到了瓦梁之上,发现病榻之上的君主已是奄奄一息,而他的身边,鲜有人来往。”说到这里沈怀奚停住了,他向来是对宦海之事不管不问的,权力之争更是与他无关,他没有萧渝的身世背景,也就少了很多忠君忠民的思想,对于此事很难心生感触。他只是看了看萧渝,料想他会有所触动。
萧渝的确五味杂陈。他的心中对于亲手灭了萧家全族的当今天子自然是毫无好感的,但这毕竟是他的父亲一生甚至临死都放不下的江山,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萧渝用手抹了抹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他的手依旧遮着脸。沈怀奚看着他,想了想,说:“天子既是将要驾崩,那么接下来就面临着权力更迭,这也是最麻烦的地方。”他不用说萧渝也知道,当今天子至今都没有存活下来的子嗣,皇位后继无人。而陈初,一直都虎视眈眈着。他也许就是在等这个会让他看起来更加“名正言顺”的机会。
“我们要赶在圣上离世前见到他,绝不能让陈初伪造遗诏。否则到那时,就再也说不清了。”萧渝点头同意,“可圣上被陈初层层包围着,我们连接近都难。”
沈怀奚静了一会,吐了口气看看窗外,他脸上的血色是少了些,萧渝看着他想,被阳光一照,又显得苍白起来了,他似乎也是无奈的:“我们只有冒险了,赌一把。”
“赌什么?怎么赌?”
“赌圣上知道陈初居心叵测,对你父亲萧大人心有愧疚。”
萧渝不说话了,只是眼皮在阳光下突突地跳。温度传到眼睛里,萧渝感觉自己的眼色应该是有些发红。
两人最终商定了计划,由萧渝闯入圣上所被软禁的宫殿。“你有办法证明你的真实身份吗?”毕竟他已经不复萧渝的容貌,如何让没有任何江湖阅历的圣上相信这一点是很棘手的问题,但若有所思的萧渝却出乎意料地很快点了头。因为他想到了手握的那两份关键证据,这是萧涟的秘密,也足以证明萧渝的身份。
“我不能与你同时出现,只能在暗中协助你。昨天我们的行动陈初已经知晓,他必定会加紧戒备,这一趟去,前路未卜。”萧渝抬起头,看见沈怀奚朝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少有地严肃着,眉皱得很深,看得出用了很重的力。他们都知道凭借他二人之力倘若硬拼终究是寡不敌众,但事已至此,行踪已然暴露,他们不尽快动手,陈初就会采取行动,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更何况自从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萧渝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是,他看着沈怀奚,眼珠动了动,跟前这个“死”过一次的人,与江山社稷毫无关联,何苦再踏上这条不归路。
“你……离开京城吧。”萧渝说这话的时候沈怀奚正在斟茶,小二早些时候端来的茶水早已放凉,但在这个时节似乎更讨人欢喜,沈怀奚就在萧渝方才愣神的时候翻过倒扣的瓷杯,此刻茶水还在杯沿滚动,沈怀奚手里的动作却忽地停滞了,茶壶还在他右手的掌间,左手虎口间的瓷杯缓缓地被放在桌上,他抬起眼,眼角明媚,轻笑着问:“你说什么?”空中尘埃跳上他的眉眼,噗噗地闪动着。
“这太危险了,陈初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一旦再次入宫如入虎穴。陈初只认得这是我的脸,倘若你落入他的手中,只会替我送死。”萧渝从他标志性的双眼中看出了他的决心,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劝。事情的进展太快,他们来不及商量更妥当的计划就已察觉到了风声鹤唳,他们掌控不了局面,只能被事态逼迫着向前。
“萧渝,自从我在江南找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断了所有的退路。”他向椅背靠去,自嘲般地笑了笑,这笑露在阳光下,萧渝却只觉得无限的悲凉,“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生死于我不过云烟。”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轻松的毫不在意的表情。萧渝的心里却愈来愈沉重,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泠苏呢,泠苏怎么办?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又要让她经历一次失去你的痛苦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家国岂能身事外
泠苏的名字再次响起,两人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连说话的萧渝都觉得自己的语调变得很不自然,沈怀奚则愣了一愣,两人同时沉默了半晌。还是萧渝先听到了沈怀奚喑哑的声音:“她……她……”眼神有些迷离,沈怀奚遥遥地看向窗外的远处,几只飞鸟从眼前飞过,扑啦扑啦地震出声响,他的神情蓦地严肃起来,“她应该过的,是没有我的生活。”有些近情情怯的不安,他的这句话说得支离破碎。
沈怀奚那副认真的模样让萧渝的心里止不住地发酸。
“你不怕陈初会对泠苏下手吗?他绝不会第二次再放过她了。”沈怀奚起身将要离去的时候,站起的萧渝在身后急促地叫住了他。他看见沈怀奚忽地停下了步子,头也没有回一回,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萧渝听见了他笑意的气音,很轻,落在耳边像是羽毛缓缓坠下。
“离开江南前,我已经安顿好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完“吱呀”一声,他开门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萧渝呆立在原地,目送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每迈出一步的重量就像加在萧渝肩上的石块,一步一步,愈来愈沉重。
萧渝闭上眼睛,差点跌坐在地。
两人身处劣势,为防夜长梦多,都不敢有片刻耽搁。商榷之下,决定当夜行动。有过前夜的先例,他们料想京城中必会森严戒备,铜墙铁壁,毕竟在这方面他们还远远不是陈初的对手。
因此,他们的心里,也都有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认定。
此去,凶多吉少。
这不是江湖,不是凭借一身武艺就能够称霸武林,问鼎群雄的纯粹之地,这里是京城,是宦海,萧渝至今都还记得当初萧家父子被陈昀带入狱中时他留下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说,这里的水,可比江湖深多了。当时的萧渝只觉得不屑一顾,但经过这些年不得已地与官场接触,他终于逐渐开始明白,陈昀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怀着必死的决心,临行前的客栈内,他们都沉默不语。彼此都揣摩不透对方的心理,只是比肩望着天际,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夏夜总是姗姗来迟,耀眼的火球在西方的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落下,在天地间洒满了金色的光。空气仿若凝固,客栈内的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混杂着觥筹谈笑声响在耳边,街道上是来来往往奔走忙碌的行人,表情不一,神态各异,京城夜市的繁华正蓄势待发。这是一幅普通而繁盛的都城黄昏景,但在某一角的客栈窗前两人的心中,却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他们站在窗前,修长的影子一直投到了街道上。
圆月高悬,星光稀落。出发前,萧渝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沈怀奚。
“那两份关键的证据我藏在了萧家坟墓旁。”声音起得突兀,沈怀奚有些愕然,萧渝却淡淡地笑了笑,将手里的剑掂了掂,音调也还是恰到好处地控制住了,“陈初大概想不到我会把它们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为什么要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让我知道的不是吗?”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气氛,沈怀奚蓦地有些着急起来,往前迈了两步。他是意识到什么了的,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急于想要证明自己猜测的错误。他的眉不由得皱起。
萧渝的反应相当淡然,他看着沈怀奚上前,也不动声色,只是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嘴角。他背对着窗,月光从大开的窗口倾泻而进,一层一层的银光铺满了木质地板,微笑着的萧渝站在月光中,被吞噬的背影落在一片的光辉之中,游丝般的辉光覆在眉发上,像极了那年京城的那场大雪,染出了一季的薄凉。
他低头看着地板,双目失神地说:“陈初放过了我一次,这次绝不会再放过我。我死了并无所谓,只是我不能带着萧家的秘密入土。即使我死了,也绝不能让陈初继续蛊惑天下。”他抬起头,沈怀奚正深深皱眉看着他,萧渝见他这样严肃,又缓缓地笑了,“抱歉,这次不拉你下水都不行了。”他摊了摊手。
萧渝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很深的疑惑。这个疑惑是从他潜伏在城门外的隐蔽处起就产生了的,一直到他顺利进宫,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等到了沈怀奚,都始终没有消失。
那就是,为什么京城的防御没有一点加强。
按理说在宫中出现刺客,并且刺客还未落网的形势下,宫内是要严加守备的,但就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进宫来看,昨晚的大动静反倒显得极不真实。两人躲在城门内的偏僻丛林旁,彼此对视了一眼。
其实对于这个疑问,他们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而此时这一对望,他们也在对方的眼中坐实了自己的猜想。故意无所作为的陈初是在诱敌深入,眼下的他们看起来,似乎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微微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偌大的宫殿被月光照出阴冷的轮廓,稀少的人烟更为这庞大的建筑群添加了阴森的意味,今天的月光也似乎格外地亮,悬于天际,月影骇人。沈怀奚半蹲在泥地上,敏感的嗅觉几乎嗅到了黑暗中血腥的味道,大概是为了寻找更多的力量,他将剑柄使劲握了握。
“看来,陈初是打算下手了。”他轻声说。
听到他这句话,萧渝重新蹲下身子,草丛又是窸窣一动,他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沈怀奚,”萧渝蓦地严肃地叫着他的名字,沈怀奚侧眼,正好对上萧渝眼睛里坚定的目光,“替萧家昭雪的重任看来只能拜托你了。”说着他眉角一动,慢慢地,竟然微笑起来,借着月色一看,唇色苍白的他却是有几分骇人。沈怀奚知道他的意思,但只是坚定摇头,“萧渝,自己的使命应当自己去完成……况且,即便是场生死之战也尚未拉开序幕,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这点亮剑的硬气也当是有的吧。”说着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朝萧渝动眉示意,萧渝终于将微笑伸展开来,眉眼间重新爬上了侠客的意气,他将右手掌忽地拍上去,两人瞬间掌握成拳,天地间的力量伴随着这啪的一声瞬间聚合,他们从彼此展露笑意的眉宇间看到了生死的豁达。
陈初当然料到了这一切。这些年他对萧渝不是没有防备,他当然清楚萧渝的存在对陈家是一个多大的威胁,他也深切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在他羽翼未满前除掉他的良机。但他忘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都会重现眼前的顾惜临死前的模样。当时他带着一帮人赶到山脚下,顾惜的血,腥红地蔓延开好远。陈初在原地愣了半晌,缓缓地走过去抱起一身火红嫁衣,浸在血泊中的顾惜,她还有一息尚存,微弱的气息支撑着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和最后一个对陈初不屑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