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艰难地看向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他仿佛听到了死亡的召唤。萧渝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阴影掩盖,那张脸如同面具般僵硬凝固,大力凝紧的眉心和不停抖动的嘴角使得整张脸看起来稍显扭曲,思绪似乎拒绝处理这些难以承受的讯息,他始终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始终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昀。
那双陌生的眼睛里带着萧渝独特的目光,陈昀想即便他隐姓埋名,改变容貌,仅这一寸目光,就足以让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一眼看穿。不过眼下,陈昀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遥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因为他感觉到了脑袋沉沉,好似有无数个炸弹在脑内闷响,视野也发生了急速的变化,他开始渐渐地看不清了,先是远处伫立不动的陈家军身影轮廓逐渐模糊,用力睁大双眼,视线所及也仅仅只是一米开外的尸体,很快,眼前的景象被奇怪的颜色取代,他感觉到了身体一点一点被抽空,思绪渐渐模糊。
此时的陈昀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等萧渝反应,他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失去知觉。动了动身子,这在他看来已然用尽大力的动作表现出来仅仅不过是湿透的衣袍在血泊里的略微移动而已,带过一滩的血,流进陈昀的衣袖里,他感觉得出已经冰凉了,看着紧绷着的萧渝,他张开干瘪的嘴唇,由满是血液的口腔发出他对萧渝最后的规劝,这声音已经虚弱到需要侧耳靠近才能听清,每发声一个字,咽喉就如同刀刺。
“快投降吧,陈初这次派来的是他最得力的一支队伍,个个都是陈初一手喂大的怪物,我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给这帮人灌输恐怖的思想的……你对付不了他们的……即便你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不会因此对你手下留情,你的负隅顽抗只会招致伤害……投降吧……有的时候,生比死更艰难……”顿了顿,萧渝突然感觉到手上一股握力,看过去,陈昀的手正颤颤巍巍地握在上面,“我这一生说过无数次的谎,也骗过你无数次,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且信我这一次……”
事实上,陈昀的话只对了一半,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命运在这支队伍出征之时就已被注定。陈初在临行前秘密对军队下了一道死命令,生擒萧渝,必要时可以杀了陈昀,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陈昀活着回去。
或许,被蒙在鼓里对陈昀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机械地点了点头,萧渝痛苦地低下头,但很快,又如同想起什么似的,他蓦地抬眼看向陈昀,微微眯开一条缝的双眼艰难地说明着尚存的一口气,他随即听到了萧渝平缓而低沉的语调。
“倾凌……没有死,泠苏救活了她,只是她失忆了,不再记得过去,不再记得你了。”
忍不住微笑,陈昀的唇角微扬,像是被温暖安慰后停止哭泣的婴孩,满足与单纯写满了面容,他闭上了眼睛,让暗黑挡去了世界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这苍白脸色下的笑容是否该染上鲜艳的颜色,甚至都只有萧渝,听见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声音,“那就好……忘了我,她才能够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
遇见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彻底失去了呼吸,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姿势,平静祥和的面容如同一张白纸,煞白却也再惊不起一丝波澜,萧渝甚至没有见到想象中该有的憾恨,又或许,看着陈昀闭上的双眼,他想,所有的遗憾都被这双眼皮阻隔在外,只有一个希望在体内缓缓升起,跟随他的灵魂一起,逆光而去,这个希望的名字,叫来生再见。
在这平和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萧渝不知道的秘密。陈昀没有将他自己的身世告诉萧渝,萧涟顾惜都是光明磊落之人,自己的污浊只会玷染了他们的光辉,他很想告诉萧渝,如果他能找到顾惜,请替他对顾惜说一句对不起,但看着萧渝的眼睛,陈昀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选择了彻底闭上眼睛。
轻轻放下陈昀的尸体,萧渝无声地起身,身后残阳泣血,悲光如火。黄昏的余辉穿过城墙斜照在陈昀身上,鲜血与落日为他覆上了天然的棺椁,他的坟前飞满了舞动的流尘,悲戚的呜咽声不知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人言落日是天涯
转过身看向身后不发一言的守城军,他们拿着手中单薄的兵器,满脸是血地看着萧渝,那无数双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而与此同时,陈家军也从少主死亡的惊诧中苏醒过来,正一步一步地向城门靠近。
那一双双眼睛沉着而可怕,如同胸有成竹的猛兽在向他的猎物靠近。萧渝的侧脸有一道被利器划破的伤痕,涓涓的血流将伤口染得通红,更是向四周散去,此时血液早已风干,冰冷的血条紧贴脸颊,远远一望如同盘踞着的一条恶龙,面目狰狞,凶神恶狠。眼下他笔直挺立,双足微开与肩宽,握剑的右手向下倾斜,剑尖指地,鲜血已然将闪动寒光的剑身染成红色,他的眉间也有一道刀口,不知是情绪使然还是鲜血的缘故,当他的双眼与黄昏的余晖晚照重叠时,闪出了灼灼的火光,几乎一眼就能将人灼伤,此时的萧渝没有任何表情,只那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人群,带着死的决绝和一生的悲悯。他颀长的身影被斜阳拉得更是修长,暖黄色天地间突兀出的黑色轮廓,显得落寞而孤寂。
他在心底打定了决不投降的主意,即便他明白敌方的实力远在我方之上,城破只需时间,再这样不识抬举下去,他萧渝注定要战死沙场,但,落日下的他与月色下的他心里始终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不随日月而改,不因形势而变。
他不能,也不敢,放任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南城被攻破。
战役的结果毫无悬念,守城军全军覆没,当敌军中拼命厮杀的萧渝歇斯底里地转过身去,看到最后一名百姓缓缓倒下的身影,那个动作仿佛被放得无限慢,由于疼痛与惊诧双眼圆睁,唇齿微张的模样欲语还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清道不明,身体向后狠狠折去,高举兵器的举动仿若被时间定格,一身麻布衣滴滴答答地向下渗血,萧渝回过身去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就这么几秒,他看着萧渝,眼角含笑。
萧渝跪倒在地,呯砰一声,锐利的剑身掉落在地,翻腾了一圈溅起鲜血,最终左右摇晃着静止下来。陈家军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他低着头,身上的坚衣满目疮痍,有些伤口望过去,深深地看得见白骨,背影丝毫都没有颤动,萧渝跪着的模样,庄严肃穆,像是在与生命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告别,那静穆的气氛让空气变得十分压抑,离他最近的陈家军极力克制着,才忍住了跪下去的冲动。
而此时的萧渝低头看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唇角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他缓缓闭上双眼,耳畔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仿佛要与死亡契合。
天际收回了最后一抹余晖,天地间霎时被灰暗阴沉的阴霾所笼罩,黄昏与暗夜间的沉暗地带,刮起了萧索得如同自阴间而来的灵风,城头高挂的城旗呼声摇曳,在发出最后的悲鸣,城墙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同时呈现出这哀暗的灰色,独立于南风中的姿态摇摇欲坠,似乎在诉说着大限将至、时逢易主的凄凉,呼啸而过的风声为这座南城敲响了悲壮的丧钟,一曲哀戚的殇歌平地而起。
残夜起,城头一轮圆月。城内火光下,萧渝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四周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对面的人端坐在椅,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萧渝乜斜着他,眼神轻蔑。
“萧渝,新主仁慈饶你一命,识时务的就该即刻缴械投降,垂死挣扎只会苦了自己。”萧渝根本没有把这人惺惺作态的造作放进眼里,他这话一完,场面就死寂得只听得火把噼啪的燃烧声,萧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闹剧场上滑稽的丑角,也是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他随即用了一声冷哼来掩盖这自讨没趣,“留你贱命是看你有两下子,你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天下之大难道就你萧渝会两下拳脚不成?”
萧渝仍旧一动不动,他没这种闲心同这等人白费口舌,眼下他只求速死。终于,在这种意愿的驱使下,在场的人听到了一声冷若寒冰的回应,仿佛自冰雪而出,那声音里都像是带着冰渣,所有人都一个哆嗦。
“杀了我。”
就这低沉简短的三个字让领首瞬间语结,只得干瞪着眼看着萧渝,半晌才反应过来,“把这句话收回去,再给你一个投降的机会。”似乎也是耐心过了头,他对萧渝的劝降有几分请求的色彩,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一刀解决了萧渝这个硬骨头一了百了,他又何尝不明白如果他有意投降,怎会死守南城到最后一刻?他也是有苦衷的,临行前陈初那道生擒的命令让他头疼不已。就在他锁眉愁思的当口,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上前附身对他耳语了两声,他脸上的阴愁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小人惯有的得意嘴脸。萧渝正侧着头,并没有看见他这副样子。
只见他满脸堆笑,戏谑而自信地对萧渝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投不投降?”几乎就是在同时,他就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决不投降。”
啧啧了两声,这人一副痛心的模样摇了摇头,“是吗?萧公子不愧是江湖豪杰,视死如归……”这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萧渝心底陡然升起,几乎在这同时,对方十拿九稳的口气里说出的话就坐实了这个想法,“只是不知泠苏姑娘是否会因为萧公子的江湖义气而彻底香消玉殒呢?”
还来不及反应,一阵人群走动的声音,萧渝听到泠苏的声音远远而来,“你们为什么抓我,放开啊,疼。”随声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人紧拽着泠苏的胳膊,而泠苏奋力挣脱的场景。一股怒气瞬间冲向萧渝,他大吼一声:“放开她!”也不知是不是萧渝的口气太过凶狠,那两人竟在毫无行动自由的萧渝的怒吼下被吓得放开了双手,泠苏揉着被抓疼的手腕,皱皱眉四下打量着这奇奇怪怪的场景,看到萧渝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也忘了疼痛,呀地一声冲上前去。
想必是没见过这般打扮的萧渝,泠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蹲着身子,双手放在腿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渝好几回,才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呢?”又回过头看向坐着的领首,正襟危坐的模样更是逗乐了她。
萧渝一时语结,不知从何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明白眼下自己危险的处境,他只能叹一口气,低骂一声:“卑鄙。”
对方听到了萧渝的骂声,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初生牛犊的稚嫩,戏谑开口,“萧大人的公子怎么连最基本的官场哲学都不懂?那我就替萧大人给公子上一课,所谓兵不厌诈,在官场上更是官不厌诈,为达目的,手段任君挑选。”最后这四字他挑起眉,左右晃脑,挑衅着对方。也是终于触到了雷区,他的这番话换来了萧渝杀气腾腾的目光,一字一顿都像是一把利剑,“你不配!”
有了底气的领首也是终于被激怒,只见他脸色微愠地起身,摔了一下衣袖,道:“投不投降?”
萧渝默不作声。领首于是向随从使了个眼色,立即就有三两个人上前,一把将泠苏拉下,泠苏不明就里地被拖走,蹬着双腿,四下无助张望,嘴里不停地在喊疼。领首上前了一步,附身看着萧渝的眼睛,“现在呢?”
萧渝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双眼看着泠苏,她受惊的样子一如当初在南城李婶家初见时的模样,那么绝望与惶恐,萧渝的眼里写满了沧桑悲凉。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在想,泠苏,我要拿你怎么办。我不能,不能投降啊,这么多人为这座城而死,他们将性命交于我手时,我便向他们起誓余生与城共存亡,绝不生降。可是你,萧渝蒙了蒙眼睛,耳边蓦地响起陈昀临死前的那句话。
“遇见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还是不投降吗?你果真这么无情无义?”见萧渝始终没有动静,领首又使了个眼色,抓着泠苏的两人意会,随即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泠苏吃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叫喊起来,那喊声传到萧渝耳边,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人言落日是天涯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知道,已然神志不清的泠苏是怎么在死寂的场面下婉转悠然地唱出了一支曲子,那如怨如慕的戏腔宛如暗夜里薄翅轻舞的流萤,柔软温和的光亮自远处穿越山水,空灵而来,宛若从岁月长河里衔起的一朵青花。
当初楼前蓦舍抛/银河渺渺难架桥
鱼雁难捎梦空劳/墙高更比天际高
一丝幽恨藏心苗/伤心血泪付寒涛
寻你奈何云山杳/又看这/鲜血满扇开红桃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在场的人都被这支曲子惊住了,这戏腔太美,停住了时间。但尽管如此,陈家军还是将这归结于泠苏神志不清的症状之一,很快就从震撼中走了出来,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他们重新看向萧渝,却意外地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极度痛苦,咽喉中好像被什么异物阻塞着,他的双唇一直在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由于缺水而干瘪的薄唇挤出纵横的褶皱,伴随着张张合合的动作好似在荒漠中极度缺水后的挣扎,但他的痛苦却丝毫未减,眉心纠结地凝成一团。就在这个当儿,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肩膀颤巍地上下起伏,一起一落都带动着整个身体的晃动,深浅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带着恐惧,面部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驱动下稍稍抽搐起来,如同寒冬里才会有的自然抖动。他的眼睛眨得很快,浓黑的睫毛自上往下地看去像是暗黑的眸子,在不知所措地四下提溜。
没有人知道他这张皇失措的反应所为何事,领首更是惊呆了,愣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萧渝半晌,他大概在想,莫不成这是首妖曲,能摧毁人的意志?他又看了看泠苏,唱完一曲的她像是累了一般垂下头去,双耳耷拉着,发丝垂在右肩,双眼半闭半张,浓密的睫毛划成一条直线,将大大的眼睛一分为二,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的手肘依然被拽着,这样望去,她整个人像是被悬挂住一般。还来不及回头,他就听到了一声轻笑,那笑声尤轻,像是从鼻腔中喷出的气息带动的风声一般,下意识地去看,萧渝好似恢复了理智,呼吸声渐渐平稳,面容上扭曲的表情也转向了风轻云淡,只见他低下了头,整张脸埋得很低,像是藏进了无底的深渊里,谁都看不见他的神情。
悲戚的风声与木柴燃烧的炽热声混杂着肆虐了半晌后,他们终于听到了从那深谷里传来的喑哑低沉的回声,尾音还拖着笑腔,但那苍凉的笑声却比一曲殇歌都更加哀戚,沙哑的口音像是用气息在发声,他说:“我投降。”
呜咽的风声直冲苍穹。
萧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在入狱前到山上的坟墓去一趟。在场的人唯恐他改变了投降的主意,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于是便派了大队的人马跟随他上山,泠苏也在其列。
夜很深了,薄凉的月光将山里的青竹照得透亮,竹身如同抹上了蜡油一般闪动着光泽,而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埋有骨魂的孤山将这悠灵的风叶声衬得愈加诡秘惊悚,随从的士卒们不由得彼此靠近了一些。
来到一处坟墓前,走在前列的萧渝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