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停滞了一下,萧渝果断放弃了回身的念头,他在身体内部迅速运力,强迫血流稳定下来,这一系列的反应都在顷刻之间,因为几乎就在遇袭的同时,就传来了一名陈家军人头落地的声音。
陈昀当然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他更是明白,眼下只要他一个出手,就能将萧渝轻而易举地置之死地,浑身是伤的他已经是濒死之人了,但陈昀始终毫无动静。大概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时日来陈昀的度日如年,他和天下人一样,自陈初领兵进宫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他的最终目的是问鼎天下,对于陈初先前不择手段的阴险狠毒,陈昀一直认为父亲不过是为了消除异己,保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对地位,正因为此,他才会违背道义协助父亲,这也是他陈昀这些年来为陈初做出的巨大牺牲,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只不过是这巨大棋盘山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陈初进宫的那一晚,皇宫内党羽齐聚,惟独少了陈昀的身影。
那天的陈昀并没有黯然神伤,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占据了痛苦的地位,他嗅到了江南管家极度危险的处境,陈初野心暴露,掌握陈家所有暗流黑幕的管家立即成了最大的拦路石,陈昀连夜起身,快马赶往江南,也是陈昀的这一举动,加重了陈初的决心。
他还是比陈初慢了一步,就在他赶到管家江南住地时,眼前呈现的已然是管家倒在血泊中的场面,当时他正快步迈过门槛,见到眼前景象时蓦地愣住了,脚步一前一后瞬间凝固,就这样站在门外,在满目飞红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下他突然极度反胃,极力克制住了呕吐的欲望,双眼失神地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陈昀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倚着门框的身子颤抖不已,手里的剑也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
听到了动静,管家的手竟微微动了动,睫毛由于眼皮的使力而颤动起来,陈昀自然看在眼里,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子,他轻轻扶起了管家。管家倒在他的手肘里,双眼无神地半睁着,惨白的嘴唇动了动,陈昀立即凑上去细听,“公……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即便是一字一顿的叙述在他听来也极为模糊吃力,“所以……”管家忽地浑身痉挛颤抖,一口血水喷涌而出,陈昀双唇一动,吃了一惊,管家却是不以为然,“好在……我……等到……了你,有些事……如果不告诉你我将死而有憾。”陈昀一边回应一边运功,极力靠输自身的真气内力来暂时稳住管家的生命迹象,“我来晚了……”
“不,你能在我死前赶到已是上天恩典,我是该死之人,即便不是今日,也远不过明日,”管家的声音稍稍稳定了下来,“这些年我跟着陈初作恶多端,如若不能在死前将之罪恶公诸于世,想必来生我都无脸面见世人啊。”情绪的波动导致他喘起气来,陈昀不停地输气,心里无尽的悲凉,他在管家的身上,看到了倾凌的影子,他没有救倾凌,眼下也救不了管家,曾经不可一世的他开始厌恶自己的无能。
“公子,萧涟一家人一生正直,所有的罪名都子虚乌有,陈初早些年派我私下调查萧家却找不到半点瑕疵,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我意外发现萧家一直在秘密收集陈家的罪证,陈初的手段向来不够光彩,得知此消息的陈初大惊失色,下决心要置萧家于死地,自那时起陈初就已打定了篡位的主意,只那时羽翼未满,涌动的暗流见不得人。”由于虚弱,管家的眼睛微微闭起,“这些事公子你一无所知,但这些年来陈初的大小动作我却是点点滴滴看在眼里,想必这也是为什么今日他必须要杀死我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像是在笑自己,也像是在笑陈初,但这笑在陈昀看来,却异常苦涩。
“在萧家父子双双入狱之后,陈初派我私下抓回了萧家的管家,那是萧涟极为器重的人,萧家的大小事务交由他全权管理,起初我们好言相劝,希望他交出萧涟收集的陈家罪证,并且捏造假的账簿以陷害萧家,但无论我们如何好话说尽,他依旧不动声色……后来,我们手段用尽,穷极所有严刑酷刑,几近丧心病狂地折磨他,直到奄奄一息,他还是不发一言,从他一直轻蔑不已的眼神中我知道这是一个无法战胜的人,于是陈初选择了伪造,让萧涟错以为管家已叛变,失去最后的防抗能力。”管家顿了顿,这段长话说起来十分吃力,陈昀双眼发亮,无声无言。
“萧家管家死去的那天只有我在场,他用最后的力气写了一封血书,那封血书本该被销毁,但在闪存的良心驱使下,我留下了那记载着真相的血泪并秘密把它放进了萧家不起眼的一个木盒里,我不知道它是否能被发现……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我一直觉得,倾凌的死是我应得的报应,”说到这里,管家突然哽咽起来,陈昀的心也被这两个字剧烈地冲击着,他极力克制着不作反应,“我本该陪着倾凌一起走……但,”艰难地抬起头,管家带着说不出的疼惜看了看陈昀的脸,“公子,我放不下你,你生在陈家就注定了你悲苦的一生。陈初是没有父子亲情的人,你至于他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罢了,他在你身上倾注的每一点心血都是带着希望来日你以命相报的目的的……我想守着你,即便我无能为力,至少还能让你体会丁点的亲情与温暖……”
“咳咳……咳咳……”鲜血不停地从嘴角渗出来,陈昀已经察觉出了大限将至的迹象,他又加重了力,管家却微笑着摆摆手,“没用的公子,不用白费力气了,待我将这些话说完就够了……”
“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告诉你,这是陈初二十余年绝口不提的秘密,我为了他苦苦守住这个秘密,现在,是时候重见天日了。公子,接下来你无论听到什么,都请你保持镇静。”陈昀本以为他接受的晴天霹雳已经够多了,没有什么秘密能够再让他吃惊,却万万没想到,管家接下来说出的这个真相将会是这样的惊天噩耗。
作者有话要说:
☆、浮沉笑沧海
“你不是陈初的亲生骨肉,萧渝才是,”放在管家背后的手瞬间掉落,真气的输送戛然而止,管家叙述的声音萦绕在陈昀的耳畔,他听见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这也是为什么陈初能对你如此残酷的原因之一……陈初对萧涟的恨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而这恨的来源,仅仅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亲生母亲,萧涟的夫人顾惜,陈初对顾惜极致而扭曲的爱促成了这一切的悲剧,顾惜嫁给萧涟后,妒火在陈初的心底足足烧了二十余年。自那时起,复仇的种子就已深深埋下。同一年,在父母的安排下,陈初也迎娶了一名大家千金,也就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上天似乎故意要制造一场巧合,两家夫人几乎在同时有喜,看准了形势的陈初构思出了一场惊天大阴谋,他请来了大夫,暗中用药,最终使得两位夫人在同一天生产。”
“你与萧渝诞生的当晚,有人假扮成萧夫人贴身女婢的模样混入产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名婴孩掉包,陈初将你养大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父子势不两立,互相残杀,即便要以牺牲自己的孩子为代价,他也在所不辞。公子,其实,你才是萧涟的亲手骨肉,正统的萧家人,而对陈初恨之入骨的萧渝,恰恰是他血脉的延续……”
“顾惜……还活着?”陈昀的眼神已无法聚焦,那晚在牢狱中陈初与萧涟的对话再次响起,陈初的气急败坏和无能为力让陈昀记忆犹新。管家静了一会,随即轻声叹了气,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长叹了,“孽缘啊……多年前为了扳倒萧涟,陈初就已经上演过捏造谋反的戏码,只是当时顾家人挺身而出,担下了这足以灭族的重罪,顾家被满门抄斩……陈初始终坚信当年的萧涟必定移花接木救下了顾惜,因此这些年他从未放弃寻找顾惜,但,”管家轻蔑地笑了,那种笑,带着大快人心的潇洒,他在嘲讽陈初,“萧涟就是萧涟,临死都不让陈初如愿,直到现在,始终无人知晓顾惜身在何处……”
他又眼含担忧地看向陈昀,目光微弱,语音颤颤:“公子,陈初既然已经摊牌,你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他绝不会允许萧家人,尤其是萧涟与顾惜的骨肉存在于世,他的下一个目标想必就是你了公子……”管家的脉搏已经越来越微弱,最后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将真相告诉你,为了你,还有从前倾凌的安危,我必须将这一切深埋心底,这些年来的每一个暗夜,我都被良心折磨得难以入睡,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无数个死在我手上的无辜的身影,现在……”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撑起了一个微笑,“我终于可以安稳地闭眼,去见倾凌了……”
陈昀缓缓地放下管家的身体,淌过血泊,他不发一言地来到门外,夜下院中,月色薄凉,一个单薄无助的身影倚门而立,双眼低垂,一动不动。
局势对萧渝越来越不利,转眼间他就被团团围住,而位于中心的萧渝此时已身负重伤,呼吸声愈发沉重,剑速也眼见减慢。眼尖的陈昀即便在战场外,也一眼洞穿了他危险的处境,管家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他的下一个目标想必就是你了。”
既然注定了有死无生,那就不妨来一场潇洒的背水一战,至少,也能稍稍减轻我的罪恶。陈昀微微眯起双眼,注视着那犹如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双手一紧,力量随即自体内传向手中的兵器。蓦然,他瞪大了眼睛,双脚随即一蹬,胯下宝马有如脱缰之躯,稳坐马上的陈昀目光萧肃,绝杀的厉烈在不动声色的五官间来去自如,在冲向战场中央的片刻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感在心头发酵,一点一点地,他舒开了紧锁的眉心。陈昀的这一生日日夜夜都艰难地活在陈初的压迫之下,夹缝中求生存使他养成了分裂的性格,一方面他可以戴上冰冷的面具,扮演着陈初最忠实的打手,在浮沉的江湖里手腕用尽,另一方面他却又是敏感重情的江湖儿女,正义的血液始终在他的血管中流动,之前他一直苦苦地在这两者间求平衡,多年间始终无果,直到眼下,在尸体遍布的战场上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要结束这恩怨纠葛的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
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大气流给震住了,中心的萧渝已是半跪在地,不明就里地满脸是血看着径直冲来的陈昀,也许是受伤的疼痛使然,他的面容上并没有过多的神情来表示出应有的惊讶。真正莫名其妙的是陈家军,但还不等他们反应,一股与萧渝极为相近的力量就在他们发愣的分秒间化作了冰冷的器刃,一剑锁喉,陈昀连死前最后一声呐喊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们。就在陈昀为萧渝杀退一群陈家军时,身后目瞪口呆的守城军总算反应了过来,急忙冲上前,给萧渝的伤口进行了最简单的包扎,被搀扶着后退的时候,他瞥眼看向陈昀,只见他面色冷峻,眉宇坚毅,于乱军之中不改镇静本色,萧渝突然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后来萧渝常常想,如果他料到了下一秒将发生的事,那么当时的他还会不会选择任由百姓将他拉下战场,而无形中置陈昀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他的心里始终没有答案,因为没有人知道,那支淬上了剧毒的箭是如何在人头攒动的城下毫厘不差地正中陈昀,也没有人知道,这支箭最初的靶心到底是谁。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微弱的闷哼一声过后,是陈昀瞪着眼睛,在人群中缓缓倒下的身影,瞪大的双眼仿佛诉说着他的惊诧,他的唇齿微张,这是剧烈的疼痛下催生的人性本能,短暂却尖锐清脆的一阵骨骼碎裂声后,利箭笔直地刺入胸膛,伤口随即微微渗透出发黑的血液,他来不及反应的手里还紧握着兵器,浑身上下都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就在他仰面倒下的那一刻,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扭曲而不真实起来,所有的杀戮血腥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惊呆了,时间也在这一刻,仿若凝滞。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萧渝,他的反应几乎就在顷刻之间,因为就在他冲过人群疾步上前后,正好稳住了即将落地的陈昀,他的唇色已急速转向黑紫,眼色也逐渐开始变化,他们都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前兆。但即便徒劳,萧渝还是艰难运功,就在他抬手出力的那一刻,陈昀笑着阻止了他,他抬手的动作那么艰难痛苦,却有无穷的力量成功制止了萧渝。
“别费力气了,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徒劳。”坦然一笑,陈昀感觉他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抖。周围的陈家军大抵是被这戏剧性的逆转一幕惊得忘了反应,面对着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的两人竟都选择了袖手旁观,手握着兵器一动不动的他们如同失去了引线的木偶,冷眼看着城下的两人。
“你……”萧渝一时语结,有无穷的疑问在心底升起,他却不知从何问起,每一个问题都难以理解,却又隐隐地有了答案,看着将死的陈昀平静的样子,萧渝突然觉得他无比的陌生,陈昀意会地摆了摆手,“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你只要听我说,给我一个机会去洗刷我双手沾满的罪恶。”说着他果真看了看双手,但那上面只有满满的鲜血,他苦笑一声,又看向萧渝,他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羽商,是我用来对付你的一枚棋子,最后我借由你之手杀人灭口……不过你大抵不知道,那封羽商放在你行李内被掉包书信的真实内容……”萧渝的目光一寒,手力无意识地加重,陈昀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他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自然坦荡,“她说,要用尽这一生,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浮沉笑沧海
“别说了……”萧渝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他已经需要动用理智来克制自己情绪的喷张,陈昀却摇了摇头,“这只是我要告诉你的其中一件事……”他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发黑的嘴唇不停颤抖,额头上虚汗直冒,像是一个患了重病的孩子,“还有……顾惜……”萧渝的瞳孔蓦地放大,死死地盯着陈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莫名在心头升起,“她……没有死,萧涟这些年一直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她在哪?!”话音未落,萧渝突然极度激动起来,他用力晃动着陈昀的肩膀,后者吃痛,利箭在身体内绞动,好似要一点一点将骨骼上的血肉剐蹭干净,他因此剧烈咳嗽起来,哆哆嗦嗦地抬着手,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唯有沾染的血液疯狂肆虐。萧渝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这些年他对母亲日思夜想,却连关于她的半点风声都未曾听闻,关于在萧府内人人讳莫如深的萧夫人他不是没有过猜测,但唯一不敢妄想的,就是她尚在人间,而眼下陈昀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他的世界轰然炸响。但接下来听到的话才让他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晴天霹雳,就在陈昀道出萧渝的真实身世后,他看到那张由于极度震惊而超出反应范围表现得异常镇静的脸上凝固的五官,陌生的沈怀奚背后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萧渝,陈昀扁了扁嘴角。
“咳……咳咳……”明显感觉到了毒性在迅速向体内每一个细胞扩散,麻木的无力感席卷全身,陈昀试着将右手抬高,却在半空中重重地落了下去,斜睨着双眼艰难地看向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