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荣光与她共享,接旨的那一刻,她跪在宫中,一米阳光打在金灿的圣旨上,她在心底暗下立誓,要做贤良淑德的皇后,以天下苍生为子,为他打理后宫。也不知那一日的她可曾想过,她被废的这一日,也是山河普照。而他废后的理由之一,恰恰是为了“以正宫闱”,原来她这些年终究还是乱了他的江山啊。
圣旨宣完的那时,她抬头微微一笑,平静地接过圣旨,沉甸甸的卷轴落在手里,那是她与他的十年荣光,积淀至今,尘封在厚重的史书中都留不下只言片语,但之于她,却已是一世恩宠。
她侧立在阳光下,脸颊低垂,倚在衣领上,双目发散,双手上下轻抚卷轴,薄唇微张,她在喃喃低语:“钧儿……你的江山自当由你定夺,我不过是这一处山水,陪你走过就当离去。”
皇后被安置到了北宫,那是一处极其偏远荒僻的寝宫,多年无人问津已是杂草丛生,跟随的宫女年纪尚轻,不懂得废黜的严重,只在天壤之别的处境里失了理性,她木讷地看着眼前荒凉的几处房屋,很难想象皇宫之中竟会有此景象。
皇后褪去一袭华服,换上了普通衣裳,她淡然向前而去,轻声道:“留我一条命已是圣上恩典,尚有一处安身就该谢主隆恩才是。”
安顿下来后,皇后在宫女停不下的埋怨声中自己无声地斟上了一杯酒。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不住地叹气,在周遭无人时对皇后低语:“皇后娘娘这又是何苦,明知会有此下场当初为何如此奋不顾身。”
清酒滚出酒壶,成股流进瓷杯里,微小的酒滴溅出,落在手背上不过笔尖一点。皇后端起酒杯,移到桌子之外,水平的杯面逐渐倾斜,盛满了的酒水随之下落,灰砖铺就的地面留下黑色的阴影,皇后半斜着身子缓缓眨眼,嘴边却是轻轻一笑,她在回应:“我等一介女流无法造福子民,如今也再无法以天下人为子,这最后一点绵薄之力,
祭天,祭地,祭苍生。”
在长达半个月的跋涉过后,萧渝来到了距离边塞不远的一座小城。他站在城头眺望,前方篝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就是赵翊将军的驻地,守城的守卫在厚重的城门外站了两排,城头的烛火在风中没有半点摇曳,传来的星星点点的移动光亮正是士兵们手握的火把。萧渝的脸部动了动,他已经基本习惯了这张脸的存在,起初带来的异物感也已消失殆尽,虽然时常会被镜中的陌生人惊到,但更多时候他还是说服了自己。
萧渝回到落脚的客栈,边远的小城来往人流稀少,客栈内几乎都是虚位,在如此深夜里街道上更是出奇地静,只有偶尔传来遥远的犬吠声和当地人串门走动的脚步声。他走进客栈,微亮的烛火把屋子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掌柜在柜台上拨弄算盘,惨淡的收益是家常便饭,小二在一旁桌上打盹。
掌柜听到萧渝的脚步声,依托在手肘上的脑袋抬了抬,笑道:“沈公子回来了。”
萧渝一愣,强忍下回身寻找“沈公子”的念头,神情木讷了半晌才意识到他现在是沈怀奚,他连忙用笑来掩饰尴尬,“是的,城内深夜很是寂静,初来之人还有些不习惯呢。”他迎着烛火走上前去。
掌柜的放下手肘,挣扎着从睡意中苏醒过来,身子也从倾斜慢慢回复到正常的角度,他道:“这是自然,小城处在荒僻之地,又濒临边塞,早些时候还免不了一些战火,近些年虽安稳了些,但终究是兴旺不起来了。”
萧渝心道不假,他白日里在小城内走了一遭,发现除了城墙建得犹如铜墙铁壁外,城内的设施已是百废待兴,他眼珠一转,问向掌柜的:“掌柜的可是世代在此定居?”
“不错,祖上三代皆是安家此处。”
“那么此地治安如何?”踌躇了片刻,萧渝绕着弯问,“此城地处偏远,可有蛮人时来扰民?”他想知道的不过是赵翊将军的口碑。
“小城虽说偏僻,却是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果不其然,掌柜的话正中下怀,“赵翊将军的驻扎地就在小城外不远,赵将军可是奇人,”烛火忽闪,故作神秘,掌柜伸出手指微微一笑,在微亮的火光中这笑突显诡异,“这位公子若是意图投奔赵将军,那可是找对人了。”
早早地退了房,走在街道上,僻远小城还未苏醒过来,灰石青砖残留着的还是昨日的喧嚣,整条街道上,最为醒目可见的就是牵马而行的萧渝,遥遥地看向远方戒备森严的边城,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城头的灯火还未完全散去,守卫早已精神抖擞,眼观四路。远远地,他们就望见了气定神闲的白衣男子,从一个黑点逐渐清晰为有棱有角的样貌,守卫也提高了警惕,彼此对视一眼,心下蓦地一沉。
领头的率先上前了一步,大喝一声:“来者何人?”战场上厮杀惯了的武人起势破口即出,凶意杀气在清晨的薄雾中穿行,没有减弱丝毫,底气十足地传到了萧渝耳旁,“停下脚步。”
微露笑意,配合地停下了步子,此时的萧渝距离城门不过百步远,随着雾气蒸腾而起的杀气反而给了他一种消亡已久的熟悉感,用这样的气魄守城,国,还不至亡。
微微笑着,谁也捉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但就在下一秒,利剑猛然横空出鞘,若不是那道剑光太过刺目,与雾气完美融合的剑身断然将取命于无形之中。萧渝左执剑鞘,右握长剑,双腿侧立与肩同宽,宝马感应似的嘶吼一声,划破了这伊始的宁静。
嘴角却还是微微上扬着的。
“嚓”的剑声和马的高鸣登时传到守卫的耳里,□□的搦战激起了易燃的杀心,装备整齐的兵士们拉响了危险的警报,几乎是同一秒,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与盔甲的摩擦声传来,萧渝抬眼一望,城门之上的弓箭手已准备就绪,似曾相识的场合,他一直记得那场行将取他性命的战役,以一敌众,既潇洒又自负。
用剑指地,狂沙大作,细碎的石子在视野里疯狂浮动,一个白色身影逼在城下,不足百步远是大刀直指的守卫,十余米高处是箭在弦上的箭手,在这沉默的短短几秒内,一个念头蓦地跳进萧渝的脑海里,猛然间,他如释重负。
从前他认为,行走江湖凭依的不过是一身好武艺,飞天走地,穿山过海,自小的苦练武功是为了保卫心中所念。但在家破人亡的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江山与江湖,是全然不同的存在,江湖是水海,江山是火海。
水火难相容,它们彼此间都毫不停歇地在做着殊死搏斗,所以他永远,都淌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出天山
是萧渝先动手的,那齐刷刷而下的箭雨里他起身优雅,白衣浮动,剑指无形,好似披着隐形战甲,腾空而起,在半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密集而下的利箭绕过他所围成的人圈,疾箭应声扎进土里,与之相呼应的是城头之上悲吟倒下的士兵,那一把剑使得是出神入化,时而拢入衣袖,时而划过天际,眼花缭乱的守卫始终跟不上那诡异的剑速。“啧……”,萧渝不忘微微一笑,眼尖一望,敏捷地回身跃起,身体被托起一米高,他平稳地足尖落在城头。
城下的守卫见情况不妙,纷纷举刀喊话:“来者何人?你可知道这是何人的地盘?敢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话音刚落,“咻”的一声,不知是何疾行的物体带起了一阵风,城头倒地的士兵应当是能够听得清的,那刺入肉骨嚓嚓作响的箭尖,一阵混乱之中,萧渝被利落地捆绑了起来。
军营内,萧渝半跪在地,跟前不足两米处的案板后端坐着一位将人,呵,一身银白盔甲,好生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来者,报上名来。”见帘账外有了动静,将人放下手中竹简,定睛一看来人,将人不禁一笑,“怎么?你这等黄毛小子胆子不小哇。”
“沈怀奚。”身处劣势,到了不慌不忙,手臂被草草包扎传来的隐痛萧渝不知无觉,微低着头却也是将这帐中之景尽收眼底的,书架上整齐排放着的是经典兵书,兵器架上样式不一的武器陵劲淬砺。他如此自报家门。
“呵……年纪尚轻,武艺倒是不容小觑,”见来人这般不畏不惧,将军倒也来了兴致,眉眼间满是赏识的意味,“你可是自小习武么?”
“是……”见他仍是不卑不亢,将军心底大抵有了数,却不禁在心里思索,若是这般就肯定了他,那么来日,桀骜如他可得听命?“即使如此,你可敢与我比试一番?”话说着,却也站起了身,金属相碰清脆作响,威武高大的形象登时显现。
“将军尽管指教……”话音未落,被收走的长剑再次落回萧渝手中,将军信手挑过一把长刀,轻轻一劈,将他身上绳索给断了开,留他在军的念头已经下定,赵将军这番举动不过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毕竟方才在众将士面前他出尽了风头。
“你伤了手臂,我也不占上风,让你一只手便是……”一只手背向身后,只将右手握着大刀,赵将军看起来胜券在握。右腿借力站起,如此一看两人的身长不相上下,只听得萧渝笑道:“将军先出招便是。”战场上杀敌惯了的赵翊将军没有江湖人士你推我攘的谦恭卑微,一听得对方如此言语也不待踌躇,大刀一挥,直挺挺地就向萧渝劈去,那直劈的刀刃至始至终不曾偏移,明晃晃的刀光在萧渝眼中闪动,同样映出的还有赵翊将军威武的神情,眼珠中刀影越发清晰,他还记得师父曾教导过他,无论刀与剑,劈下去的那一刻承力的大小并非内力的直接体现,真正的侠士是在刀起剑落的整个过程中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借了力的兵器是最难掌控的,需要极强的功力和极稳的气力。眼前情况看来,这个赵翊将军的武艺名不虚传。
棋逢对手,如同酒逢知己,手腕迅速翻转一百八十度,剑尖受力脱地指天,萧渝左足原地不动,右足尖向后点去,齐肩的足宽霎时间让他整个身形平稳下来,只见手中长剑向上直刺,那剑身占了长度的优势,竟比先行劈下的刀尖还要快些,转眼间已到了对手的眼前。见锋锐的剑尖已距双目不足一尺,赵翊将军先是右手手腕强力一出,强行将尚在途中的大刀扭转过来,下一秒呯呯砰砰,清亮的碰撞声陡然响起。萧渝左臂上随意覆上的白纱早已被鲜血染透,那一支箭头还是他方才硬生生地拔出的呢,方才这一招未占优势倒也不足为劣,他看向对方,赵将军言而有信,方才收起的左臂竟也没有半点动静。斯秀的笑容荡过,萧渝整张脸上只有那一双眼睛深邃得与五官轮廓格格不入。
“好小子,果然不差!”豪气地哈哈一笑,风霜雕刻下已是粗犷的容貌难掩喜悦,再次摆势以备防御,赵将军兴致盎然,“来吧,这一招你出!”
也是战的痛快,丝毫估计不得手臂鲜血直流的伤口,萧渝将左手背至身后,单一只右手使出那一把青剑,只见得他向上一动,长剑径直刺向赵翊面目,自是不待说的,赵将军在青剑起势的同时就予以防备,就在刀刃将要拨开长剑飞向一旁时,不料疾行而来的剑尖陡然失力,竟生生地被逼停在原地,而后不待一秒,一股反力急急地向后收回,只见萧渝腰际一动,陀螺一般侧身旋转,轻飘的长衣摆吹成一个圈,不知是内力还是单就手腕的蛮力,那把剑毫无逆转地被他直收回去,由竖转横,剑身横在腰间,随他之力在衣襟间疾速旋转,或是速度惊人,或是剑似于衣,一眼望去,那转动的人影好似无剑,只有那寒光,逼人依旧。
若不是发丝的深黑,那飞转的身影像极了旋动的疾风,而在转动的同时,他的足尖缓缓离地,先是一厘的偏移,如同被风带起,而后转速立即带动升速,他像是一只身形修长的白鹤,缓缓起身,直向云霄。就在离了地将有一尺远时,见时机已到,萧渝猛然出剑,好似从腰间无形抽出一般,隐匿了片刻的青剑重见天日,只见他右手推出,剑光吱然一闪,那与人影融为一体的剑身蓦地抽离,竟也是没有半点留恋,直挺挺地向前而去。
也是战场上少见这般华丽的剑术,赵将军片刻间也有些滞然,但也是刀枪剑雨里淌过来的,手法花俏些也难不过他。见萧渝离他尚有距离,腾空而起更是加剧了二人之距,微妙间的精准判断即可知那把剑所行之处不过是眼前两三尺,算好位置的同时也生出了对策,赵将军唇间一笑,大刀一出即待剑行。
“这……”料想不到的是,长度有限的剑身竟似脱缰而奔的野马,剑柄脱手,剑身载力而行,像是一道奇光,笔直而行,飞快而动。错误的判断让大刀失去了最佳的防御位置与时机,眼见剑尖已至跟前,剑后的萧渝右手还保持着脱剑的动作,隐约间能够察觉的出唇齿间的笑意。这回是碰上对手了,赵将军一顿,也由不得多想,只好迅速侧身,那动作之快有如□□而行,飞行的剑刃最终也只得擦过赵将军的盔甲。行道不移,剑尖直到与账后的兵器架相碰才调转剑头,如同生灵一般原路返回。
稳稳握剑,萧渝收剑转身,一个优雅的回身后,足尖一点,缓缓落地。
“赵将军,承让。”双手一送,行了一个惯用的江湖礼,萧渝嘴角一扬,这抹笑在沈怀奚的脸上既是淡澈又是平静。
“你……你说你叫什么名字?”眉头微皱,赵将军不禁上前一步,右手轻轻一送,有些出乎意料的意味。一如方才的不卑不亢,萧渝只微低头,答道:“沈怀奚。”
“沈怀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赵翊将军爽朗一笑,上前拍了拍萧渝的肩,“当今天下果然是才人辈出,后生可畏。”心理素质极好的大将军半点没有败于后起之秀的羞耻感,相反,他倒是对萧渝青眼有加,“沈怀奚,你可有心入我军中,保家卫国,战于沙场?”
“嚓”的一声,登时半跪在地,见赵翊已切入主题,萧渝也不再拐弯抹角,双手抱拳,谦恭低头,大声道:“此次不远万里赶往边城,就是为了投入赵将军旗下,守卫江山。方才对将军多有冒犯,还请将军原谅!”
“哈哈,”三两步上前,赵翊扶起了萧渝,“比武场上向来没有尊卑之分,你武艺高强自然胜于我,谈何冒犯,只是……”有些故意地,将军笑吟吟地皱起了眉,“你早些可是伤了我不少的士兵啊。”
“还请将军放心……”十拿九稳地,萧渝笑道,“怀奚当时并未下重手,只暂时使得将士们失去攻击力,修养半日即可全然恢复,倒是怀奚的箭伤,”说到这,也不由得笑了,“将军手下的士兵们果真个个赤胆忠心。”
“哈哈哈,”见他话里有话,赵翊将军更是笑得豪爽,伸指一摇,神秘语道,“那一箭,也是你有意受下的吧?想必你也料到了当时我就在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你也料准了我不会取你性命,有意示弱既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也给你省却了不少麻烦,此话可有假?”
“将军果然好慧眼,”站起身来,两人都相视一笑,“来人!”向外大喊了一声,即刻间就有士兵匆匆进账听命,“给这位公子安顿住处,请医官为公子医治伤口,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出天山
千里之外的京城,事情按照陈初设想的轨迹飞速发展,功高盖主,位极人臣,普天之下再没有一股力量能够与之抗衡,但惟独只有一个人,始终活在他的掌控之外,他却无能为力。那一段尘封了多年的往事,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使他如芒在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