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了……”流雪小心翼翼地打量主子一眼,回想起顾玉麟与卫小将军那一幕幕不堪,欲言又止。她上前接过慕丞雪手里的梳子,熟络地替她打散了一头青丝,鼻头有些酸酸的。
“还了便好。”慕丞雪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注意流雪的动作比平常轻柔了许多。
主仆三人沉默着。
流月还傻傻地棒着个盆,盆里的水都冷了,也没想过要动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
慕丞雪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向镜子里的人:“流雪,你说我就这样嫁了,真的好么?”
流雪的手上一滞,有点不明所以,但见慕丞雪托着腮帮子,幽幽地吐了一口气:“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不是二八芳华,是真正的老姑娘了,京里的姑娘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很难嫁了,其实皇上点的这门亲事也算不得太委屈,对不对?”
她望着窗外一蓬零零落落的菊花,慢慢压低了声音:“今早我看着大哥,老了,也憔悴了,额头上那道疤还没褪,真真实实的血疙瘩,可不作假,都是我害的……”
慕从知已经六十岁了,待朝局稳定,也差不多到了撒手归田的日子,如今他占着那位置不退下来,一来是为了守着慕太师的遗训,二来也是想靠着与皇帝的这点交情为小妹觅一段好姻缘,结果却不能如愿。
慕丞雪心里难过,慕从知这个做大哥心里一定更不好受。
“可是小姐……”
流雪想起卫小将军和顾玉麟一来二去的嘴脸,陡然泛起一阵恶心。
可是话未出口,又被慕丞雪打断。
“呵……世间哪有那么多良辰美景,哪有那么多花好月圆,嫁谁不是一样的?我五岁开始看话本,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听起来好生有趣,可细细一想,又有哪一回是真的圆满?这些东西,我七岁就不看了,有时候看着大哥,看着二哥,看着宫里出出进进的那些当朝大员,我都会忍不住地腹诽,天赐姻缘,情有独钟,那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别人的看的……所以,到如今我也想通了……”
妆罢,又是一副顾盼流辉的脸。
那是一张面具,也是一座牢笼,掩饰自己的同时,也圈住了自己的想法。
嫁或不嫁,也都是守着门口的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差别?
慕丞雪并不是真的想通了,而是从来就没有希冀过。
正所谓,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世间事大抵皆是如此。
她若是嫁进宫,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风临九阙,母仪天下;她若嫁进那双禧园,要做的不过是管理好这园子里的男女老少。
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不满,更不愿大哥再为了自己受委屈。
“放心吧,我会很好的。”
慕丞雪整了整宝蓝缎的腰封,起身对着镜子转了半圈,回眸再望时,镜中人已摆出了一副进退得宜的笑容。这样的她,才是人们眼睛里端言成辣,国色天香的慕大小姐。
会很好的,小姐一直是最好的。
流雪点点头,关于顾二公子的那些乌糟事,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自家小姐连皇上都能整得服服贴贴,遑论是个小小皇商?
卫小将军再蹦跶,也高不过慕阁老的头顶,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
慕从知忍住没把外边传扬的那些说给小妹听,却从来没想过小妹对这些所谓的清誉、所谓的名声根本不关心,他更没想到小妹看待男女情…事是那样的悲观,简直视天下男人于无物,别说是当今圣上,就算是天皇老子站在她跟前,她也未必能上眼。
要怪,就怪那不争气的老二,一房房女人往府里带,每天争风吃醋层出不穷,慕丞雪看都看腻味了,怎么会对那档子事还有兴味?
嫁谁都一样……这样的话从小妹口中说出,他还是免不了生气。
看小妹这几天来莫明其妙消瘦了不少,他更是越想越恼火。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慕从知都没去应卯。
一向出满勤的慕阁老向官中递了假,顺带把没看完的折子一道砸还给了皇帝哥儿,自己便拥着一妻一妾回家躺着了。
皇帝这几天都在撞篓子,他面对慕从知也心虚,见那告假的单子一上来,二话不说,刷刷刷朱笔一挥,就批定了。
他原本还想腆着脸去慕府探探病,顺便与慕丞雪见个面,诉个衷肠什么的,但忆起慕丞雪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害怕。
他与慕丞雪相处多年,可每每忆起她来时,并不是满满的思念,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这种忌惮与他看见太后娘娘的感觉竟有七分相似。
转脸看看案上堆得比人还高的奏折,朱钽只好认命地缩回到了龙椅上。
徐公公在廊上暗暗跺脚,却不敢把外边听来的消息往殿上递,更不想皇上知道这消息是从太后那里传来的。
不想慕丞雪进宫的人有很多,太后娘娘只是其一。
其实嘛,但凡在慕从知面前吃了苦头的人都等着他在御前栽跟斗。
这样好的机会谁也不会白白浪费。
谣言,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起先也就是几个命妇坐在一起图个口舌之快,说一说,喝个茶,就散了。
但是圈子是小,牵连却大,你听到我说,我编一编,改一改,就又传给了她,一时流出的版本就有十多个——
有的说是慕家小姐爱财,对大哥当几十年清官十分不满,遇着金山银山就忍不住倒贴上去。
有的说是慕家小姐好色,闺中久旷,老姑娘一个,思…春得紧,看见个长得齐全的,自然要急吼吼地往上赶;
有的还留了点口德,说是才子佳人心相遇之后那是一见倾心,是一段矢志不渝的姻缘;
也有的是恨不得天下大乱,开口闭口说慕小姐与顾二公子早已暗通曲款,珠胎暗结;
……
慕丞雪平时不出门,知交好友也是伸出个巴掌数得清,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没到她跟前来,就被挡在了围墙外,却苦了在贵妇圈中行走多年的慕二夫人,为了慕府的面子,她是拼了命地解释啊解释,再解释,结果……越描越黑。
最后在得月楼里的说书的版本是这样的:
慕小姐与皇上本是情投意合一对儿,无奈顾二公子这天生公狐狸精惯使风情,摆手扭腰,搔手弄姿,没两三下就把慕小姐给勾了去,趁着皇上与慕小姐的亲事没订下来,顾二公子早早登堂入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慕小姐给拿下来,慕小姐对他情根深种,慕小姐发誓非君不嫁,慕小姐跪在宫里求皇上赐婚。
最终,皇上深明大义,忍痛割爱,成全了这一对狗…男女。
朱钽作为被伤害被辜负的明君,脸上自是被贴了上几尺厚的金衣,却苦了“卧病在床”的慕阁老。慕从知本来没病,陡然听来这么个故事,却真的气病了。
太医院的人流水般地来,流水般地走,药开了五六副,吃下去却都不见好。
管太医替慕从知把了把脉,下诊断:“气郁沉底,肝气不畅,心火荼毒,这是心病。”
慕从知吃了管太医的药,“哇哇哇”地吐了一地血,等到皇帝亲临,他竟真的就卧床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嫁谁是一回事,迟嫁早嫁是一回事,写那么多,就是为了气死慕阁老,我也是醉了。
继续和喵娃作斗争。
☆、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钽带着一干官员涌进慕府,转眼就把慕府塞了个满满当当。
他本来想趁机见见慕丞雪的,结果却变得非常不方便。
这些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都来了,却都不是他着人请来的。
探望阁老什么的,只是凑巧不约而同。
这一回就连向来与慕从知政见不和的吏部尚书苏朗,也带着大包小包上门来看探病了。
苏大人见了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团团作了辑打招呼。
看见皇帝笑眯眯地一脸和气。
他就是个这样的脾性,背后总有人称他为笑面虎,棉里针,袖里刀。
“苏大人此来,不会是想看老臣是怎么死的罢?”慕从知躺在床上装残废。
他病重气瞨,一时还下不得地,皇帝知趣地免了他的礼,可是两相一照面,慕从知又想吐血,朱钽这个傻冒皇帝竟带着个苏朗一同过来了,这是想要早些气死他,还是想以毒攻毒哪?
苏朗见皇帝,笑得如天上朗月。
“参见皇上。”
“免礼免礼。”
“不敢不敢。”
“哪里哪里。”
君臣假模假样地应对了一番,皇帝就有点冒冷汗。
偏偏苏朗那笑面虎还做得滴水不漏,仿佛那身上披了一重弥勒佛的宝相。
慕从知肚中的怨气都快顶到肺里来了。
“去叫小姐呆在闺阁里别出来,一步也别走出来。”
慕从知推一把兰姨娘,自己靠着个引枕喘粗气。
病来如山倒,亏得这山倒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慕从知晓得这病有多厉害,吃药不见好,吹了风更惨,现在就只能是张着个嘴像条半死的鱼一样往外吐泡泡,若是换作平时他还有力气与那苏朗对骂几句,这一回,脸都丢去爪哇国了。
朱钽一听慕从知要将慕丞雪“禁足”,心里急得像一把猫爪。
可那苏尚书还在笑,一团和气,像个面粉坨坨人一样。
慕从知越是难受,他就笑得越开怀。
朱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硌了一块石头,吞也吞不进,吐也吐不出。
“慕阁老可好些了?”他没话找话。
“……谢皇上关心,老臣暂时还死不了。”慕从知翻了一个白眼,抽风抽得好像就快断气了,顿时吓退几位同僚。
“……”朱钽被他噎得够狠,龙颜颇为不悦,但是想了想,却拉着徐公公小声问起来,“那个苏朗是谁叫来的?朕没有传唤过他。”
“呃,这里的张大人,李大人和王大人也不是皇上传唤来的。”徐公公好心地提醒。
“……”朱钽又被噎住了。
他这个做皇帝的虽然有点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但还不至于是个二百五,徐公公一说,他就明白了八…九分,这分明是有人不想让他见到慕丞雪,才故意搞出来的名堂。
试问这泱泱后宫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插手天家的姻缘?
答案可想而知。
所谓的凑巧也太巧了……
朱钽将在场的大臣们逐一打量了一番,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与慕阁老闹不和的也就只那苏朗一人而已,其余几个,都是与慕阁老素来交好的同僚,挑不出什么错处,不过换个角度一想,母后做事还真是天衣无缝。
朱钽不觉冷笑了一声。
母后这样也太心急了些,平时应和着他将慕丞雪说得千般好万般好,可临着辣手拆鸳鸯这事做起来却绝不手软。当着一套背着一套,竟把那后宫里惯用的伎俩都使在了儿子身上。
好,很好。
若不是他一早猜出母后的心思,指不定还真要以为慕丞雪与那顾二有一腿呢。
朱钽笑,苏朗也笑,各有各有深意。
慕从知请茶看坐,冷淡得可以。
苏朗脸皮够厚呆得住,朱钽却没这个本事。
一群人陪着一道坐了半个时辰的冷板凳,慕从知始终不发一言,慕丞雪也始终没有露面。
朱钽的心里就快憋出个鸟来了。
“太医怎么说?”最后还是皇帝妥协了,憋了一肚子气没话找话。
“回皇上的话,管太医说,老臣离棺材只有半步之遥。”慕从知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张口把朱钽的脸刷成了青瓜色,朱钽终于坐不住,拽起徐公公就要摆驾回宫。
“那慕大人好好将养着,慕大人乃是朕之肱股,国家之栋梁,朕离不得慕大人辅佐,望慕大人快快好起来才是。”客气话说完,朱钽才拿出点皇帝的架势来,挥挥手,指着那群做陪衬的大臣们道,“你们几个有空多来看望慕大人,也算是替朕分扰了,徐树同,摆驾。”
徐公公扯着嗓子道:“起驾——”
朱钽快走一步抢出去,徐公公引着路,陡又将嗓子提高了八分,依旧是那句:“起驾——”
朱钽飞速地往慕丞雪的住处看了几眼,却还是失望了。
徐公公的声音是够尖够大,足以穿破云霄,无奈何却穿不透那深闺处的半壁心墙。
他借着探病的机会来看慕丞雪,这希望最终还是落了空。
朱钽吞慢慢地出府,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着那西院里的干枯的爬藤。
记得小时候,他和她时常一起蹲在这面满是爬藤的墙下面捉蜈蚣,打死他也想不到,慕府的大家闺秀居然会无聊到拿蜈蚣耍乐。
他的慕丞雪总与那些个庸脂俗粉相比的,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这一次,她却远离了他的希冀。
得不到,很心伤。
皇上前脚走,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后脚就跟着一拔。
转眼间,慕从知的卧榻前就只剩下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是端着茶杯笑呵呵的苏朗。
这货居然还没走。
笑面虎的架子拿出了十分,把慕从知看得一肚子火。
“皇上已经走了,苏大人还赖在我府上所谓何事?我慕从知一世清廉,可没有替人捐官的想法,苏大人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慕从知的父亲官居一品,慕从知贵为内阁大学士,但弟弟慕从琅却只是个从七品的征仕郎,连个地方县令尚且不如,听起来都像个笑话。
可慕从知却不怕笑话。
几十年了,慕从琅还是个从七品。
慕从琅仕途无望,便将全副心思放在了传宗接代的家族大业上,讫今成效显著。
“呵呵,下官登门造访,慕大人似乎犹为不喜,啊呵呵……”苏朗手里一杯茶被添了几次水,早已冲得淡如白泉,但他却喝得津津有味,吹了吹茶碗里并不存在的浮沫,苏朗依然笑得起劲,似乎两边腮帮子永远也不会酸似的,“不过慕大人大可放心,下官此来,并不是要为难大人,而是……为了治大人的心病。”
苏朗的脸上有写字——我是好人。
“哼,你会那么好心?”慕从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被喵星人吵得没更完,争取找时间补多一点,今天就当是过渡章吧。
早上伪更一下,捉个虫,干掉了几个“口口”!
☆、公子与黄瓜之间
“冲喜?”慕丞雪与四个丫鬟几乎异口同声,一向沉默寡言的彤影也不禁有些不淡定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妹,这些话不是我要编撰出来的,而是我方才亲耳听钦天监邹大人说的。他还说我们慕府最近晦气重,乌云盖顶,要好好地打算打算才行。”
兰姨娘甩着个小手帕,从慕从知房中出来后就赖在慕丞雪这儿不肯走。
这个兰姨娘,在府里是出了名地难对付,慕丞雪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加起来还没她一个厉辣,若不是她这些年在府里头还算是安分,对冯氏这个主母也还尽心,慕丞雪老早就想把人给撵了,慕府里不缺女人,最不缺的就是像兰姨娘这样俗气的女人。
兰姨娘原先是冯氏的陪嫁丫鬟。
冯氏生了孩子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大好,便作主将这个陪嫁丫鬟抬了姨娘,一来替她伺候夫君,二来帮着她料理些锁事,若说在这慕府之中,慕丞雪当得半个主母,那兰姨娘就当半个总管,优点自不必说,缺点却也是满满地一箩筐。
兰姨娘最大的毛病就是迷信。
东郭先生、西郭先生说的话她都信,整天又拜佛又拜神仙,忙个不停。
进来慕府不到半年,京城方圆五十里的山啊庙啊都被她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