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试,便什么都有了。
十年前,她想活着回来,十年后,她想对曾经的自己说:“我活着回来了,而且还活得很好。”
她想做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她能与皇上叫板敢与太后对峙,焉能害怕旧患重拾,心头流血?
“圣意不可违,二少夫人想将这百名家丁驱出双禧园已无可能,相信二少夫人也不想伤及无辜,害得这些人无端丢了性命。然则,卫某能力有限,尚不能令这百人温饱,如今卫某刻意寻来,是盼二少夫人网开一面,赏这些人一口饭吃。”
卫天真这算是服软了,他再是荒唐,也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皇上这样做是有些无礼取闹,但他是君,自己是臣,岂能说半句不是?
他再不是少年时候的卫天真,敢将太子摁在地上狂揍。
现在的朱钽,随时随地可以叫千万来人朝他吐口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学会了谨小慎微。
“说得我好像故意为难你们似的。这样吧,卫小将军若是答应我,不再动园子里的丫鬟,我便请大伙儿吃几日,又有何妨?”慕丞雪拍拍手,指了流雪道,“流雪,这就带卫小将军去老管家那儿拿钥匙,吃多少用多少,记在户部的账下,卫小将军签字画押才作数。”
说是请大家吃,其实还得皇上买单。
卫天真有些恼火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窗边明眸流辉的丽影。
慕丞雪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脂粉未施,香雾升腾,将人影掩得几许朦胧,没有了往日盛装的凌厉,平添了三分罕见的温柔。凤目垂下时,睫毛很长,观侧颜,可见轮廓似玉笔刀刻,十分清晰,笑一笑,眼角飞扬,令人神夺。
这才是慕丞雪最真实的一面。
原来她这么爱笑。
卫天真有些失神地低下头去。
这样顾盼神飞的表情,与在沙场上策马扬鞭的儿郎又有什么不同?
他有些落寞地跟在流雪身后,走出了描金居的大门。
到了顾管家那,自然是左签字右许诺。
虽然没明文说要打欠条,但经过卫天真亲笔画押,想说不是欠条都难。
卫天真心头滴血,心中自是咬牙切齿——
一百人的饭量那么大,也不知道皇上认不认这个账,兵部借钱,户部记账,这本来就很有问题的。然而皇上不认账,顾家也不会亏,拿着他亲批的条子去将军府追债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居然无端端想起自己养在府里的一众姬妾,才惊觉这些个姑娘没一个能拿出手的,不和慕丞雪比,就流雪流风等丫鬟来比对,都显得她们傻不楞登没法看。
卫天真平素靠着顾玉麟,就吃顾玉麟的,靠着朱钽,就吃朱钽的,现在两边不搭理他,他连养家糊口都难说。他那点俸禄拿去喝花酒都嫌不够呢。
失魂落魄地回观山院,一路上仍旧是彤影陪着,他本想叫住流雪的,但看流雪抬头挺胸,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再动园子里的丫鬟……这话是卫小狼说出来的吗?
卫天真甩开彤影不管,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寻欢作乐去了,走了一半,才发现,身上没有钱。
顾玉麟没给钱,朱钽也没给钱,他连窑子都进不了,出去逛了一圈,吃了二文钱一碗的云吞面,又只得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回了园子里窝着。
完败。
作者有话要说: 水到渠成啦。
☆、相公在此
做官的养外室,那是家丑。
家丑不可外扬。
慕从琅想起小妹在双禧园里掌中馈了,自己的小钱袋也该脱离贺氏那铁母鸡的五指山了,于是便带着新纳的小妾和新生的娃子,趁夜赶来投奔慕丞雪这个新任的当家主母。
而卫天真为了面子,为了不让丫鬟们笑话,在街上转了个精疲力尽才回观山院,可是刚进门,就见慕从琅携着个妇人,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站在花厅里,正等着丫鬟入内通传。
那妇人低着个头,羞答答的模样自带三分妩媚。
卫小狼多日未曾摸过女人滑滑的小手,甫一见着,食指大动,差点哗啦啦流口水。
慕从琅回头,恰与那贪婪的眼神凑了个对着,两人同时眸色一暗。
慕从琅很自然将小妾护在身后,一脸母鸡护崽的德性。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有个能干点的妹妹么?”
卫天真瞪他一眼,却是越想越泄气。
人比人气死人,同样是玩女人,慕从琅未必要比他高杆,说白了不过是靠着个会管家的女子。
慕府的收成每年不过三五千两,却能供得慕从琅养那么多小妾,可见有个能管家的人镇在宅子里是多么重要,再一想,更觉得自己家里的那些女人没可取了。
心塞塞啊心塞塞。
“借过!别挡着!”
卫天真路过慕从琅身畔,不自在地哼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面对慕从琅这样的七品小芝麻官,他还能拿得出些架子,顺带看一眼那凤韵十足的妇,权当是解馋。他趾高气昂地瞥了一眼,又瞥一眼,分明想把人家碗里的放进自己嘴里,可是——
怎么越看越眼熟呢?这姑娘是哪家阁哪家院的头牌咩?
卫天真走两步,颠了颠步子,不由自主地退了回来。
这小狼崽子要做什么?慕从琅全身汗毛都竖起,警惕地望向他。
就在这时,花厅里一声大吼,有如惊雷砸地,震得屋子嗡嗡嗡作响。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抬头一见卫天真,居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嚎起来。
“卫郎,真的是你么!卫郎!奴家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啊啊啊啊啊!”
她抱着孩子一并如狼似虎地向卫天真扑过来,竟当场把慕从琅晾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现场送绿帽?所有人都惊呆了,来送茶的丫鬟差点把下巴戳进门柱里。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路过慕从琅身边。
慕二爷呆若木鸡,俨然被吓得不轻。
……
慕丞雪换了一身衣衫,正准备去香洲陪蒋千水开饭,猛然看见一群人像被撞坏马蜂窝的马蜂一样拥进了描金居,打头的竟是两个身强力壮的,老人家!
常妈妈捧着一把咸菜,恨不得糊那些不长眼的丫鬟一脸。
老园丁抱着花苗,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后头挤挤挨挨跟着十几个丫鬟婆子,乌泱泱一大片,如潮水般哭着喊着往这边跑,有尖叫大叫的,有抽抽噎噎哭不停的,有怒容满面,玉手叉腰的……可把风花雪月四个吓懵了。
慕丞雪看着一片姹紫嫣红,被那袖底香风熏得连门都摸不着。
一众人千百张口,叽叽哇哇各说各的,愣是将她抛去了糊涂神那儿。
“……二少夫人,二舅爷和卫小将军抢老婆和儿子,在花厅里厮打起来了。”
“……小姐,二爷的新姨娘和几个丫鬟抢卫小将军,在路上扭打起来了。”
“……二少夫人,二舅爷的小妾和小云、馨莲她们踩坏了好些花苗,要是明年开不出花,三公子会拧掉老奴的脑袋啊。”
“……小姐,二舅爷和卫小将军打着打着,踩坏了老奴给小姐腌的萝卜干和洗澡黄瓜。”
“……叽叽呱呱啦啦。”
洗澡黄瓜?那是什么?
等等,二舅爷,卫小将军,丫鬟……小云、馨莲,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慕丞雪听得两眼一抹黑。
慕二爷打架不是最厉害的,嗓门却是最大的,一声吼压住了众人的嘶喊,指着卫天真的鼻子就骂起来:“这人始乱终弃,居然害得小燕那么惨,得了便宜还不承认,竟连儿子都不认!”
卫天真一叉腰,提了口气,连内力都使了出来:“七品小官,你知道个屁!明明是你的女人发了疯,边枕边人都不认得,却来赖我!”
那名叫铁小燕的妇人愣了一会儿,突然抱着孩子哭起来:“我瞎了眼才信了你这负心汉,你就是条公狗,到处播种的公狗!你不认我倒说得过去,你连儿子都不要,才是真的没良心!卫天真,你要是娶了正妻,我咒她癫痫,你要是没娶正妻,我咒你孤独终老,你若是有幸得上战场,我咒你马革裹尸,魂不归故里……”
流花吐吐舌头,和流风咬耳朵:“骂将!这位姨娘不日便能超过我,稳坐一代骂神的位置!”
流雪幽幽地叹了口气:“每个成神的女子背后,都有个瞎了眼的男人。”
流月讷讷地道:“……但孩子是无辜的。”
慕丞雪支着下巴瞧了半天,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谁抢谁啊?”
这时,一群丫鬟指着铁小燕异口同声地叫道:“她,厚颜无耻,七老八实还和我们抢男人!”
又指向卫天真,忿忿然斥道:“他,负心薄幸,始乱终弃,发毒誓当放屁!”
“我不是!”卫天真揪着慕从琅的发髻,一脸吃扁。
“噗!”慕丞雪一下子没忍住笑,只好先扶住了彤影的肩,妄想能够掩饰过去。天道好轮回啊,善恶终有报啊,不信抬头看啊,苍天饶过谁!没想到堂堂好色卫小狼竟也有今天!
正闹得不可开交,外头又涌进来一群人,冲在前面的却是慕从琅的长子慕清流。
慕清流身后跟着个大眼睛、大脑袋、穿红衣裳姑娘,一脸乌沉沉如影随行,却不是夏丞雪又是谁?
慕清流高声道:“爹,快回家,别给丞雪姑姑添乱了。”
夏丞雪眼明手快地掐住了他的胳膊:“慕清流,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彤影看清慕清流的正脸,吓得面色一沉,冰然道:“小姐,这院子是暂且出不去了,我去找大少夫人搬救兵!”居然不等慕丞雪答应,便将长剑往背上一缚,回头跳窗跑了。
又是一通吵吵。
卫天真气得满脸猪肝色,在众丫鬟手里挣扎狡辩:“谁是你们的男人,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被我睡过又如何,丽红院、春芳阁的姑娘个个都被我睡过了,没见像你们这样的,你们再吵吵,我一辈子不理你们!”
这下子群情激动,丫鬟们终于出离愤怒了,二话不说挽袖子便揍上去:“卫天真,你敢拿我去同那青楼里的小娼比较,你还是不是人!”
慕丞雪被闹得受不了,指着一众人也不管是不是亲戚,直叫道:“赶出去,都给我赶出去!”
风花雪流四个丫鬟挽起袖子冲进人群,却又被另一拨人给挡回来。
老管家带着家丁护院跑来,观山院里的壮男美男们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中间和着另一拨人,拥着个牛高马大的贵妇人,那妇人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扒开人群不停地翻找:“你们几个,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小姐给带回去。”却是夏大将军的夫人,也就是夏丞雪的娘亲。
没想到连她也来了。
慕丞雪被一干人等吵得两耳轰鸣,正想和常妈妈一起退回屋里躲一躲,却老远听得一声唤:“丞雪,丞雪……”一条月白色的人影在人群里扎来扎去,像一尾雪白的锦鲤,不停地跳跃扑腾。
慕丞雪心间一荡,一双脚像生了根似的,驻在了原地。
他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么?她一怔,心头漫过一丝窃喜,竟是说不出的意外与欢欣。
原来冥冥之中,她是想他陪伴的,原来一直空落落的心,也有被这一声唤填满的时候。
她懵懵地扭过脸去看他,想努力想清他的样子。
“丞雪,丞雪,你站着别动,我这就过去。”顾玉麟鬓发紊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跑回来的。他隔着人群,两眼水汪汪地望着她,那眸中秋水盈盈,碧波连天,倒像是隔了千万年重逢般激动。一张俊颜,娇艳如花。
“顾玉麟……”慕丞雪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名字,陡地神情一肃,上前道,“你,你别过来,危险得很,等他们闹够就没事了,我没什么的。”
顾玉麟一个猛子扎进人堆,急急地说道:“不成啊,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同你说。”
慕丞雪换了一个离他较近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应道:“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不急在一时。”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我们”这样的字眼,不知不觉,就关心上了。
顾玉麟急红了眼睛,推着老管家的背:“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常妈妈一挥手招呼着众丫鬟冲上前:“小姐,你先跟姑爷去,这里有我们看着,不会乱!”
顾玉麟奋力伸直了双手:“过来,这里。”
“……”迷朦之中,她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她从长长的甬道里走出来,大哥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彼端奔至,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朝她伸出了双手,柔声说着:“丞雪,过来,哥哥在这里。”
鬼使神差,就伸出了手,去回应那个温暖的拥抱……
身后也不知道是谁推了一把,她倒头扑上去,与那道月光色的影子拥了个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 抱得美人归。
☆、不管你愿不愿
这是第一次,慕丞雪主动接近他。
那双芊芊玉手落入掌心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拉着那双手掉头就跑,渐渐地,喧嚣远了,叫骂不见了,耳朵只剩下常妈妈的惊呼,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姑爷,姑爷……”
反倒是慕丞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他跑到碎金湖边,才猛然感觉不大对劲。
一回头,却径直对上了常妈妈那张苍白的老脸。
老太婆抚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姑爷,老奴一大把年纪了,经不得你这样折腾。”
一眨眼的功夫,美人变迟暮?顾玉麟大惊失色。
定了定神,才发现慕丞雪被落在百步开外,弯腰扶着棵垂柳,满眼哀怨地瞪着自己。
那刚才他的是谁的手?
顾玉麟一个机灵,放开了握着常妈妈的魔爪,额上立竿见影地滴下一挂冷汗。
这傻子,牵个手装什么羞人答答,就没看见她扑过去的时候被个大汉绊了一下,结果某个傻子一时太激动,扯着常妈妈就跑,倒把她这个正主儿抛去了九宵云外,害她一路从描金居追上了大堤,整个人都跑得快没魂儿了。
好多年没这样跑过了,真是膈应。
慕丞雪喘够了,憋足了劲狠狠地瞪他,像要将他大卸八块似的。
常妈妈瞧着头皮发麻,连忙蹲了蹲,行了礼,抖抖瑟瑟地道:“姑爷,你闯大祸了,自己看着办,老奴这把老骨头受不住折腾,先回去了。”说完一溜烟,跑得比来时快多了。
顾玉麟好半天才回过神,被半夜的凉风一吹,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
“不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同我说么?相公?”慕丞雪整了整衣袍,又理好了发髻,好以整暇地望着他,眼睛里全是火光。
“呃,那个,夫人你要不要歇一歇?”顾玉麟想起在碧水庵听到的那些事,免不了一阵阵发慌,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忸忸怩怩,怩怩忸忸。
两个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听风阁的风,吹啊吹,穿过了小阁的镂花窗,发出细细的呜呜声,淹去了人声嘈杂。
慕丞雪转头看一眼湖面上荡澜的波光,忽而勾一勾唇,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向他慢慢地走过去,眼底又露出惯有的骄傲与矜持。
她走的不是直线,抄手游廊那么宽,她却偏往他身上靠,夜风揽过她身上的香,融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漫天月光洒在波面上,碎金湖就变成了碎银湖。
顾玉麟看她衣袂临风,长裾逶地,行行止止高傲得像只孔雀。
他的目光挪不开,步子也挪不开,直到她立于他身前,仰起了半俏的脸。
“给你一个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