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小子!有本事你来替你挨那小祖宗的板子!沈群在肚里骂骂咧咧。
华大人听到个下人编排自己“劳师动众”心中生出老大的不快,早就冒黑火了,即乌秋着一张脸,指着窦宪道:“这是谁家不长眼的奴才?给我拖出去打!须知官司无大小,人命有贵贱,老夫任职五六年,从未被人这般指摘诋毁,如此嘴贱,打杀了也再所不惜!”
顾玉麟轻咳了一声,腼腼腆腆地出声解释:“这人是修武校尉窦虹琼家的管家……”
慕丞雪立即接了他的话,正色道:“秀水胡同里的富贵鸟,小女子也是今天才听说,窦管家糊涂,错信奸人挑唆,一心以为是我相公杀了那只鸟,所以才巴巴地赶来兴师问罪,怪只怪小女子和相公都是嘴笨之人,一件小事解释来解释去怎么也说不清楚,才连累了众位大人。”
卫天真冷哼道:“我看姓窦的那老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什么九少爷富贵鸟,分明都是借口,还不是看着顾家有钱想来讹一把,窦虹琼此人我最清楚不过,顾兄小登科,那老小子也是小登科,昨天才抬了一房姨娘,阖府闹到了半夜,要是真死了人,当天怎么不来报案?”
沈群点头道:“原来如此。”又看向两位大人,道,“二位大人以为这恶奴该如何处置?”
华大人还在为窦宪的说辞深感不快,但又不想在同僚面前表现得太小气,只道:“卫小将军,算来算去那姓窦的也是你帐下的人,这老奴才不长眼,便交由你全权处置,既然真相已明,我与刘大人也不好逗留,告辞!”竟一刻也不想多留。
窦宪听见华大人将自己交给了卫天真,不由地瘫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想想呆在这里也是死,回去见窦虹琼也是死,不免心如死灰。
但念及中间变数全由慕丞雪一人所起,只恨不得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他抬起脸,两眼暴射出一丛冷光,死死地盯住了慕丞雪,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本就倨傲,别人家的管家俱是称管家,只有他人前人后莫不道声“窦先生”,得以“先生”二字冠姓者,自然是持着些本事的,却不料这一回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三位大人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听水阁里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冷风贴着湖面吹来,夹着凉凉的湿气,窦宪一重冷汗出完,被吹了个机灵,全身毛孔都似被堵住了,不一会儿,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听见卫天真道:“一个奴才而已,杀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吓得全身一软,便昏了过去。
却不知卫天真说的是:“一个奴才而已,杀了也没多大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算是补上了。【不小心把大理寺写成应天府,糊里糊涂的,唉,没脸见人……
☆、家有贤夫
顾玉麟的五百两雪花银没能用出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心里空落落的。
送走了三位大人之后,这点空虚感就更强了。
换作以前,他是怎么也不会把这区区五百两放在眼里的,可今次不一样啊,他手里抠着的这笔钱,是他的亲亲宝贝娘子辛辛苦苦赚回来的。
他心不在焉了推了推卫天真,示意由他去招呼沈群等人,自己束手束脚地走回来,和流雪等丫鬟一样,规规矩矩地立在了慕丞雪身畔。
他很想为慕丞雪做点什么,就算是弥补之前犯下的错也好。
但对上慕丞雪那漫不经心的眸子,却是心口一滞,说不出话来。
流月傻乎乎地看了场热闹,睁着一双大眼睛往慕丞雪那儿睃:“小姐,这么一来,姑爷就真的没事了么?为什么沈大人会来啊?”
流雪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嗔道:“不知道也别问,小心一时好奇害死你。”
流月小嘴一撇,有些委屈,抬眼看见了顾玉麟跟个木头一样杵在行末,突然展颜一笑,道:“姑爷,小姐这回可是帮了大忙了,今儿你要好好谢她。”
流花在另一边用力掐,一边掐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张嘴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讨厌了,话比我还多。”
流月嗫嚅着:“是常妈妈……”
是常妈妈担心小两口感情不好,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特地提醒她好生看着,发现一点不对劲就得敲敲边鼓……再怎么着,皇上啊太后啊那都是过去的影子,如今嫁鸡随鸡,慕丞雪老是端着不和姑爷亲近也不是办法,只能由着她这个做下人的多长些心眼。
可是她却是个出了名的憨货。
其实不用多说,慕丞雪也知是常妈妈的主意,但因着流月提醒,她倒是忍不住多看了顾玉麟两眼,却见他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排丫鬟的最末,一身轻衫,却无半分风流之态,垂下的睫毛长得惊人,从侧面看,就像两把整齐的小扇子。
他发线如墨,轮廓分明,只是往那儿随便一钻,便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可是那小媳妇般柔弱的表情,却教人看了有点哭笑不得。
她看他时,他也在偷偷看她。
这一看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顾玉麟咬着唇不说话,却再也压不住嘴角的微微笑。
“你笑什么?”
慕丞雪也笑了,顾玉麟有他的过人之处,这般人畜无害的样子,哪家姑娘看了都会心疼吧,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向顾玉麟招了招手。
五个丫鬟立即会意,轮流走出去了,厅里便只剩了这对别别扭扭的小夫妻。
顾玉麟还在梦里神游,看见慕丞雪招手,心里那朵尾巴已经摇成了花,可面上却在装矜持:“夫人,为夫方才演得好不好?”
他露出一口白牙,颇有些小人得志的神气,可配上那副精致的五官与那灵动的表情,却有些晃眼。果然,看人先看脸,这样漂亮的夫君摆在床头供着,也是好的。
慕丞雪抿了抿唇,压住不由自主勾起的嘴角,却压不住语气里自然而发的温柔妩媚:“相公就没什么要问的?”面上也是得意的,眼里全是“我很能干,你快夸我”的炫耀,一抬眼一扬眉,都能风情万种。不发火的慕丞雪,宛如一捧暖洋洋的太阳,轻易便能将人晒化了。
顾玉麟像得了鼓励的小土狗,迈着碎步蹭过去两尺,突然揉了揉鼻子,道:“我还会许多别的发式,明儿给夫人弄个更好看的,夫人天生丽质,不好好打扮起来真是浪费。”
慕丞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腰板便忍不住有些发僵,但端着架子憋了半天,脸却先红了:“不好好说话,我要翻脸了。”
“别,别别!”顾玉麟惊跳起来,摆手道,“做生意的,说好话说习惯了,不夸夸人心里不痛快,夫人别嫌弃。”
慕丞雪一怔,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有嫌弃你……”
她没有嫌弃任何人,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她一直知道,顾玉麟是无辜的,可心里却怎么也不愿接受现实,她以为她可以呆在慕府里一生一世,没想到转瞬便嫁了,如果嫁来的相公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霸倒还好了,偏偏是这种……
总归是要在一张床上挤着的人,总归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她唯有试着接受……
可是要怎么接受呢?她束有无策。
“真的只花了一百两?”
顾玉麟蹭到她身边,心满意足地吸了吸鼻子,心里还揣着那五百两银子的事——买点小东西作礼物吧,就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
除了第一眼的惊艳与适才的愧疚震撼,他对她也是一无所知。
她坐在那儿,端秀如昔,却和神龛上的观音娘娘没区别。
眼下只能顺竿子爬,找点话题来,毕竟晚上还要大被同眠的,毕竟……明天还要陪她一起回慕府的,总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啊。
“嗯,只花了一百两。”其实可以花得更少的,只不过时间有限,她只能大方一回。
“分成十份,就是为了买通人来告我屠了一只富贵鸟?”顾玉麟想知道自家夫人倒底做了什么手脚,竟能这样顺利就将事情摆平了。
“这个不用买通,找个代字先生就能做到,用不了一百个铜钱。”也就是说,状纸是假的。
“那这一百两……”一百两总不可能同时买通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啊,这样的六部要员,没个几万两压不住的,除非有人在后面动手脚。他想到了沈群,不觉打了个寒颤,也许将来他要面对的,还不只这位来去如风的统领大人……慕丞雪徐徐开口了。
“一百两分作十份,并不是为了收买什么人,而是要西市的人来说真话,十缗钱,于你我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是从天而降的一笔横财,拿了钱,又慰了良心,为什么不能说呢?西市没有人认识你和钱钱,却都认得窦桧,假设没有人敢得罪窦校尉站出来说真话,我便只有因势利导,换个方法,用银子来买。只要有人在刘大人面前说出实情,窦虹琼就不能对相公怎么样。”慕丞雪的眼睛比头上的珠翠还要明亮。
“我懂了,西市发生的事,并不是没人看见,但没人可以证明我就是那个‘杀鸟之人’,加上了卫小将军的人证,我便等同于没有了在场的证据。这一百两,果然是花得值得。”顾玉麟猛点头。就算窦虹琼有心诬告他,那日的几名共犯也不敢逆着卫小将军做伪证。
“窦虹琼能找人诬陷相公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了这群共犯里找到混水摸鱼的人,简直易如反掌,在刘大人和华大人来之前,这案子在我手里已经水落石出。”慕丞雪眯了眯眼睛,凤眼里迸出两道精光。这便是那七幅肖像画的作用,窦家只是求财,断不敢为此开罪了上司,有卫小将军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可幸是卫天真愿意配合。
“夫人真厉害。”顾玉麟由衷赞叹。
“相公才真是厉害,听见自己被诬告杀人,还能处变不惊,你是料定了人家是来讨钱的,不惜这点银子是么?”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亘古不变的真理啊。慕丞雪抬头看看对此真理身体力行的某人,又揪心起来。但又想,“区区五百两”人家都不在意,自己还巴巴地惦记着又算哪回事?可是五百两啊……够大哥二哥少奋斗几年了,够给大嫂二嫂们买好多珠花衣裙了……但对人家而言却是连毛毛雨都不是,真是教人神伤。
慕丞雪的脸色瞬息万变,如天际浮云,时百咬牙切齿,时而凤目圆睁,顾玉麟就差没被那杀人的目光戳出几个洞来。他想了想,终于找了个自救的方法——转移话题。
“夫人喜欢什么颜色?为夫近日手痒,新描了几个花样,反正也是闲来无事,就给夫人做一身比甲吧。”顾玉麟的目光从慕丞雪的纤足一直往上,慢慢游到了她漂亮的锁骨上,目光交织之际,他竟吞了口口水,还好人机灵,扯了个幌子一把遮掩过去。
慕丞雪惊得张大了嘴巴:“描花样!你一个男人还……还会绣花?!”
顾玉麟眼含秋波,十分羞涩:“男人绣花是不大成样子,但我们顾家有四分之一的生意是绣庄和成衣铺子,看着看着,就会了。”
慕丞雪又被他震惊了一回:“看着看着,就会了……顾玉麟,你真的不是在讽刺我么?我学了十年,双手都扎成了马蜂窝,却连个香囊也绣不好,你却说你看着看着就会了……”
慕丞雪泪流满面,敢情她不是嫁了个夫君,而是娶了个二十四孝的好媳妇啊。
以后丫鬟婆子都可以不要了,里里外外有夫君一人打点就可以了。
顾玉麟更不好意思了,含羞带怯地压低嗓子,道:“其实……绣花下厨也都是我的爱好,我平时很忙的,没时间……”没时间看别的女人。
他本想说,他没时间去看别的女人,所以看见了就喜欢了,她是他第一个真心喜欢上的女子,可是这话听到慕丞雪耳朵里,却成了最可怕的噩耗。
原谅她白活了二十年,居然还没有一个男人贤惠。顾家这门亲事,是她高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东西叫乙男。
☆、于是扑倒了
顾郎羞愧地说,技多不压身,慕丞雪仔细想了一想,竟也觉得好有道理。
万一哪天家道中落了,还能巴望着相公的一双巧手糊口呢。
女子登高堂,男儿执锦绣,这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放在她跟前就完全颠倒过来。
慕丞雪打散了发髻,对着张镜子左看右看都感到自己的手艺糟糕透顶,绾个发髻都似顶了块牛粪。却又不好意思叫顾玉麟来帮自己梳头,毕竟相公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那边厢,顾玉麟怀着满满的内疚,从私房钱里又贴了四千多两银子出来,放在给慕府的回礼里头,晓得自己这几天表现极差,他心中忐忑无比,生怕慕丞雪跑去娘家大哭一场,告他的黑状,可打量慕丞雪身边这四个大丫鬟有条不紊的模样,他又免不了有些儿失魂落魄。
夫人这淡定闲适的派头,显然没把他当自己人。
敢情回趟娘家于她而言不过是加了一场戏,他要演成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她要扮成一个大方得宜的好妻子,相得益彰。
唉,她说了,她不喜欢他……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喜欢呢?以他那点阅历,显然想不出办法。
“我顾家虽然是梨园的戏班出身,但也不能整天把亲眷当猴耍啊,夫人啊夫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要是真讨厌我,就打我一顿好了。”顾玉麟揣着那烫手的五百两,在阶前颠来倒去地走,华灯初上了,他还不敢回屋。
夫人是很美,脑子也好使,就是有点让人吃不准。
要是当晚又来一次火钳夹丁丁,他明天也不用出去混了。
他在门口徘徊犹豫着,并没留意还有一人抱着臂立在小竹林里远远地盯着他瞧。
他在阶前走了三四十趟,地都犁出壕来了,也没敢厚着脸皮进去。
那句“夫人我们早些安置吧”就像泰山压顶,落在背脊上。
他对着深暗的夜空,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竹叶沙沙响,挠得他心肺痛。
流雪把礼单清点好了,又与账房对好了账,没走进描金居,便大老远看见一条寂寥的人影。
眼熟得紧。
那人背颈挺直立如松柏,正自抱臂痴痴地往院子里看,那流垂的落发随风扬起,使得原本刚硬的线条变得柔和了几分,流雪循着他张望的方向一看,心都快跳出去了。
这不是卫小将军咩?
小姐明天就要回门了,卫小将军却堵在人家新房门口偷觑,这成何体统,但最离谱的还不止这些——他看的不是别人,而是那美貌无双的姑爷啊。
“招惹了女的又来招惹男的,当全天下的人都是二百五么?”
流雪将礼单收进怀里,轻手轻脚地搬起了花圃里的一块石头。
做奴婢的当然要为主子分忧,于是她豁出去了……
慕丞雪也在火红的帐帷前走来走去,又带着流月和流花两个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道,最后心急火燎地站在了净室外,抓耳挠腮。
“流月,你把这壶里的浇水倒净桶里去。”
她指了指外门的茶具,越发觉得嫁人这种事是一种杯具。
人有三急,要是半天起床尿尿什么的给顾玉麟听见,多难为情?
还有还有,要是出恭,那溅水的声音教她哪还熬得住?
可是明儿回门,总得在府上住一宿,两人就算再生分,也不能像个陌生人一样啊,大嫂还好,二嫂那张嘴还有兰姨娘那张嘴,她可招架不住。
要不,干脆把心一横把事儿给办了,就当被狗啃?
慕丞雪走到外间闭上了眼睛,转瞬听得净室里传来了“哗啦啦